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已经很深了,正屋东边的内室还点着灯。
昏黄的灯光从糊着高丽纸的窗棂间透出来,温暖而安祥。
赵凌细细地摸着女儿乌黑柔软的头发,脸上流露出几分怅然来:“我走的时候,她还像个小猫似的,如今长得齐齐整整的,却不认识我了。”
坐在他对面给他补着袜子的傅庭筠听着不由抿嘴一笑,歇了手里的活,道:“她也不过是刚开始的时候认生,后来不是抱着你的胳膊不放手!”
要不然,呦呦哪里会歇在这里?
赵凌笑起来:“也是,她知道我是她爹之后,谁也不要,就要我一个人!”说着,眉角轻扬,透出几分得意来。
这样带着几分孩子气的赵凌,让傅庭筠轻声地笑了起来。
“你别把孩子吵醒了!”赵凌悄声道,眼睛片刻也舍不得离开女儿的脸庞,“你看她,长得可真是漂亮…小脸红扑扑的,眼睫毛又浓又长又翘,弯弯的,像小扇子似的…”他说着,忍不住俯下身去亲了亲呦呦的脸。
熟睡中被打扰,呦呦不悦地嘟了嘟嘴。
赵凌像看到什么稀罕物似的,虽然急切,却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对傅庭筠道:“你看,你看,她在皱眉头。”然后感慨道,“她怎么这么聪明?什么都知道!”
谁睡着了被打拢不会蹙眉嘟嘴遥。
说的全是些废话!
傅庭筠强忍着才没有泼丈夫一瓢冷水,心里却甜丝丝的。
“你快歇了吧!”她收拾着针线,“连着几天日夜兼程,连马都没下,明天还要进宫…”说到这里,她不由语气一顿,表情变得有些犹豫不决。
赵凌看着就拉了傅庭筠的手:“我今天陪呦呦在这里歇了,你去耳房睡吧!”
傅庭筠,还在孝期!
“九爷!”她脸色通红,心里有些愧疚。
赵凌捧了她的脸,蜻蜓点水似的亲了亲她的面颊:“快走,小心我忍不住…到时候闹出笑话来…”
傅庭筠腾地一下脸上火辣辣地烧,转身就进了安置呦呦的耳房。
傅夫人逝世后她伤心欲绝,赵凌担心她的身体,让她给呦呦断了奶,依旧由乳娘哺乳。次月,她的小日子就来了…
她低头望着自己比成亲前更显丰挺的胸部和依旧如柳枝般纤细的腰肢…不由咬了咬牙,下定决心走到了门前,却又踌躇着颓然坐回到了床边。
“阿筠!”内室响起赵凌的叹息声,“你别走来走去的,弄得我心里乱糟糟的,明天我没空,后天我一早就抽空去趟顺天府,先探探顺天府尹的口气再说。”
傅庭筠惊呼一声,跳上床,蒙了头。
真是太,太丢脸了…
只觉得全身都发起烫来。
午膳后,他们在正屋厅堂里喝茶。金元宝和杨玉成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全告诉了赵凌。
听到俞敬修牵扯其中,赵凌并没有太过惊讶,而是微微颔首,洞若观火地说了句“这样才解释得通”,让傅庭筠有些抓狂,要不是看着金元宝等人都在场,顾忌着赵凌的面子,她只怕早就跑过去抓了他的衣领子问他到底还知道些什么。
想到这里,傅庭筠又有些恼怒。
用过晚膳,金元宝等人早早就回房歇了,她本想好好问问赵凌的,却被赵凌抱在怀里一通乱亲,把这件事给忘了…
傅庭筠羞涩地翻了个身,把呦呦睡的小枕头抱在了怀里。
…
第二天一大早,傅庭筠服侍赵凌出门后坐在镜台前梳妆,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有黑眼圈。
珍珠执镜,雨微执灯,两人左看右看,都没有看出有什么黑眼圈。
“是吗?”傅庭筠喃喃地道,“难道是我眼花了?”
