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由笑道:“九爷,今天大伙儿敬您酒,您可都只是沾了沾嘴唇。”
赵凌扭头。
金元宝蝠头鞋上的五彩丝线在月光下清晰可辩,面孔却藏在屋檐的阴影里看不清楚。
“我内伤未愈,”赵凌徐徐地道,“还是少喝点酒为好!”
金元宝像听到什么特别好笑的话般,“扑哧”一声,旋即像想起什么似的,戛然噤声。
赵凌转过头去,淡淡地道:“你今天是故意的吧?”
金元宝装傻:“什么故意的?我今天可没有灌您的酒!”
赵凌淡淡地笑,比那月光还要朦胧:“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傅小姐在书房外面的?”
金元宝半晌没有吱声。
赵凌就静静地等着。
金元宝无奈地叹了口气,道:“玉成说我冷酷无情的时候…您平时最忌讳同伴之间互相攻击,可今天,您比我反应还慢。我气得跳了起来,您才开口喝斥玉成!”
“是吗?”赵凌显然有些意外。
金元宝踌躇,朝前走了几步。
朴实无华的面孔出现在月光下,让他温和的眸子平添了几分静谧。
“您既然…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他显得有些困惑,“您让她这样听一半,猜一半的,只怕她心里会更加的惶恐不安…”
赵凌默然。
就在金元宝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却低声道:“可能是因为,我也很犹豫吧!”
金元宝不解。
赵凌轻笑道:“在这个时候,我既希望她能去张掖,可又怕她去张掖。”
金元宝有些明白了。
若是傅姑娘选择了去张掖,自然是郎有情妾有意,可如果姑娘真的去了张掖,九爷又怕她不能适应关外的生活。
这样的患得患失,是好?还是坏呢?
他望着赵凌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赵凌这些日子如在火上煎,金元宝又是他过命的兄弟,既然他察觉了自己的心情,有些话,也就自自然然地说了出来:“张掖太荒凉了。我不想她凋零在那里。她好好地活着,对我就足够了!”心里却暗暗歉疚:我这样试她,实在是太不应该。
一直让他辗转反侧的困扰终于放下了下来,赵凌如释重负地长长透了口气。
他们各自沉浸在各自的心情里,并没有注意有道长长的影子,静静地伫立在夹道里。
“张掖太荒凉了。我不想她调零在那里!”只来得及听见这一句的傅庭筠在心里暗暗地念着,想着赵凌毫无转圜的语气,想着他轻轻的叹息,人微微有些痴。
如果她不是睡不着,鼓足了勇气想找赵凌问个明白,她是不是永远都不会知道他对她的怜悯呢?
不,她早就应该知道。
在他救了她的时候。
在他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送她到渭南的时候。
在他遇到冯老四把她藏在水缸里的时候。
在他受了伤却一声不吭地推着她一路西行的时候。
…
有些事,她可以待。
有些事,却一刻也不能等。
这件事因她而起,就由她来解决吧!
就像赵凌为她做的一样。
不推诿,不逃避,不抱怨…事情总会有解决的一天。
刹那间,她的心如飞舞在空中的柳絮般,轻盈而自在起来。
第66章 执念
傅庭筠脚步轻快地回了屋。
她叫了郑三娘帮着收拾行囊。
畅饮刚刚结束没多久,众人都才睡下。郑三娘揉着惺忪的睡眼:“小姐要去哪里?”还有些迷迷糊糊的。
傅庭筠笑道:“我们要去张掖。”
郑三娘一个激灵,吓得睡意全无:“去,去张掖?我们去张掖做什么?”
