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森心虚,讪讪然地笑,抬头看见王夫人,避难似地跳下炕跑到了王夫人的身边,喊着“夫人”,给王夫人行礼。
谁都喜欢和自己亲近的孩子。
王夫人笑盈盈地点头,赏了阿森一个四分的状元及第的银锞子:“这个给你买糖吃!”
“又不是过年又不是过节的,您也太客气了。”傅庭筠阻止,阿森也不敢接。
“拿着!”王夫人给的诚,“你能听我的话,危险的时候又能想到我,我们就像一家人一样,那就不要扭扭捏捏的。”她说着,笑道,“你也不用为我节省,我出嫁的时候,陪嫁可不少。不过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们王大人的俸禄不多,我也不好大手大脚的。你只管拿着就是了,不用替我省着。”
适当地接受别人的诚意也是一种尊重。
傅庭筠笑着示意阿森接下,又代阿森道了谢。
郑三娘奉了茶上来。
傅庭筠见她手掌上有些擦伤,嗔道:“不是让你呆在家里的吗?你怎么也跑了出去?”
按当初她的吩咐,郑三把其他的人收拾了之后,郑三娘和临春、阿森一起躲在衣柜里等天亮。
“我是想,姑娘既然让我们当家的说您去了王夫人那里过夜,要是身边没个服侍的人,也太奇怪了些。”郑三娘喃喃地道,“我,我下次再也不会这样了。一定听姑娘的吩咐!”
王夫人听了劝道:“三娘也是一片忠心,傅姑娘不必过于苛责。”
傅庭筠只有笑着摇头。
郑三娘躲到阿森的屋里后,突发其想,让阿森帮她翻墙而出,然后一直躲在总兵府门前的大狮子旁,待傅庭筠出来,她这才跟着轿子一起过来的。
“还有没有其他地方受伤的?”傅庭筠不由柔声问她。
“没有,没有。”郑三娘笑道,“阿森用了条汗巾拴在春凳上,又把春凳卡在窗棂上,我是顺着汗巾爬下去的,下去后脚没有站稳,手蹭在了墙上。”
王夫人闻言笑了起来:“傅姑娘,我真是没有想到,你竟然有这样的气魄,不等赵总旗回来,自己就把冯大虎给收拾了!”话说到最后,已变成了感慨。
“夫人您过奖了。”傅庭筠也有些感慨,“我只是明白,不管什么时候,人能依靠的,都只有自己。”
“不错!”王夫人点头,眼中已有赞赏,“就拿这件事来说,冯氏姐弟如此嚣张,你就是住在我那里,冯姨娘也会千方百计算计你,我们在明,他们在暗,防不胜防,万一被她算计得手,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还不如主动出击,设个陷阱,甚至用金银做诱饵,引诱冯大虎掉进去,让他再也不能对你出手。”她说着,笑道,“不过,我没想到,你竟然连我也敢算计。”
傅庭筠红了脸:“还请夫人原谅。实在是因为我也没有把握那冯大虎会不会上当,只好连夫人也一起瞒着。不过,我也知道夫人巾帼不让须眉,定会救我于危难之中,这才敢做出这等胆大妄为之事,夫人怎样责怪我都应该,只求夫人不要恼我,我视夫人如长辈…”
“好了,好了!”王夫人笑着打断了傅庭筠的话,“我要是真的恼你,就不会陪着你走这一趟了。”说着,王夫人好奇道,“你怎么知道有人会向我贴身的妈妈打探你的行踪?”王夫人满脸的好奇。
傅庭筠不好意思地道:“也没有什么诀窍。不过是看着刘副总兵待冯氏那样的纵容,想着冯氏定不会善罢干休。她要算计我,先就要知道我的行踪,我住在夫人家里,她不敢向夫人打听我的事,定会想办法向您贴身的妈妈打听我的事。我就特意吩咐妈妈,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我在家里藏了银子,放心不下,这才回去的。别人听了,也就合情合理了。”
王夫人不住地点头:“这算不算是孙子兵法中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夫人,您再这样说,我只有找个地洞钻进去了。”傅庭筠羞赧道。
“好了,好了,我也不打趣你了。”王夫人说着,笑容渐敛,“冯大虎摸进你屋里的时候,你竟然就躲在西屋,万一要是两条狗发起疯来连你也一起咬了,你怎么办?趁着对冯大虎被狗缠着的时候从正屋跑出来,如果郑三没及时把冯大虎的几个同党收拾了,看见你跑出来,大声叫嚷,你暴露了行踪,你当如何?如果左右的邻居听到动静就跑到你家门前围观,和你碰了个正着,你怎么办?总兵府宵禁,你在外面等到天色发白的时候才去找我,要是那些守卫不放你进去,你当如何?如果被人碰见了,你又当如何?”她说着,正色道,“傅姑娘,此事如走在悬岩边,略不留神,就会粉身碎骨。你想过没有,要是你出事,赵总旗会如何?”
