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堂姐看着奇怪。
三姐夫也没有瞒她,道:“刚才傅大人过来,问我们给没给史家胡同那边报丧?还问你什么时候启程?想到时候结伴回华阴。”
三堂姐闻言眉头微蹙。
三姐夫已道:“我说我们一得了信你就去了史家胡同报了丧。至于说你什么时候启程回华阴,因我这几天还有事,恐怕要等几天,等定了具体的日子再和他商量什么时候启程。”
三堂姐知道,丈夫这是不想让自己和五叔父太过亲近。
这样也好。免得到时候有个什么事他们说不清楚。
不过,这样一来,她恐怕就会在五叔父之前到华阴。
三堂姐沉吟道:“若到时候五叔父问起来,我们就说是郝大人好心跟五城兵马司的打了招呼,那边还以为是明天启程,诸事都安排好了,只好临时改了日子。”然后嘱咐三姐夫,“你等我出了城再派个人去跟四喜胡同那边说一声——那边是回乡丁忧,一时半会不会回京都,东西或带或送或典当或锁到库房,还要安排看宅子的人,就是算想和我们一起走,也没那么快。”
这倒是个好主意。
也不得罪傅大人。
三姐夫笑着应好,眉宇间却闪过一丝担忧。
三堂姐笑道:“我既嫁到了沈家,就是沈家的人了。老爷有话不妨直言。”
三姐夫就和三堂姐去了书房。
“之前太夫人和大太太有些罅隙,如今太夫人去了,华阴那边,只怕会有些风波。”三姐夫委婉地嘱咐妻子,“你回去,一是不要掺和这些事。二来呢,也劝劝岳父岳母,上有叔伯,下有兄长,就算是吃点亏,也不要争什么。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出来为上。再就是之前傅家向我们家借的钱,你全权交给岳父、岳母帮着处置,但你也要跟岳父、岳母交待清楚,让岳父、岳母不要有什么负担,若是能让他们顺利地脱身,这钱拿不拿回来都没什么关系。若是他们觉得在这些琐事上受了委屈,你直管跟他们说,看他们觉得怎样好,你拿出银子来帮着他们置办齐全就是了。最紧的是不要为钱财红了脸,让乡邻们看笑话。”
对于丈夫的话,三堂姐又惊又喜。
惊的是丈夫觉得自己娘家的几房叔伯会为了财产闹纠纷,喜的是丈夫待自己一片真诚,那么大一笔银子,说不要就不要了…
她眼底闪过一丝不安,有些惶惑地道:“祖母这才刚去…应该不会这么快吧?”
虽然知道丈夫对事情的洞察力鲜有人比得上,可那是生她养她的地方,是她的根,她心里到底还存着几分侥幸。
三姐夫何尝不知道妻子的心思。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妻子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娘家会变成这样,也是能理解的。
可为了大局,他却不能提醒她:“就算现在不闹腾,三年孝期过后,也不可避免。”
三堂姐不由默然。
…
次日,三姐夫和七姐夫送三堂姐出了阜成门,中午时分,他们在十里铺的“阳关”落脚,用午膳。
下楼的时候,却碰到了郝剑锋。
他正和几个穿着茧绸长裰,士子模样的男子说说笑笑地从门外走进来。
三姐夫忙上前给他行礼,又将七姐夫引荐给他。
郝剑锋也笑着介绍他身边的人:“…这位是翰林院的周学士,这位是大理寺的郑大人,这位是太仆寺王大人…”他特别介绍了一位三十来岁,方脸蚕眉的男子,“这位是蒋大人,山东布政司左参议,这次我们就是为他送行。”
三十来岁的从四品,而且在山东布政司任职…只怕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三姐夫心中微紧,却依旧谦逊温和笑着地上前行礼。
而其他几个人听说他就是吏部的那个左给事中沈大人,也都笑着上前和他打着招呼,很是热情。有两个人还朝着三堂姐站的方向瞥了一眼。
外面又有人走了进来。
大家不由抬眼望去。
就看见已换了孝服的傅五老爷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
三堂姐、三姐夫、七姐夫都不由得一愣。
郝剑锋更是沉着脸朝一边望去,一副没有看见傅五老爷的样子。
这些人就算不到吏部办事,每隔三年还得接受吏部的考功,没有不认识傅大人的,也没有人不知道郝剑锋对此人不太热乎的。
如果是从前,这些人虽然不至于热情地打招呼,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怎么也会笑着和傅五老爷点个头,可自从皇上说了傅五老爷“不堪用”之后,傅五老爷的仕途也就到了顶,现在他又丁忧回乡,起复无望,又有谁会为了他而惹得郝剑锋不快呢?
