“那边是个两进的小院,住着对五十来岁的老夫妻,”陈六很快打听清楚了,“原是凉州人,孩子在战乱中死了,六年前搬到西安府的。靠在长安街上的两间门面收租过日子。家里有一个丫鬟一个老苍头。”
看上去毫无破绽,可听着为什么心里就觉得不安生呢?
陌毅很是烦躁。
陈六劝道:“陌爷,那傅姑娘难道还能逃出我们手掌心不成?”
陌毅下心微安,叹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其中有蹊跷。”
陈六不以为然:“陌爷,还从来没有人能逃脱过神驽营的围剿!”
不错。
万箭齐发的震天撼地,大罗神仙也无能为力。
陌毅精神振作起来:“那个杨玉成和金元宝有没有什么消息?”
“两人都把手中的货物低价脱手了,看样子,是要离开西安府。”陈六道,“我已派人跟着,只要他们敢走,格杀勿论。”
陌毅点头。
傅庭筠正站在赵凌门前叩门。
阿森来开的门,看见傅庭筠手里拿着个包袱,隐隐猜出里面是什么,但他没有想到会这么快,不禁惊讶地喊了声“傅姑娘”。
傅庭筠朝着他笑着点了点头。
赵凌走到了门口。
“这是?”他瞥了一眼傅庭筠手中的包袱,有些讶然地望着傅庭筠。
不过两天没见,她整整瘦了一圈,原来乌黑透亮的眸子此刻满是疲惫,白皙脸庞顶着两个黑眼圈,好像几天几夜没有睡似的。
第50章 相劝
“等会就要走了,”傅庭筠将包袱递给阿森,“一路上承蒙九爷照顾,无以回报,我给九爷做了件冬衣,还望九爷不要推辞。”然后对阿森笑了笑,“你的我来不及做了,等过两、三天我做好了,让人从杨柳巷带过来。”
夏日的早晨,空气中还残留着些许夜间的凉意,让一到白昼就如同置身火炉的人倍感清爽,不由得深深吸口气,想感受一下那久违的清凉。
因为要离开赵凌,阿森有些闷闷不乐,接过包袱“嗯”了一声。
赵凌静静地站在那里,脑子里有些乱糟糟的。
怎么想到给他做冬衣?
这离冬天还远着呢。
从前母亲在世的时候也这样。
夏天的时候做冬衣,秋天的时间做春衫…柜子里永远都有崭新的衣裳等着他去穿。
那种安宁的温馨,他已经很多年都没有感受到了。
赵凌望着傅庭筠,乌黑的眸子越发显得深邃幽远。
傅庭筠心中一颤,尴尬地垂下了眼睑。
他的目光那样清冷,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是因为她给他赶制了件冬衣的缘故吗?
她心中苦涩难言。
是啊,她和他非亲非故的,凭什么给他做冬衣!
那是做妻子的事。
他心里一定很鄙视她又不好说出来…
她觉得自己的眼泪都快落下来。
又狠狠地眨着眼睛,把那些水气锁在眼眶里。
他怎样想,与她何干?
他救她于危难之中,义薄云天,她敬重他如父兄,荡荡坦坦,凭什么要这样畏首畏尾的!
事无不可对人言!
这么一想,顿觉得身心畅快,挺直了脊背,藏在心里的话蠢蠢欲动,再也忍不住。
“九爷,我还有几句话想跟您说!”她抬头望着他,清澈的目光澄净无暇,再也没有了刚才的迷茫。
不知道为何,赵凌突然觉得有点失落。
“什么事?”他的声音柔和到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的地步,“傅姑娘只管讲来。”
“我前两天问过郑三了,”傅庭筠笑容坦然而从容,温和中透着些许的矜贵,再映衬着那艳丽的面容,仪态万方,如那盛开的牡丹,粗衫布衣也难挡其繁盛,这是一个赵凌不熟悉的傅家九小姐,“听他说,冯家是靠贩盐起家,是陕西乃至整个西北都屈指可数的大商贾。我不知道九爷和冯家有什么恩怨,九爷既然得了十六爷的那张帖子,不如想法子好好利用一番,说不定这也是九爷的一份机缘。”
“哦?”赵凌望着她,目光灼灼,好像要把她看个清楚明白般。
傅庭筠自恃心中磊落,任他打量。
“如今陕西大乱,更不要说庆阳、巩昌二府,陇西又隶属庆阳,只怕鱼鳞册、黄册早已遗失,就算没有遗失,也恐难完整。”她缓缓道来,温婉中带着胸有成竹的镇定,“九爷行走江湖,身边又有这些兄弟,总有一天要荣归故里。不如趁着这机会去投军,谋个出身。以九爷的身手、谋略,不出三、五年,纵然做不了千户百户,这总旗、小旗总不在话下。到时候使些银两,转了民藉,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岂不逍遥快活?何必要和那冯家一般见识,斗个你死我活的,白白浪费了这样的好光景。”说完,略一沉思,又道,“九爷对我的大恩大德,我今生都难以回报。我手里还有些细软,是母亲之物,正好留了防身,至于两千两银票,我一介女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留在手里也无用。不如九爷拿去,虽然不多,但到了军营,好歹也能应酬应酬同僚,打点打点上锋,”她说着,想到九爷用出去的那些黄鱼,她从衣袖的夹缝里掏出那两千两银票递给赵凌,“还请九爷收下。”
赵凌低头。
美玉般白皙的圆润指间,是几张盖着鲜红大印的白纸。
他心里乱成一团麻。
她送他银票!
