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招婿,立婚书的时候家产怎样分,子嗣怎样承奉祭祀等都要白纸黑字写清楚的。唐小姐的事既然绕不开冯家,不如请了冯家做凭,写明了唐小姐的家产如何处置。”傅庭筠笑道,“比如说,如你因故而亡,孩子又未成年,家中财产如何处置?再比如说,如果你因故而亡,未有子嗣,家中财产又如何处置?有冯家作凭,我想,没谁敢不依约而行。如若那人只是想得唐小姐的家产,条件苛刻,沾不到丝毫的便宜,自会作罢。如若是真心仰慕唐小姐,就是一文钱都得不到,也会欢天喜地帮唐小姐支撑起门户。一举两得,岂不更好?”

“这…”唐小姐看着笑盈盈望着她的傅庭筠,又看了一眼目带赞赏之色望着傅庭筠的赵凌,只觉得心中苦涩无比。

“以九爷的性情和你们家与九爷的交情,这作凭的事如果九爷出面最好不过。”傅庭筠语气真挚地道,“可如今九爷是官场上的人,上面千户、指挥使、都指挥使、总兵…多如繁星,反而不如冯家,一来是九爷和唐老爷的关系不好当着其他人明说,插手宗祠之事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二来大家都知道冯家与唐家有番纠葛,冯家出面保你,那就真真是救人于危难,比九爷出面更理直气壮。若唐小姐觉得我的主意尚可,”她说着,看着赵凌,“我就请九爷帮唐小姐修书一封,”语气有些迟疑,赵凌却毫不犹豫地朝着她点头,傅庭筠看着,就露出个甜甜的笑容,语气更坚定了,“相信冯家看在九爷的面子上,会慎重对待这件事的。唐小姐,你意下如何?”

唐小姐望着月光下笑得如昙花盛放般清艳无比的傅庭筠,手里的帕子揉成了一团。

难道自己就这样算了?

她不甘心。

沉默片刻,唐小姐沉声道:“就怕冯家视我也如那俎上的肉。到时候如肉包子打狗,有去无还!”

“可除了冯家,我知道的人里,也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了。”傅庭筠叹了口气,“别的我不知道,可我听我乳娘说过,外面有什么拆白党、拍花党的,为了百、十两银子就能设计出许多的圈套来,一些中了举人、进士的老爷们有时候都会上当,更何况是其他的人。唐老爷在世的时候,在乡间虽然名声不显,可在西北道上却是响当当的人物,唐家的事,想必很多人专走歪门邪道的人都是知道的,暗地里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就算九爷想办法把你托付给了颖川侯、王副总兵之流的人物,他们只怕看不清楚这里面的弯弯曲曲,有心算无心,谁也不敢保证他们不会上当。只有冯家,黑白通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到了他们眼里,那就等于是鲁班门前抡斧头般自不量力,只有冯家才能震慑住这些捞偏门的人。”

唐小姐听了气得直发抖,偏偏一句辩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这个傅氏,分明是在讥讽她出身草莽,所以唐家才会有今日之难,所以她只能沦落得由冯家出面保她…

“九爷!”她朝赵凌望去,眼中泪光闪闪,反对之意昭然若揭。

傅庭筠心中不快。

唐小姐要是真心商量她,何必一有个风吹草动的就要求救似的望着赵凌。

想到这里,她立刻做了个决定,因而不待赵凌有所反应,傅庭筠已道:“唐小姐,我见识浅薄,成与不成,还得唐小姐你自己拿主意。我只是担心,这件事拖得越久,事情会对唐小姐越是不利。”

我看你如何危言耸听!

