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顾念俞阁老两官为朝,赦免了俞敬修死刑,革去功名,贬为庶民。
七月中旬,俞阁老因年事已高,天气炎热,受不了连日赶路,病死在平凉。
至此,南京丰乐坊俞家开始没落。
消息传来,不过只是惹了人们的一声叹息。
和赵凌在玉鸣山赵家别院后面散步、消暑的三姐夫困惑地问赵凌:“你为什么要为俞敬修说情。要不然,他早就伏法了!”
赵凌望着被风吹得吹沙沙作响的满目浓绿,道:“我一向觉得,人一死百了,最舒服不过。活着的人,才是真正的痛苦。”他看着,冲三堂姐一笑,露出雪白牙齿,“三姐夫,您说呢!”
三姐夫语凝。
风中隐隐传来孩子们欢快的笑声,如风铃,清脆、悦耳、无忧无虑。
(全书完)
番外
吴氏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还会到京都来。她撩开马车帘子,透过那道缝朝外瞅。迎风舞动的幌子,熙熙攘攘的人群,此起彼落的叫卖声,喧哗、嘈杂、纷乱,却透着繁华盛世的热闹,让人忍不住在啧啧赞叹之余四处张望。
赶车的丈夫却突然勒住了骡子,叫住一个卖吹饼的,“来两个吹饼!”
“好嘞!”卖吹饼的高声应和着,“两文钱,您拿好了!”
丈夫小心翼翼地从腰间的缠布里拿出钱袋子,给了卖吹饼的两文钱,然后仔细地将钱袋子又塞进了腰间的缠布中,这才接过吹饼,转身递给吴氏,“饿了吧?还是寅时喝了碗稀饭。刚才进城的时候我已经打听过了,工部的营缮清吏司在九儿胡同,进了城门往东,离这里还有一个时辰的路程。到了营缮清吏司,我还要交堪合,恐怕又得一、两个时辰…两个吹饼,你先垫垫肚子,等我办完了事,到了客栈,再给你弄点热汤喝。”
吴氏望着丈夫的目光中充满了柔情,她没有拒绝,接过吹饼,优雅地小口进食。
丈夫凝视着吴氏,傻傻地笑着,表情中透着骄傲和怜爱,片刻后才跳上车辕,驾车往九儿胡同去。
丈夫是浙江有名的木匠,这次为皇上修缮乾清宫,工部广招天下能工巧匠,丈夫也在名单之中。丈夫知道她曾在京都住过,却从来不曾逛过京都的大街小巷,就留了心,舍了官府免费的舟车,带了她,提前一个月赶到京都。
丈夫心疼她还是大清晨喝了碗稀饭,她又何尝不心疼和她一样,也是大清晨喝了碗稀饭的丈夫!
可丈夫的脾气吴氏也是知道的,没孩子之前,有什么好东西都会先给她吃,待有了孩子,就是她和孩子们分着吃,他从来都是吃他们剩下的。
吴氏想到这些,眼眶有些湿润。
她撩了车帘喊着丈夫,把留下的一个半吹饼递了出去,“我吃饱了,剩下的你吃吧!”
丈夫不上当,嘿嘿地笑,“我还不饿,等饿了,我再买两个热腾腾的炊饼。两文钱买了,不吃可惜,你还是吃了吧!”
吴氏也不上当,伸着手不缩回去;“你也知道是两文钱买的,快点趁热吃了,免得糟蹋了钱。”
丈夫拧不过吴氏,心中暗自后悔,早知道这样,就应该买三个吹饼,妻子两个,他一个…抬头却看见旁边有家卖包子的。
他立刻去买了两个包子过来,将包子塞给吴氏,“你吃包子,我吃吹饼。”
说完,怕吴氏反悔似的,他夺过吹饼,大口地吃了起来。
吴氏知道丈夫已经打定了主意,她再多说也没有用,又想着他是一片好心,不愿意辜负,当着丈夫的面,咬了口包子。
丈夫果然就欢快的笑了起来。
吴氏放下车帘,把只咬了一口的两个包子用油纸包了,揣在怀里。
马车走走停停,一个时辰之后终于到了九儿胡同。
交了堪合,他们找了家干净的小客栈住下,丈夫叫了热汤热水来。
夫妻俩用过晚膳,烫了脚,倚在床头说话。
“还有二十五天才上工,你明天想去哪里玩?”
