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不过简短地说了两句,傅少奶奶已瞥丈夫目含怨气地瞪过来,忙噤声退到了一旁。
傅庭筠不用回头也能猜出傅少奶奶是为哪般,心里更是鄙视,一言不发,和赵凌出了四喜胡同。
回程的路上,她问赵凌:“你是不是算准了我不可能顺利地见到母亲,所以特意穿了官服佩了腰刀去四喜胡同?”
赵凌嘿嘿笑,打着马虎眼:“哪有这等事?我不过是想着穿官服会显得威武些罢了。”并不为对傅五老爷拔刀相向而心生歉意。
傅庭筠没有做声,窸窸窣窣地伸过手去握了赵凌的手。
…
傅五老爷透过厅堂的竹帘见赵凌和女儿的身影消失在了大门口,这才脸色铁青地去了傅夫人屋里。
傅夫人已在修竹家的服侍下躺了下去,见丈夫进来,眼睑微抬,冷淡地道:“节之在门口听着,我和荃蕙都说了些什么,想必已禀了你,你应该满意了吧?”说着,闭上了眼睛,别过脸去,不再看傅五老爷一眼。
傅五老爷在妻子床前沉默了半晌,低声道:“你还是搬回正房住吧!这里阴暗又潮湿。”
“可这里离你最远!”傅夫人喃喃地说着,翻了个身,留了个背给傅五老爷。
傅五老爷目光复杂地望着妻子的后背,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变化莫测,好一会,才一甩衣袖出了门。
傅夫人紧闭的双目里涌出泪水来。
…
赵凌回屋换了件傅庭筠给他做的宝蓝色素面杭绸夏衫要出门:“我还有点事要去找陌毅商量,晚膳你就不要等我了。”
“等一会。”傅庭筠叫住他,在他腰间挂了个荷包,“里面有二十两银票,五两碎银子,出门在外,少不得应酬,有银子傍身,胆也大一些。”
赵凌嘻嘻地笑着望了她好一会,这才转身出了门。
晚上回来,他酒意微醺,高兴地告诉傅庭筠:“我请了肁先生做主婚人。”然后摸了摸头道,“就是不知道请谁做你的娘家人好?”脸上露出少年人的羞涩。
傅庭筠不由微微地笑。
原来是为这件事忙活去了。
傅家的人不认她,她不可能从傅家出嫁。她现在住的,就是他们以后的家,她是要嫁进来的,出嫁就得另找个地方了。
她也没有什么人选,红着脸低声道:“慢慢商量就是!”
“还有十几天就是八月初六了,”赵凌坐在了她的身边,“金元宝、杨玉成恐怕赶不上婚礼了,得请个热心的人做知宾,发帖子,请人来做喜宴,还有成亲的新衣裳…好多的事。”他自言自语地道,“陌毅如今是金吾卫都指挥使,他昨天还问我们什么时候成亲,如果请他做你的娘家人,他肯定愿意,可这样一来,我们就和陌家攀上了亲戚,陌家子弟众多,内十三房,外九房,人事复杂,未必是件好事。林迟为人很不错,如今是羽林卫的前卫指挥使,本来请他做你娘家人也行,可他却是颖川侯的侍卫,又是和我一起被颖川侯推荐到皇上身边的,走得太亲近了也不好。”他头痛道,“叶三掌柜也不合适,他们家毕竟是商贾。”
一时间竟然有些惆怅起来。
皇上最忌讳结党,何况现在皇上还没有站稳脚跟。
傅庭筠倒了杯凉茶给赵凌,低声道:“要不,就租个宅子好了?这样倒也干净。”
赵凌犹豫道:“只是委屈了你,不够热闹。”
傅庭筠感谢他的体贴,却也有自己的想法:“我们一起过日子,又不是唱戏,还要让人看热闹?”
赵凌是经历过繁华盛景到孤单没落的人,养成了他低调内敛的行事作派,傅庭筠的话,正中他的下怀。他眼底不由漾出浓浓的笑意来,灯光下,星星点点,如夏夜的群星闪烁而明亮。
“那好。”他起身,“我去和吕老爷商量这事去。”
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让傅庭筠不禁抿了嘴笑。
…
赵凌过了三更才回屋,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去了宫里,吕老爷出了门,晚上回来,禀了傅庭筠:“前面本司胡同有个小宅子,只住着母女俩,有南房三间出租,我已经和她们讲好了,十两银子,借住十天。姑娘要不要过去看看?”