那两条狗,是她谋划整件事的时候就买好的,已经饿了好几天了。她躲在西屋的时候,也很害怕…装成个妇人溜进总兵府的时候,只要别人一掀了她的帕子就会识破,那个时候,她也紧张万分…这样的事,她再也不想经历。
可如果她不去做,等待她的又将是什么呢?
两相权衡,若再遇到这样的事,她恐怕还会去冒险,还会去搏一搏。
傅庭筠低下头,没有做声。
王夫人看着就长长地叹了口气。
“傅姑娘,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她声音隐隐含着些许的笑意,“我是说,你除了自己,还要学会相信别人。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记得一定要和我商量。我相信,有我帮你,你至少不用一个人在总兵府外面游荡到天亮!”
“王夫人!”傅庭筠惊讶地抬头,乌黑的眸子闪烁如晨星,明亮又璀璨。
王夫人就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可记住了?”
傅庭筠嘴角慢慢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我记得了,以后有什么事,一定和您商量。”
王夫人欣慰地点了点头,笑着叫了贴身的那个妈妈:“黎娘,你把我箱笼里的金创药送一瓶给刘副总兵,就说,赵总旗家里因为平日里除了一个帮着打杂的男子,剩下的不是孩子就是女眷,所以想法弄了些狗巡夜,没想昨天夜里有贼人光顾,被家里养的狗给咬了。傅姑娘因为受我之邀在我家里小住,今天一早得到消息我们就一起赶去了后街,这才发现被狗咬伤的竟然是冯公子。我这金创药,是祖传的,在整个福建都是有名的。让他给冯公子用着试试看,如果好,我再派人送信去福建,让捎几瓶来。”
大家俱是一愣。
王夫人笑道:“傻孩子,要是冯大虎死了,大家就鱼死网破了,冯氏翻钉板、蹬仰窝,那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你是瓷器,她是瓦罐,我们何必和她一般见识。我们想办法救冯大虎,一来她为了让弟弟活命,必然会消停一些日子,我们可以趁此机会让人给颖川侯送信,颖川侯知道了,定会为我们做主的。到时候危险才能真正的消除。二来,她每天用我的药,想着平白无故吃了这样的亏还要忍着,只要一想起来,以她的性子,肯定是要心头滴血的。她要是心头滴血,我觉得,我们看着也会解气些。三来,我刚才看了冯大虎一眼,那模样,我觉得,还是让他活着的好,至少,别人一看着他就会想起他为什么会成这副模样,他自己一看着自己的模样就会想起当初怎么会成这副模样的…岂不是更好!”
傅庭筠目瞪口呆。
王夫人笑眯眯地望着她。
“姜还是老的辣啊!”半晌,傅庭筠幽幽地蹦出了一句。
王夫人掩袖而笑:“过奖,过奖。”
“只是不知道王夫人金创药效果到底如何呢?”
“放心,放心。”王夫人道,“曾经有人被海里的鱼咬断了腿,都是靠着我们家的金创药才结的痂,不过,痂脱后,伤口非常的恶心罢了!”说完,呵呵地笑了起来。
第94章 流言
院子里香烟缭绕,穿着背后绣着阴阳八卦图道袍的善宁道长手持桃木剑站在供着祭品的香案前喃喃有词地手舞足蹈着,两个小道僮一手拿着法器,一手捏诀,神色肃穆地站在香案的两旁,门外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一群看热闹的邻居。
正房东屋沾了血迹的青砖被撬起来重新洒上黄土砌上青砖,已丝毫看不出这里曾经发生过血案,但傅庭筠心中始终有个疙瘩,她搬到了阿森屋里住,阿森则和郑三夫妻挤在一间屋里。
此时傅庭筠正目光严厉地盯着有些畏缩的阿森。
“还要在我面前瞎编?”见阿森良久不出声,她冷哼了一声,道,“鲁姨娘家怎么突然冒出两个陌生男子?你可别说这件事你一点也不知情!”