雨微难得的说了句俏皮话:“女为悦己着者,太太这样在意,肯定是因为九爷回来了的缘故!”
“胡说!”傅庭筠和雨微说话一向随意,呸她道,“我只是昨天夜里没有睡好。”
屋里服侍的就都捂了嘴笑。
傅庭筠窘然。
蔻儿匆匆地走了进来,有些慌张地道:“太太,有个自称是您大伯父的人要见您。郑三跟他说了,您不见傅家的人,可他说,他是从金华来的…”
信送出去不过四、五天的功夫,大伯父就赶了过来…
傅庭筠心中一凛,一面让蔻儿请傅大老爷到南房的厅堂奉茶,一面催着雨微给她梳妆,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她已穿戴整齐去了南屋的厅堂。
傅家不管是男子还是女子相貌都十分的出众。和傅五老爷比起来,傅大老爷相貌气度毫不逊色,只是多了一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严肃。
看见傅庭筠,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还记得你小的时候,你们姊妹们几个水榭里练字,家里来了客人,妈妈们就领了你们去花园里玩,其他的孩子都乖乖地随着妈妈去了花园,只有你,噔噔噔地跑到陈妈妈的面前,非要问清楚是为什么不能在水榭玩,这才去了花园。”傅大老爷静静地站那里,神色间透着几分惋惜,“我当时就想,这孩子的脾气怎么这么犟,还把这件事告诉你大伯母,让她压压你的性子,不曾想,十几年过去了,你还是一样的脾气。真可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
第179章 谈判
还有这种事!
傅庭筠很是意外。
她可是一点也不记得了。
傅大老爷看着自嘲地笑了笑:“你以为一个家族的传承是这么简单的事啊?你们这些丫头,从小被我们像养兰花似的养大,风大了怕吹着,雨大了怕淋着…”
傅庭筠默然。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难道还能回到从前?
她指了指傅大老爷面前的茶盅,情绪有些低落地道:“是我们家大人从贵州带回来的,上好的毛尖,伯父您尝一尝。”
感觉到傅庭筠不想谈这个话题,傅大老爷也失去了兴趣,端起茶盅来呷了几口,哪里能喝出什么味道来,却还是客气地赞了一声“好茶”。
如暴风雨前的平静,傅庭筠也客气地和他寒暄:“还以为大伯父要过些日子才有消息过来,不曾想您竟然亲自来了。不知可见过傅大人?”
称自己的父亲为傅大人,傅五老爷闻言眉角微挑,眼中露出几分凌厉之色来,旋即又像想到了什么似的,眼神一黯,沉默片刻才道:“我开年就收到了你父亲的信,原本想派傅贵过来看看的,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我自己来一趟的好…”
傅庭筠愕然:“您不是收到我的信才来的吗?”
傅大老爷也露出惊讶的表情来:“你前些日子给我送信了?”
两人面面相觑。
傅庭筠就把事情的经过跟傅大老爷讲了一遍,连俞敬修派人去了左俊杰藏身的地窖之事也没有隐瞒。
傅大老爷越听眉头拧得越紧,到了最后,已难掩怒意。
他连喝了几口茶,神色微霁。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父亲固然不对,可你的性子也太过倔强。”傅大老爷草草地评价了几句,背着手在厅堂里来来回回踱了好一会,才停下脚步问她,“赵大人什么时候回来?”
男主外,女主内。
这件事虽然涉及到傅庭筠,可傅庭筠已是出嫁女,这种大事自然是要商量她的夫婿。
傅庭筠心里虽然明白,但一直和赵凌有商有量的她还是却被噎得哽了一下才道:“我们家大人昨天已奉旨回京,今天一早就进宫禀奏,从宫里出来,还要去兵部和五军都督府,恐怕要很晚才能回家。我派个小厮去跟他说一声,若是能早点回来就尽快早点赶回来…”
“胡闹!”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傅大老爷一声低喝打断,“社稷为重,个人为轻。怎能因为私事而耽搁公务。”教训的话说出来,傅大老爷这才惊觉自己有些僭越——傅庭筠毕竟已经不是傅家的人了…他顿了顿,语气微缓,“既是如此,那等赵大人忙完了公务,我再来拜访吧!”