傅庭筠很感兴趣,郑三娘和雨微走了进来。
两个人一个忙着婚宴的菜式,一个忙着傅庭筠的嫁妆,都来给她禀事。
傅庭筠失笑,不免生出些许异样的念头——像她这样自己给自己张罗婚事的,恐怕从古至今是第一人。
几个人正说着话,小厮砚青跑了进来:“姑娘,姑娘。”他气喘吁吁,神色还有些慌张,“宫里来了两位内侍,说要见您。阿森少爷正陪着坐在南房的厅堂喝茶、说话。”
傅庭筠大吃一惊。
她不过是个寻常女子,内侍要见她,自然是因为赵凌的缘故。
赵凌什么时候在皇室面前有了这样的体面?
她吩咐雨微一声,跟着砚青,急急地去了南房的厅堂。
两位内侍一个三十来岁,自称姓钟,另一个十来岁,在旁边服侍着。
钟公公很是客气,笑眯眯地告诉她,太皇太后明天巳正三刻要见她:“…我卯初时分在神武门等着姑娘。”
难道是为了赐婚的事?
傅庭筠心肝发抖,说话的时候声音绷得紧紧的:“多谢公公了。”雨微赶了过来,将个荷包递给了那位小公公,傅庭筠这才又道,“明天还请公公多多指点。”
钟公公显然对傅庭筠的机灵很是满意,面色更加和善,笑道:“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是个心慈的,姑娘不用担心。”两人寒暄了一阵,傅庭筠亲自送钟公公到了大门口,待钟公公走远,她这才发现手心全是汗。
得镇定,得镇定。
傅庭筠不停地告诉自己,可想到如果能得到太皇太后的青睐,她和赵凌的婚事会更稳妥,她还是忍不住转身就去寻进宫要穿的衣服。
…
赵凌回来的时候,看见家里乱糟糟的,傅庭筠的箱笼从内室排到了厅堂,他一头雾水,不解地道:“这是怎么了?”
“你还说,”傅庭筠试了一个下午的衣裳,累得汗流浃背,喘着气娇嗔道,“既然太皇太后要见我,怎也不提前给我说一声。明天进宫,也不知道穿什么好,让我一通好找。”十分的苦恼。
赵凌闻言却是满脸的惊喜:“真的?宫里来人宣你进宫了?”竟然是一副不知情的样子。
傅庭筠一愣。
赵凌已兴奋地搓着手:“我请了肁先生做主婚人,就是希望能借着肁先生把我们的婚事告诉皇上,没想到肁先生这么快…”
虽然皇上答应了赐婚,可总不能去催皇上吧?
看来这个肁先生也是个妙人。
傅庭筠脸儿红红的。
赵凌道:“要不,趁着街上的铺子还没有打烊,我们上街去吧?”
傅庭筠反而冷静下来,道:“你在宫里当差,难道就没有打听打听太皇太后的习性?”
赵凌眼睛一亮,沉吟道:“太皇太后在庵堂里住了几十年,又因先帝的缘故,小心翼翼惯了,皇上虽然十分敬重她,每天下了早朝就去问安,可她依旧十分谨慎,平日都穿着旧时的衣裳,只有皇上去给她问安的时候,她才会换上皇后娘娘给她做的新衣裳…”
第144章 觐见
武定侯的长女,文治武功的武宗皇帝之妻,竟然落得如此下场。
傅庭筠不由唏嘘。
可见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就是太皇太后也不例外。
这么一想,反而没有刚才的诚惶诚恐。
“那我就穿件寻常的衣裳进宫好了。”她道,“装饰得太过华丽,不仅不符合我的身份,被太皇太后这样的公卿之女见了,只怕也要将我们当成那暴发户似的人物看待,反而不美。”
赵凌点头。
傅庭筠挑了件湖水绿绣缠枝花的纱衫,挑银丝线的白纱裙,镶白色南珠的银簪,早早歇了,翌日寅时即梳妆打扮好了,由赵凌护着往宫里去。
一路上,她腿都有些发软,不停地问赵凌:“太皇太后身边都有些什么人?”