“两个”二字咬得特别的重。
阿森的目光有些闪烁:“我,我真的不知道。大家都说鲁姨娘偷人,与我有什么关系…”
“什么‘偷人’不‘偷人’的,”傅庭筠脸色微红,轻声训斥着阿森,“小小年纪的,以后不许说这些粗言粗语。”然后道,“那天出了那么大的事,满巷子看热闹的,谁会不长眼睛在那个时候从鲁姨娘家翻墙而出?多半是你们把跟着冯大虎一起的贼人拿住了,然后想着法子把人给丢到了鲁姨娘家。那些人看着冯大虎落得如此的下场,既怕被官府的人拿住定罪,杖责流放,更怕被冯家人记恨他们没有护着冯大虎,找人收拾他们或是要他们的性命,因而官府的人在时不敢动弹,官府的人一走,他们立刻逃命,自然也就顾不得是否有人在看。只要不抓个现行,纵然官府查出些什么,只要抵死不承认,说不定还能从这件事中脱身…你算准了两个贼人的心思,所以才临时定了这样的计策,是也不是?”
阿森不敢吭声,低了头站在她面前,脚尖在青砖上轻轻地蹭着,透露了心中的不安。
“阿森!”傅庭筠声音低沉,“你既然能想到这样的主意,可见你十分的聪明。但你想过没有,你这样一下子丢了两个人过去,那些无知之人自然是深信不疑,可是只要略动脑筋的人就会看出这其中的破绽,谁会同时会两个奸夫…”
“啊!”阿森满脸错愕地抬头,惊讶地望着傅庭筠,“姑娘…”
原以为傅姑娘把他叫进来单独说这件事是因为傅姑娘觉得他坏了妇人的名节,行事过于狠毒…傅姑娘待人十分和善,有什么事,也喜欢给人留一线退路…他喜欢傅姑娘。他这样行事,傅姑娘肯定不喜欢,他不想让傅姑娘讨厌自己…心里一直忐忑不安的。可现在听傅姑娘的口吻,好像只是在责怪他行事不周全,计谋漏洞百出似的!
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傅庭筠看着,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气是这孩子小小年纪,胆子却泼天的大,就这样给鲁姨娘下了个套。要是丢人过去的时候被鲁姨娘那边的人发现了——她反正和鲁姨娘已经撕破了脸,倒无所谓,就怕鲁姨娘找不着她的错因而迁怒给阿森。他毕竟只是个刚刚十岁的孩子,鲁氏要是下了决心要他的性命,他纵然躲过了只怕也要吃些苦头。好笑的是这孩子算计鲁姨娘的时候那么大的胆子,在自己面前却温顺得像小猫似的招人喜欢。
“知道自己错了?”她故意板了脸问阿森。
阿森要是还不知道傅庭筠的意图那他就不是那个被傅庭筠喜欢的聪明孩子了。
“知道了,知道了。”阿森喜笑颜开,连连点头,“下次要是再遇到这样的事,我就只丢一个人进去好了,”他嘿嘿地笑道,“我以为,人越多越好。我小时听人骂那些荡妇,都说是千人睡万人骑…”
傅庭筠听着脸一沉。
阿森打了个哆嗦,立刻噤声,把嘴巴抿成了一道缝,然后扬着小脸给傅庭筠看。意思是我听你的话,再也不粗言粗语了。傅庭筠嘴角微抽,半晌才强忍住了略不留神就会爆发出来的大笑声,可眼底还是不禁流露出些许的笑意,柔和了她脸上的表情。
“还有呢?”傅庭筠的声音也不由舒缓了些。
可有些惊惧的阿森却没有注意到她这种细微的变化,他咬着指头苦苦地思索:“还有,还有…”实在是想不通还有什么错!
傅庭筠不满地哼了一声。
阿森立马照着她平日要求的挺直了脊背乖乖站好:“还有,还有…”一双眼睛骨碌碌直转。
“还有,你擅自作主改变了我的计划,为什么见到我的第一时间不告诉我。”傅庭筠质问他,“如果不是我看出了其中的蹊跷,你是不是准备一辈子都瞒着我呢?”