还告诉他趁着现在局势混乱,重新谋一户藉,利用十六爷的名帖混到军营里谋个一官半职,洗白身家…
他赵凌是谁?冯家都要拿他无可奈何,避其锋缨,他还缺了那两千两银子?还做千户、百户了?军职世袭,百年下来,错综复杂,岂是那样容易就能谋得一官半职的。何况军藉由兵部管制,民藉由户部管制,没有封疆大吏出面,想军藉转民藉,比登天还难!
处处是漏洞,处处是不通庶务的想当然。
可那些反驳的话赵凌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来。
她本是闺中弱质,一片好心,他又怎能和她斤斤计较!
这么一想,那些有他眼里有些可笑的话突然间变得不那么可笑了。
傅庭筠见他的目光落在她手里的银票上,心念已转了好几转。
只要是个男人都不会接受女子的赠与,何况是九爷这样看似平和实则骨子里都透着孤傲的男子。
“九爷!”她略一想就有了计量,“这银票您一定要收下。”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沉重无助,“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一个孤单女子,别人不知道则罢,如若让人知道我身上有两千两银票,只会引起心怀不轨之人的觊觎,性命堪忧。还不如暂时借与九爷,以后有机会,九爷帮我置办些田亩放租,我也好有个倚仗。”
赵凌微微地笑。
她是怕伤了他的尊严吧?
他的尊严从来都是靠武力、谋略得来的,别人或想出十倍的力气把他打倒,或看着他就害怕,还不曾有人像她般,把他当成了易碎的瓷器,小心翼翼,他承了她的情,还怕他心中不快。
想到这里,什么东西如泉水般的漫过了他的心田。
他不由接过银票,对自己道:就当是让她安心吧!
“好!到时候我给你置办田亩,让你有私房银子傍身。”赵凌微笑着望着傅庭筠。
傅庭筠长长地透了口气,如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般轻松起来。
“那我们就说定了。”她抿了嘴笑,笑容明艳,透着几分他熟悉的狡黠,让他心情舒畅,“我走了,九爷要是闲着无事,不妨到杨柳巷来坐坐。”她客气地道,然后像想起什么似的,神色一正,“九爷,民不与官斗。陌管事那里,您要小心点。”
赵凌点头,直到傅庭筠被郑三夫妻和阿森簇拥着的身影消失在小院里,他才慢慢地回了厢房。
…
过了广仁寺,就是杨柳巷了。
一踏入杨柳巷,广仁寺的喧嚣阗闹就被挡在了外面,只有隐隐的声音传来,更衬托着这杨柳巷安宁静谧。
赵凌的宅子位于杨柳巷的中间,只有两进。红漆小门,进去有个天井,左右各有株合抱粗的老槐树,坐北朝南三间正房,左右各有两间厢房,后面又是个天井,搭了个葡萄架子,下面置着石桌石墩,也是三间正房,左右各两间厢房,房后还有几步地方,种了几根竹子,推窗可见。
傅庭筠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里。
赵凌的“亲戚”姓吕,看上去和蔼可亲,对她的到来十分高兴,吕太太甚至亲自帮郑三娘收拾房间,热情中带着三分小心翼翼的殷勤。
傅庭筠就看了一眼正坐在旁边大口吃着点心的阿森:“这个‘吕姨母’是九爷什么人?”
九爷既然把傅姑娘安排在这里,自然当她自家人一般。
阿森放下手中的点心,见吕太太抱着临春和正在帮傅庭筠铺凉簟的郑三娘说着话,堂屋里没有其他人,这才悄声道:“是九爷救的,帮九爷在这里看房子。对外只说是亲戚,房契也在吕老爷的名下。”
傅庭筠惊骇。
她知道赵凌这“亲戚”来的有些蹊跷,还以为是用银子买通了哪户人家帮着做戏,没想到是他实实在在养着这里的人。
这可不是件简单的事。
花了这么多的精力,难道这里是他的老巢?
傅庭筠想着,不由顾目四盼。
陈设很简单,和所有这等住二进宅院的人家没有什么两样,只有屋里清一色的黑漆家具,整洁大方,隐隐透着几分富贵之气。
阿森有些得意:“玉成哥他们都知道爷在外面另有宅子,却不知道在哪里。只有我跟过来过两次,那也是三年前的事了。”
三年前…赵凌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
傅庭筠惊讶地道:“那九爷有多大的岁数?”
“九爷比我大十二岁。”阿森与有荣焉,“我们都属鼠。”
也就是说,今年二十一岁。
他安排这些的时候才十八岁。
傅庭筠再次露出惊讶的表情。
阿森看着就更得意了:“这宅子,是五年前就买下的。”
五年前,他那个时候十六岁…
当时只比她现在大一岁。
傅庭筠汗颜。
那边吕太太抱着临春满脸笑容地走了过来:“小姐,您想吃什么,我让老曹上街买去!”
老曹,就是那个守门的老苍头。
“不用,不用。”虽然是假的,可也不能因为她的随意让别人起疑心…念头闪过,她想到了陌毅。
他既然是十六爷的人,说的是奉命照顾他们,实际上是在看管他们,她要搬到“亲戚”家住,他没有理由不调查一番…即便如此,他还是放任她住到了“亲戚”家…是因为他没有查出这宅子的异样呢?还是就算查出来了也有把握能看得住他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