吴氏沉吟道:“我想先去潭拓寺上柱香,然后再去史家胡同给赵夫人请个安。”
她给先前没了的那个孩儿在潭拓寺供了长明灯的,她一走,那长明灯自然也就熄了。可她心里却十分惦记着那个孩儿,总觉得自己是把他留在了潭拓寺。既然来了京都,自然要去看看那个孩儿,给孩儿打个招呼。
丈夫是知道她底细的,憨憨地笑道:“好!明天我驾车和你去潭拓寺,然后再去看那位赵夫人。”
吴氏感激地朝着丈夫笑了笑。
丈夫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早点歇了吧!明天还要出城。”然后去吹了灯。
吴氏静静地躲在被子里,轻轻地握住丈夫的手。
从潭拓寺回来,吴氏上街买了两匹时兴的尺头,用的是她自己的体己银子。
当初她再嫁时,父亲给了她一百两银子做压箱钱,妹妹则私底下给了四百两银票,丈夫说这是她的陪嫁,让她留着自己慢慢花。
知道她要给赵家的人买些礼品,丈夫拿了十两银子给她。只是京都的东西贵得超乎丈夫的想象,他们没有分家,赚的钱都是要交公中的,丈夫是老实人,这十两银子定是他帮乡亲们做活儿人家给的谢礼,不知道攒了多久才攒到的,加上这次来京都的费用,只怕私房钱都花光了。
吴氏心疼丈夫,也就不想丈夫为难,当着丈夫的面只说这两匹尺头花了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的尺头,对丈夫来说已经是很贵了,他没有起疑,赶着马车去了史家胡同。
史家胡同一如记忆中那样安静,只是各家门前的大槐树越发的高大茂盛,站在赵家的大门前,有种岁月静好的踏实与安宁。
丈夫上前去叩了门。
来应门的是个十来岁的小厮,穿着青衣,戴着小帽,打扮得十分规矩。他面目清秀,目光灵活,一看就是个聪明的孩子。
小厮打量着穿了短褐的吴氏丈夫,有礼地问他们找谁。
吴氏想,赵大人如今是中军都督府的都督,据说大同、宣府那边练兵,皇上都要赵大人去监督,赵大人说好就好,说不好就不好,十几年来都圣眷如一,就是兵部的人见了他,也要恭恭敬敬地行礼。她若是直接说见赵夫人,赵家的小厮再客气,看了他们的打扮,恐怕也不会帮他们通禀。赵家的下人,她倒和雨微相熟,只是十几年过去了,也不知道雨微嫁了没有?
吴氏想了想,笑道:“我是从江南来的,找郑三娘。”
那小厮笑道:“你等等,我这就去帮你通禀一声。”
吴氏松了口气。
不一会,那小厮折了回来,因是女客,只带了吴氏一个人去了旁边的一个厢房。
吴氏坐了一会,郑三娘来了。
她比从前胖了很多,穿了件官绿色潞绸夹袍,乌黑的头发整整齐齐地绾了圆髻,插了鎏金的簪子,戴着小绒花,面色红润,看上去很有气势。
看见吴氏,郑三娘眼底露出困惑之色,“你是…”说得一口官话。
吴氏不由感叹郑三娘的变化。
“我姓吴,从前住在你们家隔壁的吴大人,是我的族伯。”她斟酌着介绍自己:“就是俞家的那个…”
郑三娘恍然大悟。
十几年没见的故人,虽说没什么交情,她还是很高兴,笑着拉了吴氏的手,“原来是你啊!我说呢,这么漂亮的一个妇人,我怎么就没什么印象呢!”说着,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吴氏,止不住惊讶地道:“看你这样子,你…”
吴氏早已习惯了这种惊讶,含笑道:“我嫁了人。”
郑三娘睁大了眼睛,讪然地说了两句“恭喜”,然后问起她的来意。
“…当家的是个手艺人,受了工部之召,来京都帮着修缮内宫,就带着我一起来了。我想着,既然来了京都,应该来给赵夫人问个安才是,顺便带些家乡的土仪请夫人和你、雨微姑姑品尝品尝。”
“哎呀,难得你还记得我们。”郑三娘客气了几句,笑道:“不过,你可走错了地方!我们夫人六年前就搬到江米胡同去住了。”
吴氏愕然。
郑三娘笑道:“夫人之后又生了三位公子,家里就有些住不下了。正好我们老爷调回京都,那些京都的堂官们又都在什刹海买宅子,老爷和夫人商量过后,就在那边的加个江米胡同买了三个挨着的宅子,打通成了三路九进的宅子,老爷、夫人和几位少爷都住在那里。如今史家胡同只有我和我们家那口子,带着几个老爷从贵州带回来的小厮住着。”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露出几分得意,“我们家的临春,沾了老爷的光,跟着老爷在贵州立下了大功,如今在贵州做了百户呢!”显摆之情溢于言表。
吴氏有些意外,看来赵大人也是个好心人。
她忙笑着恭贺郑三娘。
郑三娘神态中有掩饰不住的喜悦,和她聊了几句儿子,问起吴氏和丈夫住在什么地方:“过些日子就是皇后娘娘的千秋了,夫人这些日子不时被皇后娘娘叫进宫去,我这就派个人去江米胡同问问,若是夫人得了空,我也好差人去给你报个信。”
吴氏说了地方,听说客栈在城西,郑三娘眉头微皱道:“那里鱼龙混杂的,只怕客栈也不太干净。你当家的带了你来京都,想必不会丢下你去工部的免费工棚住,柴多米多没有日子多,我看你不如赁个清静的地方住下来,一来省钱,二来也可以照顾你当家的衣食。”及有主见的样子,早不是当日那个唯唯诺诺的郑家三娘子了。
吴氏微微地笑,“多谢三娘指导,我回去后就找地方。”
郑三娘对她的从善如流顿生好感,笑盈盈地点了点头。
有小丫鬟进来禀道:“三娘,雨薇姑娘过来了。”
郑三娘听着,笑容更盛了,对吴氏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雨薇姑娘在江米胡同那边当差,就是我,等闲不相见。没想到你刚坐下来就碰到了她,也不知道她今天是为什么事过来的,你们也算是有缘了,你不如和我一起去见见雨薇姑娘。”
吴氏却震惊于她对雨薇的称呼,一面随着郑三娘往外走,一面踌躇道:“雨薇姑娘,这些年还在府上当差吗?”