唐小姐在心里冷笑,表面上却做出副恭顺的样子:“傅姑娘,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隔行如隔山。唐老爷去世没多久,给唐小姐留下万贯家财之事西北道上的人估计都知道了,可那些官宦世家的子弟却未必有所耳闻。”傅庭筠道,“时间长了,难保那些什么拆白党、拍花党的会勾结些不成气的世家子弟,合着伙儿算计唐小姐。到时候,只怕是冯家也会退避三舍。要是万一那些人得逞…只怕那些人家的长辈会因此看轻了唐小姐,别说是明媒正娶了,就是想落个名份,恐怕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能与那些草莽之人勾结,想必也不是什么品行端正之人,未必有娶唐小姐之意…”

唐小姐闻言大喜过望。

还以为这位傅姑娘有什么好手段,原来不过如此。

该说的话傅庭筠都帮她说了,她再等下去,就是自己傻、自己笨了。

“所以佩玲才求九爷、傅姑娘收留。”她站起身来,贝齿咬着红唇,倔强中带着三分的羞涩,跪在了赵凌和傅庭筠的面前。

原来唐小姐的闺名叫佩玲啊!

傅庭筠端起茶盅,慢慢地呷了一口。

绕来绕去,终于让这位唐小姐“直抒胸臆”了。

唐小姐的忙,赵凌肯定是要帮的。而她又不可能一直待在碾伯所直到唐小姐的事尘埃落定,与其浪费时间和唐小姐纠缠不清,还不如一是一,二是二的说清楚。也免得唐小姐再做出什么到城隍庙里为她祈福之类的事来。她可不想到时候被人指着说是“妒妇”。

剩下的,就看赵凌的了。

没有赵凌的亲口拒绝,唐小姐肯定不会死心的!

她也朝赵凌望去。

赵凌颇有些感概。

唐小姐对他的心意他不是不知道,只是那时候他一心想回江南,没准备成家。后来唐小姐一直表现得落落大方,他以为这件事就此揭过,对唐小姐的爽快很是欣赏,待唐小姐也多了几分尊敬。没想到他向她言明自己已有了未婚的妻子,她竟然宁愿…

难道正如庭筠所言,唐小姐是为了唐老爷留下来的千万家资?

不过,想想也可以理解。

如果这些家资是他家几代人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他定然也不愿意轻易放弃。

“唐小姐请起!”赵凌叹道,“你的事我会想办法的,你实在不必如此委屈自己。”

傅庭筠感觉到赵凌对唐小姐的怜悯之意,颇有些意外。

唐小姐自然也感觉到了:“九爷,我不觉得委屈,家父生前就曾几次想将唐家之事托付给您,妾身不过是遵照家父的遗愿罢了。还请九爷…”更露骨的话,她也说不出来。

傅庭筠虽然知道赵凌不会失信于她,可心里还是有些酸溜溜的,一双大眼睛似笑非笑地斜睨着赵凌。

赵凌见她一副看热闹的模样,佯怒着瞪了她一眼,朝她扬了扬下颌,示意她快将唐小姐扶起来,口中却温和地道:“唐小姐应该知道我的性子,如此落井下石之事我赵凌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唐小姐放心,你的事我定会尽心尽力,唐小姐实在不必如此,反显得我赵凌贪得无厌,挟恩图报。”

怎么会这样?

唐小姐眼中闪过一丝茫然。

她已低声下气到了如此的地步,他却依旧不为所动。难道他真的就是铁石心肠,对自己一丝一缕的同情之心也没有?

刚才赵凌说过的话,脸上的表情如一幅幅的画,一个接着一个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糟糕!

她猛然一惊。

中了傅氏的圈套了。

傅氏口口声声说她是为了家中的万贯家财…难怪赵凌会觉得如果收了她就是贪得无厌、挟恩图报了!

唐小姐额头沁出密密的冷汗。

“九爷,您听我说。”她伸手想拉赵凌的衣袖,却被傅庭筠一把抓住了胳膊:“唐小姐,有什么话,你站起来说也是一样。我们年纪相仿,彼此间说话应该没有什么顾忌才是。你这样,反倒是和我们见外了。”

说什么不见外,实际上却处处把她当成外人来收拾…

唐小姐气得心头生痛,抬肘就想把傅庭筠给甩出去,眼角却瞥见了赵凌。

他被眼前这个口蜜腹剑的女子蒙蔽,若她真的伤了傅庭筠,他只怕会心生不悦吧?