“太皇太后进宫后,推说原来身边服侍的或是不在了,或是年纪大了不便在身边服侍,让皇后娘娘帮着安排在慈宁宫服侍的人。只有个被人称做英姑姑的老妪你要注意了,太皇太后做皇后的时候她就在身边服侍,后来又陪着太皇太后在玉鸣山静修,太皇太后和皇上团聚后,只求了皇上两件事,一件事是找寻被流放到铁岭卫的胞弟,另一件事就是请皇上封英姑姑的一个侄儿做了指挥使同知。”
傅庭筠不由动容。
待到神武门,正是卯初差一刻,赵凌低声嘱吩了她几声“太皇太后也是寻常人,你就当长辈对待就是了,用不着害怕”之类的话,去了值房,阿森和雨微陪着傅庭筠等了两刻种,钟公公和昨天去他们家的小公公笑盈盈地过来了。
傅庭筠反而平静下来。
两厢寒暄了一番,阿森和雨微在宫门外等着,傅庭筠则跟在钟公公身后,金吾卫的检了腰牌,放他们进了宫门。
大红的围墙好像没有尽头,触目皆是青砖铺地的甬道,穿着青色服饰的内侍和绿色服饰的宫女见到钟公公纷纷行礼问好,钟公公微微颌首,矜持中带着几分倨傲。却苦了跟在他身后的傅庭筠,不住地微笑还礼,直到面皮笑得都有些僵了,才转进了一个院子。
那院子不大,十分的整洁,不时有内侍进进出出,显得有些忙碌。
看见钟公公,有小内侍高喊了声“章公公”,道:“钟公公把人领来了。”
就有个二十岁出头、眉目清秀的内侍走了出来。
钟公公忙上前行礼,态度十分的尊敬,让傅庭筠心中暗暗生出几分警惕来,谦恭地跟着行了礼。
那章公公就看了眼傅庭筠,说了声“傅姑娘跟我来”,拔腿就往院子外面走。
傅庭筠急忙跟上,却发现身边空空如也,她不由回头张望,看见钟公公正和一个内侍热火朝天地说着什么,她这才惊觉,原来这个钟公公不过是带她进宫的人罢了,带她去见太皇太后,另有品阶更高的太监。
她不禁眼观鼻,鼻观心地跟在章公公身后。
走过一段红墙隔断的青石甬道,穿过一个大花园,沿着用金漆描了蓝绿色花卉图案的抄手游廊走了快半个时辰,然后进了一间花厅。
“傅姑娘在这里稍等,我这就去禀了李公公。”章公公说着,没等傅庭筠起身相送,就出了花厅。
有宫女进来给她上茶。
她道了谢,悄悄地塞给那个宫女两个四分的银锞子。
那宫女有些惊讶,低声道谢,羞涩地收了,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走了这大半天,傅庭筠早就口干舌燥,汗流浃背了。
她忙整了整衣容,这才坐下来喝了几口茶。
茶叶很一般,却正好解渴,竟然让傅庭筠生出几分心满意足之感来。
四周静悄悄的,她坐了半天也不见人来,更不要说是续茶了。
傅庭筠开始有些不安起来,想看看什么时辰了,花厅门扇四开,只有几把太师椅和几张茶几。
她不由气馁。
花厅外响起轻盈的脚步声。
傅庭筠忙正襟危坐。
有个十五、六岁的宫女走了进来。
她圆圆的脸,笑眯眯的,看着十分喜庆:“傅姑娘,请您跟我来。”
傅庭筠笑着道谢,跟着那个宫女出了花厅。
沿着抄手游廊,她们进了一个院落。
面阔七间的正房,合抱粗的松柏,窗棂上镶嵌着的玻璃,在庭院里悠闲地迈着步子的仙鹤,屋檐下笔林般寂静无声地立着的宫女、内侍,让傅庭筠知道,她此刻已到了太皇太后的寝宫。
她不由深深地吸了口气,在宫女的示意下在殿门前恭手而立,等着那宫女去通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