众人都学着郝剑锋的样子,装作没有看见他,只笑着和郝剑锋、三姐夫说话。
三姐夫和七姐夫不由交换了一个目光,都露出苦涩的笑容。
别人可以不理傅五老爷,他们却不能不理。
两人向郝剑锋等人告了个罪,迎上前去给傅五老爷行了个礼。
“您老人家怎么赶了过来?”三姐夫笑道,“是来给拙荆送行的吧?走得急,也没来得及给您说一声…”
他解释着,傅五老爷的脸却阴得像要下雨似的。
郝剑锋他们的举动,他可是看得一清二楚,这些人想什么,他心里也明镜似的。
可如今形势比他强,他又能怎样?
强忍着心头的怒火,傅五老爷道:“你之前不是说要等几天再走吗?我等不得。早上就派了个小厮去跟你们说一声,谁知道你们一早就出了城。我正在想,我们两家倒想到一块去了,说不定还会在十里铺碰到,没想到还真的碰到了。”
恐怕是听说他们一早出了城,就急急赶过来的吧?
三姐夫笑着朝他身后望去:“怎么不见节之兄?”
节之,是傅庭筠哥哥傅庭筀的字。
傅五老爷欲言又止。
他知道傅庭筠不愿和他同行,一直让人盯着帽子胡同的动静。
今天早上小厮跑回去一说,他就觉得这肯定是傅庭筠的主意。只好留了傅庭筀在家里收拾东西,自己先赶了过来。
三姐夫一看,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而傅五老爷却是朝他身后一张望,目光落在了三堂姐身上,道:“荃蕙呢?怎么没和你们一起?”
第260章 泄露
不远处,看上去正和一群朋友说笑着的郝剑锋实际上自傅五老爷走进店堂起就一直竖着耳朵听着动静。
傅五老爷的话音未落,郝剑锋已是眼睛一亮。
荃蕙,显然是女人的闺名。
能让傅五老爷这样称呼的,不是女儿就是侄女。
甚至有可能是赵太太的小字。
想到这里,他微微有些兴奋。
可见传闻不假。
傅五老爷说不定就是赵太太的亲生父亲!
他朝着傅五老爷和沈任思站的地方瞥了一眼,就看见沈太太笑着上前给傅五老爷行了个礼,温声道:“九妹妹说,她回去了,免得让傅家的长辈们为难。让我帮着代办祭品和挽联!”
傅五老爷愕然,随即眉头一挑,目露怒意,嘴角翕翕,又紧紧地抿拢,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眉宇渐渐舒展开来,露出了个有些僵硬的笑容,道:“自家祖母去世都不回去奔丧,哪有这样的道理?你这做姐姐的应该劝劝她才是…”
此时已过晌午,在阳关用过午膳的人多已陆陆续续地离开,还有些客人和三堂姐他们一要样,正和亲朋好友告别,虽说说不上喧嚣,但也有此嘈杂。可傅五老爷一开口,三堂姐突然感觉到自己所在之地的说话声好像突然消失了般,在不远处欢声笑语的映衬下,呈现出异样的安静。
她不由错愕地抬头,就看见原来正说着话的郝剑锋等人都有些心不在焉地注意着他们。
三堂姐强忍着才没有皱眉。
九妹妹念着养育之恩,不管受了怎样的委屈,她都没有说过什么抱怨傅家的话,更不要说做出什么伤害或是为难傅家的事了。可五叔父呢,却丝毫不顾忌九妹妹,原来是怕失了颜面不认九妹妹,现在则为了能仕途而毫不忌讳。不管怎么说,九妹夫好歹是天子宠臣,镇守一方的正二品武将,在别人眼里,九妹夫和九妹妹是皇上当年潜邸的人,太皇太后做主为他们赐的婚,他这样不管不顾,若是惹得人起疑,把当年的事翻出来对九妹夫和九妹妹他们有什么好?
九妹妹顾着你们,你们却丝毫不顾着她。
他还是九妹妹的亲生父亲呢!
想到这里,三堂姐都替傅庭筠伤心起来,更有丝莫名的气愤自胸中涌起。
“五叔父此话错矣!”她有些不客气地道,“九妹妹倒是想回去,可她若是回去,以什么样的身份去拜祭祖母好?华阴人问起来,九妹妹又应该怎样回答好?五叔父不拿个主意出来,九妹妹名不正言不顺,还的确不好回去。”她说着,抚了额头,“我也正为这事发愁呢——九妹妹托给我祖母置办祭品、送挽联,可这以什么名义送?挽联上又应该怎么落款?”