想到这些,唐小姐又硬生生地把那口气给咽了下去。

第110章 从前

傅庭筠不知道唐小姐手臂突然变得僵硬又慢慢变得柔软意味着什么,赵凌却看得分明。

他眼底闪过一丝凌厉,示意傅庭筠站在他的身后,沉声道:“唐小姐,恕赵某人人微言轻,除了能帮你请人出面调解唐家与冯家的纠葛之外,就帮不上其他什么忙了。天色不早了,唐小姐也早点歇了吧!快到盂兰盆节了,想必唐小姐也要为唐老爷祭拜一番,碾伯所是个小地方,没有什么出名的古刹,我就不留唐小姐了。不知道唐小姐是回西安府还是回蒲城老家?若是我请的人愿意出面做中间人,到时候我也好去给唐小姐回个音。”

唐小姐刹那间面如素缟。

“九爷…”她喃喃地望着赵凌,满脸的震惊,好像有些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一般。

赵凌的神色却越发的冷峻了:“唐小姐,明天一早我和傅姑娘要去置办些祭品,盂兰盆节的时候也好祭拜我的父母,到时候赵鸣赵佥事会护送唐小姐出陕西都司,我就不去送唐小姐了,请唐小姐一路保重。我们后会有期!”

唐小姐一言不发,静静地伫立在那里良久,转身离去。

院子里一片静默。

傅庭筠上前轻轻地拉了赵凌衣袖。

赵凌朝着她笑了笑,笑容却显得有些萧瑟。

“我第一次见到唐小姐的时候,是和唐老爷一起做了笔私盐生意——唐小姐管着唐家的帐房,和我结算那笔生意的赢利。后来唐老爷几次提出将唐小姐许配给我,都被我委婉地拒绝了,唐老爷觉得失了颜面,想和我拆伙。我当时刚刚起步,没有了唐老爷的支持,生意会很艰难。还是唐小姐出面,以‘生意是生意,人情是人情’为由,说服了唐老爷,我和唐家的生意才得以继续。”他摇了摇头,“真没有想到,最终却是这样一个局面。”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傅庭筠安慰他,“大不了我们以后用其他的办法还了唐小姐这份人情就是了。”

“算了!”赵凌年纪虽轻,却不知道见过多少悲欢离合,总觉聚散自有缘分,感叹一番,也就放下了,“有些事,别人帮不上忙。要她自己想通才行。”说到这里,他想到刚才唐小姐对傅庭筠流露出来的敌意,柔声道,“有没有吓着你?”

“没有!”傅庭筠笑道,想了想,坦言道,“不过唐小姐这样喜欢你,叫我心里酸溜溜的,你要好好补偿补偿我才行。”

赵凌愣住。

傅庭筠已将手边的茶盅递给他:“那就罚你给我倒杯茶好了!”朝着他眨了眨眼睛。

赵凌失笑。

傅庭筠以这种方式在逗他开心呢!

他顿时满心的羞愧:“全是我的错。”竟然真的倒了杯茶,恭恭敬敬地递给了傅庭筠。

傅庭筠没想到赵凌一改之前的泼皮相突然间变得唯唯诺诺起来,接过茶盅,不禁扑哧笑了起来。

赵凌索性坐下来用牙签叉了块西瓜递给傅庭筠,一语双关地道:“西瓜甜!”又恢复了几分无赖的模样。

傅庭筠笑个不停。

赵凌见她高兴起来,心头一轻,眉宇间就透出些许的柔情。

“囡囡,多谢你。”他感慨道,“今天要不是你,唐小姐的事恐怕不会这么快就尘埃落定。”

自赵凌见到唐小姐时就已向唐小姐明言他有未婚妻子,唐小姐表现得很是大方爽朗,还笑言要和傅庭筠做个手帕之交,直到刚才,他都还以为唐小姐不过是为了保全唐家的财产…现在看来,还是自己大意了。

傅庭筠却另有不解之处。

赵凌并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可对唐小姐,却有种超乎寻常的忍耐。

她突然想到他们初次见面,赵凌提到傅家贞节牌楼时那略带不屑的口吻。

傅庭筠就柔声喊了声“九爷”,问道:“伯母,是怎么去世的?”