“不是,不是。”阿森连连摆手,辩解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正如傅庭筠所说,他是准备一辈子都瞒着傅庭筠。可没想到傅庭筠这么快就把事情给看明白了。
“阿森,我知道,你是想为我鸣不平,为我出头收拾鲁姨娘。”傅庭筠语重心长地道,“那冯姨娘和我素不认识,她帮着有血亲的弟弟,那是人之常情。可九爷和陌将军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陌将军还特意让鲁姨娘跟着我学规矩,除了邻居,还和我有师徒之缘,她帮着冯姨娘算计我们,却是置礼义廉耻、师徒情份于不顾,更是面目可憎。我很感激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可事关重大,那冯大虎身后是刘副总兵,是连颖川侯见了都要礼让三分的西平侯,我们既然做了,就要做到天衣无缝,决不能让人抓到小辫子才行。你率性而为,私自改变了我的计划,就应该快点告诉我才是。我们也好一起想想这件事做得到底有没有破绽,如果有破绽,能不能及时补上,如果不能补上,能不能想个别的法子把这件事给圆了…你这样一声不响的,万一有人把鲁姨娘家的事和我们家的事联系到了一起,到时候我们就被动了。要知道,既然我都能看出其中的破绽,别人未必就看不出来!”
一席话说得阿森后背心凉飕飕的,他忙道:“傅姑娘,这件事都是我的错,我以后再也不瞒着您了。”他的话音刚落,外面传来一阵女人的喧闹声。
阿森一愣,傅庭筠已道:“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他应声出了门。
是隔壁鲁妈妈的声音:“是哪个杀千刀的在那里血口喷人,我诅咒她生儿子没有屁眼。我们家姨娘循规蹈矩,将军不在家的时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左邻右舍的谁不知道!就是偷汉子也要有机会才是…”
“我们是亲眼看见的,又不是胡编乱造!”有人小声嘀咕,“要不是赵家进了贼人官府过来查案,偷人的汉子怕那些贼人回去招供说还有同伙逃跑了,官府反过头来挨家挨户地搜查,所以才会趁官府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急着翻了墙…”
阿森大吃一惊。
他自诩记性很好,这声音怎么听怎么像是郑三常去的那家杂货店的老板啊!
可他没来得及仔细听,那声音已掩没在了众人嗡嗡的议论声中:“就是,就是。要不然,那两个怎么会急着去翻墙?”
又有人道:“什么叫‘偷汉子’?当然是偷偷摸摸,没有人知道了…”
戚太太的声音特别的尖利:“鲁妈妈,你们家姨娘是不是偷人,我们说了都不算,陌将军回来了说了才算,你们说,是不是啊!”
“是啊,是啊!”众人哄笑,带着几分看热闹的幸灾乐祸。
“你这个口上长疮的贱妇,我让你胡说,我让你胡说…”阿森走到大门口,正好看见鲁妈妈一把揪了戚太太的头发,劈头盖脸就是一阵掌掴。
有男人上前去拉架,鲁妈妈一个趔趄,差点摔在地上。
鲁家的丫鬟、婆子赶紧上前帮忙,朝着那男子就是一阵抓挠。
“我男人好心劝架,你们竟然敢打他。”前面陈吏目家那个膀大腰圆的烧火婆子扑了上去,像拎小鸡似的把鲁家的一个丫鬟拎起来甩到了一边。
“你竟然敢打我们家的人!”鲁家的婆子毫不示弱地冲了上去…
傅庭筠家门口闹成一团,惹得香案前两个道僮不住地朝门外偷看。
做法的善宁道长就皱了皱眉。
郑三出门一圈作揖:“我们家正在请道长驱邪,还请各位奶奶、太太们行个方便。”
哪里有人听他的。
郑三只好拉了阿森回来,“啪”地一声把门关了。
善宁道长眉目微舒,专心致志地念起咒语来。
郑三一直拽着阿森进了东厢房。
“姑娘,照您的吩咐,我昨天买东西的时候和那杂货店的老板说了半天的闲话,今天陌家的那位鲁妈妈说起那两个采花贼的时候,杂货店的老板就把我昨天说的话拿出反驳那鲁妈妈了…”
阿森瞪大了眼睛,一会儿望着傅庭筠,一会儿望着郑三:“姑娘…三哥…”
郑三就朝着他的脑袋上轻轻地拍了一下:“臭小子,别以为你现在是小少爷就得意洋洋的,你要学的地方多着呢!”
“我又没以为自己是小少爷…”阿森嘟着嘴,委屈地嘀咕道。
傅庭筠和郑三都笑了起来。
“你要记住了,我们是一家人。不管有什么事,都要有商有量的,共度难关。”傅庭筠正色叮嘱阿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