“是啊!”郑三娘很是唏嘘,“夫人对这件事也很是上心,曾经有些日子到处拜托人给雨薇姑娘牵红线。可不管多好的人家,她就是不同意,还学着广东、福建那边的人闹起了“自梳”来了。夫人见她铁了心,只好随她了。不过,夫人心里到底还是心疼她,和老爷商量之后,在长安县老宅那边的庄园旁边买了两百亩地赏给了雨薇…”
说话间,两人到了门口的影壁,和由丫鬟、婆子簇拥着的雨薇碰了个正着。
雨微穿了件葱绿色的杭绸褙子,梳着待字闺中的姑娘才梳的三丫头,虽然依旧清丽逼人,可到底是年过三旬的人了,眼角有细细的笑纹,让人看了感觉有些怪异。
看见吴氏,她目光中闪过一丝诧异。
郑三娘就将吴氏引见给她。
雨微立刻反应过来,想到当初能把那个俞敬修弄得身败名裂,多亏了眼前的这个人,不由得热情起来,笑着上前拉了吴氏的手,喊着“吴妹妹”。
郑三娘就将吴氏的来意告诉了雨微。
傅庭筠是否见吴氏,就算雨微现在在内宅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上,她也不会忘乎所以地为傅庭筠做决定。
“只怕吴妹妹要等几天了。”她掩了嘴笑,“我们家的三少爷要和隆平侯家的三小姐定亲了,两家请了媒人,正商量着下聘的事呢!”
不成想赶上了赵家三公子定亲!
只是没等吴氏开口,郑三娘已“啊”的一声,惊喜道:“这么说来,这件事定下来了?”
“是啊!”雨微也有些感慨,“那个厉家十三公子,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自己求娶大小姐不成,就一心一意要把自己的妹妹嫁过来。还好厉大人没有任那厉十三公子胡来,要不然,可真是麻烦。”
她又怕吴氏不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向吴氏解释道:“厉大人,现在是文渊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了!”
吴氏张大了嘴巴。
雨微叹息道:“算了,不要提那个十三点了。吴妹妹难得来一次,今天中午就留在这里用午膳吧!”
“不用了,不用了。”吴氏连忙推辞道:“我们家那口子还在门口等我呢!”
“就是外面那辆骡车?”雨微笑道:“我就说,是谁停在我们家门口的,原来是吴妹夫啊!你怎么也不早说!”
说着,她扭了头吩咐身边的一个丫鬟:“你去跟郑三爷说一声,让他帮着招呼招呼。”
“不用了。”吴氏拦着那个小丫鬟:“他是粗人,恐怕会不自在…”
“我们哪个不是粗人?”雨微笑着打断了吴氏的话,“要不是遇到了夫人,要不是在赵府当差,谁又会在我们面前陪笑脸啊!”
那丫鬟听雨微这么说,笑着从吴氏身边绕过,去了一旁郑三住的群房。
事已至此,再拉拉扯扯的就显得小家子气了,吴氏笑着道了谢,和雨微一起回厢房重新坐定。
雨微就问起吴氏这几年的境况来。
“…我在庙里帮着照顾那些弃婴和孤寡老人,当家的给庙里做活儿,就这样认识了。从前的事,我也没瞒他,可他不嫌弃,我们就成了亲,如今已有一儿一女,儿子今年九岁,女儿今年六岁。这次要来京都,孩子还小,我哪丢得下?公公和婆婆也不答应。我家那口子却说,我虽在京都住了几年, 却从来不曾好好地逛过京都,以后他只怕也没有机会来京都了,跟我的公公、婆婆说,这次工部调了很多工匠进京,我跟着他来京都,除了可以帮他做饭、浆洗之外,还可以在工地上卖些小食赚点钱回去。我公公、婆婆这才点头,我不来也只得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