赵凌笑容微僵,过了片刻,神色才慢慢松懈下来。

“我家原籍涿州,后来天下大乱,逃难至江南,在淞江定居下来,”他缓缓地道,“做些茶叶、绸缎、瓷器的生意,历经几代,渐成淞江屈指可数的富贾。家祖虽是赵氏旁支,却精通庶务,家境宽裕。家父从小聪慧,平熙十七年,应礼部试,中试第十六名贡士,殿试二甲,朝考入选,钦点翰林院庶吉士。平熙二十二年,奉特旨补授山西朔平府知府。那时朔平府大旱,家父上任后开始修整水利。平熙二十五年,家父积劳成疾,病逝于任上。母亲带着年幼的我扶棺回乡。父亲是独子,祖父已病逝,家中诸事多亏家父乳兄周升打点。赵氏有人欺我们孤儿寡母,觊觎我家财产,便诬陷家母与周升有染。家母不堪受辱,当年腊月初九自缢于赵氏祠堂门外。”

傅庭筠骇然。

她以为这些都只是那词话里的故事,没想到生活中竟然真有如此歹毒的人。

也难怪他特别同情那些虽然落难却十分坚强的女子。

这其中好像也有她。

傅庭筠有些啼笑皆非,很想问问他为什么会选了自己,可转念一想,既然他选了自己,可见自己也有过人之外,再去纠结这些,未免有些妄自菲薄。

不过,赵凌的父亲是平熙十七年的进士,如果父亲知道了,肯定会对赵凌有个好印象的。

她想到赵凌对自己的出身讳莫如深,听到他口口声声赵氏赵氏的,又担心他不愿意提及家里的事。就试探着问他:“你恨赵家?”

“开始我挺恨的。”赵凌笑道:“后来经历的多了,有时就会想,如果当初我不从赵家跑出来,留在赵家,说不定现在只是个除了吃喝玩乐什么也不懂的废物。所以说,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一饮一啄,都是天定。”

傅庭筠心痛赵凌,轻轻地握了他的手:“那时候你几岁?”

“七岁!”赵凌笑着,反握了傅庭筠的手,“那时候不懂事,想着从前跟着父亲在朔平的时候,快活似神仙,就想回到朔平去,找儿时的玩伴玩,或是投靠父亲的好友。”

傅庭筠由着他握着自己的手,并不挣脱,只关切地道:“那又怎么去了凉州贩马?”

“流浪的时候遇到了我师傅。他老人家是个道士,与人打斗的时候受了重伤,不能使力,帮人做法事混口饭吃。师傅他老人家见我识字,正好身边又缺个焚香摇铃的道僮,就逼着我给他做了道僮。后来他见我学东西很快,就开始断断续续地教我些拳脚功夫。到了我八岁的时候,正式拜了师。他带着我到了漳县的天一观定居下来,一心一意教我读书写字,拳脚功夫。我十三岁的时候,师傅过世了,我想回江南去,偏偏身上没有钱,听说贩马赚钱,就去了凉州。”

漳县和陇西县同属巩昌府,相邻。

傅庭筠不禁又惊又喜:“那我还蒙对了?你竟然在漳县生活了四、五年。”

赵凌也笑:“所以我说,你说我是陇西县人,也对。”

两人相视而笑,只觉得月色都柔和了几分。

傅庭筠就问赵凌:“你贩私盐,是不是为了聚集财力,然后打回江南老家,为伯母平冤昭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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