郝剑锋听着眼睛一亮。
沈阁老被迫致仕,最最倒霉的恐怕就是他了。
就算他想像那些四、五品的京官直接投了帖子往钱东林或是陈丹亭身边围,恐怕钱东林和陈丹亭揣摩着皇上的心思恐怕都不敢接。可若是让他就这样认输,他又不甘心——他离内阁,可只有一步之遥了啊!
无论如何他都得办法自救。
既然沈任思能走了赵太太的门路,他为什么就不可以?
沈任思有亲戚情份,他有利益关系啊!
事在人为嘛。
念头一闪而过,他已有了主意。
郝剑锋笑着转过身去,上前几步走到了三姐夫的身边,亲呢地拍了拍三姐夫的肩膀,道:“没想到你和傅大人竟然是亲戚?”说着,朝傅大人拱了拱手,道:“傅大人今天离京吗?怎么也没有说一声。我们也好帮你送送行!”
三姐夫心中暗叫糟糕。
沈阁老倒台,郝剑锋如今像无根的浮萍,正削尖了脑袋找门路,几次把话说到他面前,他怕给傅庭筠惹麻烦,虽然每次都十分圆滑地把事情给带了过去,但郝剑锋的心思却表露无遗。
这次让五城兵马司的人护送三堂姐回华阴,就是郝剑锋主动提出来的,而且态度十分真诚,让他不能拒绝。
可三姐夫更清楚傅五老爷的心思。
前些年他靠着俞阁老仕途也算得上是一帆风顺了,可皇上的一句话却断了他的仕途,不要说现在俞阁老师自顾不暇,就算是俞阁老做了首辅,一时只怕也不敢提携他。尽管如此,只要他不出错,他至少可以在原来的位置上不动。如今他丁忧回乡,三年后想起复,那是不可能的事。傅五老爷未必不明白,可让他就这样放弃,他肯定是不甘心的。要不然,他也不会腆着张老脸找九妹妹了!
现在九妹妹不接招,郝剑锋这个代吏部尚书掌管天下官吏选授动封考课之政令的侍郎贴过来了,不管这件事有多蹊跷,对此刻如落在水里的快要被淹没的傅五老爷来说,都是一救命的木舟,他怎么都会抓在手里的不放的。
九妹妹那里恐怕会有麻烦了!
三姐夫忙道:“为护送拙荆之事已麻烦郝大人良多,哪里还好惊扰郝大人。”一面说,一面给三堂姐使了个眼色。
三堂姐会意,笑着朝郝剑锋行了个福礼,道:“走得急,赵太太正担心着我路上的安危,知道是郝大人帮着派了人护送我回去,她这才放下心来,只派了身边的大丫鬟来送行。说起来我还没有好好谢谢郝大人。时候不早了,若是再耽搁就晚上就赶不到驿站了。只有等从华阴回来再登门道谢了。”然后对傅五老爷道,“五叔父,既然遇到了,那我们就一起走吧!”
她只得暗示郝剑锋,我们已经承了你的情,傅庭筠也知道了,等她丧报回来,对他的人情自有个交待。
郝剑锋闻言精神一振,笑道:“举手之劳,沈大人伉俪也太客气了…”
傅五老爷听着却心急如焚。
在吏部四、五年了,吏部的一些事他是很清楚的,郝剑锋的本事他也是知道的。傅庭筠虽然有关系,可有些见不得光的事,却只有像郝剑锋这样的堂官才知道怎样操作。天下的官员多着去了,皇上怎么可能个个都记得?只要等上几年,皇上心思淡了,郝剑锋若愿意为他出头,完全可以把他外放到哪里做个县令或是知府,虽不如吏部的郎中好听,却是实打实的父母官,比在吏部听人差遣不知道要好多少。
虽然不知道郝剑锋为什么会突然对他转变了态度,可这样的机会稍纵即逝,他又怎能放弃!
“驿站离这里不过四十几里路,”傅五老爷在一旁插话道,“也不急这一时。”说着,他朝着郝剑锋揖了揖,恭声道:“郝大人怎么也在十里铺?不知道用过午膳没有?不如我来做个东好了。请郝大人务必赏脸!”说着,又笑着揖了揖,诚意十足。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