就这样走了?
傅庭筠还指望着见到傅大老爷就能知道真相,还打算和傅大老爷辩论大堂嫂的过失…
她不由拦在了傅大老爷面前:“大伯父,若是我们家大人按行程五月份才回来,您是否要在京都等到五月份呢?”
傅大老爷微微一愣。
傅庭筠已道:“如今我和俞家已势同水火,我寻思着,要是俞敬修这两天不给我一个交待,我就去找俞阁老闹,不过是大家都没脸罢了,反正我的事皇上、太皇太后都是知道的,可俞家却不同,俞公子兼祧三房,如今又在行人司行走,鹏程万里,正是仕途第一步,偏偏我们家大人又是皇上面前的人,为了保住俞敬修,想必俞阁老会有所考虑。”
行人司掌传旨、册封等事,品秩虽然不高,却是在皇上身边服侍,那俞敬修又是状元郎出身,兼着正七品的修撰,若是一朝有幸得了皇上的青睐,放出来做个六部次官也不是不可能的。
“你这是在威胁我?”傅大老爷惊愕之后是勃然大怒。
你们能用俞家威胁我,我难道就不能用俞家威胁你们?
傅庭筠在心里冷笑,言词却真诚而坦然:“还请大伯父摒弃那些意气之争,此事已由不得我不争,难道大伯父还想让我束手待毙不成?”
傅大老爷无语。
傅庭筠静默如树地站在那里,耐心地等候。
半晌,傅大老爷颓然地坐在了太师椅上,人一下子像老了十岁似的,低声道:“打开门扇,让家里的人都退到一丈以外。”
傅庭筠心中一喜,不动声色地吩咐下去。
在这期间,傅大老爷的神色间一直透着几分踌躇。
这其中可能涉及到老一辈人的龌龊,所以当着她这个晚辈的面才没办法开口吧?
既然她面前都不能开口,难道在赵凌面前就能理直气壮地说出来?
恐怕见了赵凌,不过又是一番口舌之争罢了。
傅庭筠腹诽着,却知道机会难得,上前几步低眉顺眼地站在了傅大老爷面前,希望这样能减少一点傅大老爷的抵触之心。
“大伯父…”她悄声地喊了一声。
“哦!”傅大老爷如梦初醒般地抬起头来,看着她欲言又止。
傅庭筠就安静地等着。
傅大老爷就轻轻地叹了口气,别过脸去。
“熙平二十三年丙辰科的科举舞弊案,牵连到了一大批人本可名垂青史的人,”他声音沉重地道,“这其中就有后来成为皇上军师的肁廷宜和以专帮人代考闻名的柳叔同…”
短短的半个月,她已经是第二次听人提到丙辰科的舞弊案,提到柳叔同的名字。
傅庭筠有些惊讶,却听得更认真了。
“那柳叔同原是闵南官宦世家出身,幼有文名,经此大难,不免有些愤世嫉俗,干起了帮人代考之事,却又定下规矩,非数十万银不出手,尽管如此,还是有人相求,竟然还让他得手,一时间,柳叔同在士林名声大振。俞家一心想让俞公子克绍箕裘,花重金请了柳叔同,请他教授俞敬修时文…”
嗡地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傅庭筠脑海里掠过,待她想探明是什么的时候,却又消失得无踪无影。
她不由错愕地抬头,入眼却是傅大老爷苦涩的面孔:“结果被俞敬修无意间发现,老五当年点中会元的那篇时文,是柳叔同的练笔之作…”
“怎么会这样?”傅庭筠尖声惊叫。
仿佛有什么东西坍塌了似的,让她双腿发软,摇摇晃晃地跌坐在了一旁的太师椅上。
“怎么会这样?”她喃喃自语,求助般地朝傅大老爷望去。
傅大老爷却双目紧闭。
好像这样,就能否定这件事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