“九爷要去张掖了,我们自然也要跟着去了。”傅庭筠神色平静,吩咐郑三娘,“你帮我把茶盅器皿之类的收收就行了,衣裳我自己来。”说着,已坐到了床边,一边把衣裳分门别类,一边小声嘀咕:“用的什物差的可以到张掖去买,实在不行,用九爷的也成。就是衣服不好办…我可是一件冬衣都没有置办啊!早知道这样,今天出去的时候也应该买几件的。”说到这里,她动作一顿,道,“年成不好,这棉麻罗纱都涨了价,大兴寺用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加上平时七七八八的零用,如今手里只有七十几两银子了,只怕还不够买件皮袄的。”
她想着,从枕头下摸出装着银子的红漆描牡丹花的海棠铜锁小匣子打开,二十五两的银元宝有三个,还有一块碎银子。
“就算七十五两银子好了!”傅庭筠嘟呶着起身,对望着满室茶盅果盘还有些发呆的郑三娘说了一声“我去趟九爷那里就回来,你也跟郑三交待一句,该带的东西也早些收拾好了”,然后就出了门。
…
屋里没有点灯,赵凌和衣躺在床上。
月光照在高丽纸糊的窗棂上,白莹莹一片。
他想起他们初次见面。
她有双明亮的大眼睛,眼瞳黑漆漆的,清亮得能照出他的倒影似的。
要不是她大叫一声,他只怕一时还回不过神来。
她跌落到树下,既不吭声,也不回头看一眼,拔腿就跑。
他当时想,这个女孩子真是聪慧机敏。只是他从来不杀妇孺的,这个女孩子只怕不好对付。
谁知道掐着她的脖子一吓唬她就屈从了,领着他去了厨房。
他正暗自庆幸的时候,她却大声喊“救命”起来。
他怕她醒来之后继续嚷嚷引来寺里的尼姑,冷着脸掐了她的脖子。
她吓得昏了过去。
他把她抱到了后院。
一路上,夏日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晶莹如玉,白皙如雪。
他竟然生出丝怜悯来,找了个有树荫的地方把她放下。
想到这些,赵凌嘴角泛起淡淡的笑。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为了这个女孩子患得患失,寝食难安。
当初他只觉得她麻烦。
不过是一时心软,决定顺路带她去渭南她舅舅那里投亲。结果他们先是遇到解老爷全家遇难,她投靠无门,他只好带着她往西安府去。接着又遇到了到处追捕他不成的冯老四,一场恶战,虽然杀了冯老四,可和冯家的血海深仇也就从此结下了;然后又碰到了十六爷,他躲还来不及,她却从中搅和,弄到他只好上了十六爷这条贼船。
赵凌轻轻地叹了口气,望着皎白的窗棂喃喃自语:“也不知道到了那天能不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从贼船上下来…”
旋即他苦笑起来。
要说陌毅那里,他也不是全无办法。
她在碧云庵的时候,她时刻想着怎样抓住机会不放手,连他这个“劫匪”的主意都敢打;他受伤昏迷,她累得气喘吁吁也不愿意放手,一个弱质女流,和阿森这个八、九岁的孩子一起,硬是跌跌撞撞地把他推到城隍庙;面对匪徒的时候,她宁愿自刎也不愿意苟活…实在是她刚烈的性子给他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让他总是不由自主地退一步,对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忍让一分。
他原以为,他不过怜惜她命运多舛宽宏大度而已。
甚至在中秋节那天的晚上,他和杨玉成他们好生生地走在广仁寺的大街,明明火树银花人声鼎沸,明明身边都是他如同手足的兄弟,大家欢声笑语好不热闹,他一想到她一个人孤零零的留在杨柳巷,浑身就像长了刺似的,怎么着都不舒服,竟然找了个借口回了杨柳巷。
月光下,她向他说着烦心的事,他静静地听,还绞尽脑汁地说出什么“蜀锦都卖到了十五两银子一匹,京都也早不流行青花了”的话安慰她,夸奖她的月饼做得好,那种如“夜半无人私语时”的温馨旖旎,虽然让他有些不安,但更多的,却是拥有不为人知隐秘的喜悦。
直到她担心他会和唐岱山合作,他心里突然冒出一句“那你担心不担心”的话,他这才悚然而惊,发现自己已渐渐与往昔不同了。
是因为她向他讨要阿森时的善良,还是她受了那么多的磨难依旧愿意救济郑三娘母子的善心,又或是她谎称他们是“未婚夫妻”时的善意让他有所改变,他已经记不清了。他只知道,当他再次发现她睁着明眸忽闪忽闪地偷偷打量他时,他心中再难平静,心像秋千似的,荡来荡去,总也不得安宁。
他开始有些惶然。
他肯定会成亲,会生儿育女支应门庭开枝散叶,可不是这个时候。
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以后会是个怎样的结局,更别说是给妻子儿女一个安逸的生活。而且以她的性格,不把那件事弄明白,她又怎么会善罢甘休!
两个命运注定了要南辕北辙的人,又何必要去惹尘埃!
他决定离她远远的。
尽快完成曾经对她的承诺,这样,他就再也不欠她的了。等她回到父母身边,他也就可以把她渐渐忘记了。
赵凌清清楚楚地记得,当他做这个决定时,陡然间钻心的痛。
好在大兴善寺的诵经声让他渐渐地从那种痛苦中摆脱出来。
就在他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时候,金元宝回来了。
他带来了傅夫人赴京的消息。
事情再一次发生了变化。
然后陌毅来访,提出来帮他安置她:“也免得你一心挂两头。”目光很诚恳。
他完全有自信相信这是陌毅拉拢他的手段之一而不是为了让她去做人质。
那一瞬间,他的心忍不住蠢蠢欲动。
他知道自己对她的心意,那她呢?
她对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现在,傅夫人就在离这里不过月余路程的京都,而他要去千里之遥的张掖;母亲和他,她会怎么选择?
如果她选择了留在西安,一切就当是他一厢情愿好了,他会好好的收拾心情,不动声色地去张掖。
可如果她选择了和他去张掖…
他不无傲然地想:她既然敢把自己付托给他,既然他还怕了不成?
纵然以后面对的是刀山火海,他也不会辜负她对他的心意,他也敢去坦然面对。
如魔障般,念头一起,就没办法消弥。
他知道她就在书房外面偷听,他知道金元宝看透了他的心思在那里推波助澜,但他还是含糊其辞地把陌毅搬了出来,任她误会,任她猜测…可看到她在宴席上黯然神伤的那一刻,他又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