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微和郑三娘直笑,“妹夫对妹妹真是一片深情。”
一句话把吴氏说得脸色通红,她忙转移话题问起呦呦来:“…大小姐也应该嫁人了吧!”
“那是自然。”雨微说着,不由坐直了身子,“姑爷就是三姨太太家的大少爷,去年刚中了举人。两人青梅竹马,三姨太太对大小姐视如亲生闺女,大小姐嫁过去,比在娘家还自在,就是我们夫人看了也摇头。”
雨微又道:“我们家大少爷今年秋天也要娶媳妇了,是鹿邑陌家的姑娘,陌尚陌大人的幼女。”说着,噗嗤一笑,“按辈分,陌将军还低我们家老爷一辈了。为这个,陌将军没有少和我们家老爷吵架!”
什么鹿邑陌家的,吴氏都不知道,不过,听雨微的口气也知道是大户人家,她很为傅庭筠高兴。
用过午膳出来,吴氏就和丈夫商量着赁房子的事。
“别人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赵大人这样的显赫,郑三爷他们待人却如此和气,可见赵家是个积善之家,他们也是真心为我们打算。”丈夫沉吟道:“我们这就去找家牙行,赁个清净点的小院。”
吴氏高兴地应了。
接下来的几天,夫妻两人也不到处闲逛了,找了家牙行看宅子。
等看到第七个宅子的时候,两人都觉得很满意。
两间平房,带个小小的院子,胜在单门独院,价格也合适。
吴氏就让那牙人去请了房东来订契约,两人则在院子里转悠着。
不一会,牙人领着个穿着鹦鹉绿潞绸夹袄的妇人走了进来。
吴氏的丈夫吓了一大跳,低声道:“这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还有妇人做房东出面订契约的。”
“你少见多怪罢了!”吴氏抿了嘴笑,“淞江那边有很多商贾之家男人走船押货,女人在家里打理铺子的…”
一句话没有说完,她望着院子的目光变得有些呆滞,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敛去。
“你怎么了?”丈夫有些担心地问。
“没、没什么!”吴氏咬着嘴唇,喃喃道:“碰到了从前的熟人。”
既然是熟人,怎么这么紧张?
丈夫不解地望向那名妇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妇人已停下了脚步,潞绸夹袄把她圆润的身子裹得紧紧的,赤金耳环衬着她蜡黄而平庸的面孔,带着几分沧桑,显得有些憔悴。
不过是个看上去被艰辛的生活磨得失去光彩的寻常妇人。
那妇人看他们的目光有些茫然,但很快就变得清明,略带几分犹豫地上前,不敢确定地小声问道:“你、你是吴姨娘?”
吴姨娘!
只有知道当年事的人才会这样称呼妻子,像赵家的人,虽然知道当年的事,但还是善意地称妻子为“吴氏”,可见这妇人对妻子少了尊敬。
吴氏的丈夫把吴氏拉到了自己的身后,目光警惕地瞪着她,“你是什么人?”
吴氏心中暖暖的,紧紧地捏着丈夫的衣襟,道:“这位是俞府的费姨娘。”
丈夫听了不仅没有放松下来,反而平添了些许凝重。
费姨娘张大了嘴巴,竟然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你、你真的是吴姨娘!你怎么到了京都的?”然后看了看挡在她面前的男子,“这位是?”
吴氏昂首挺胸地道:“这是我当家的。”
费姨娘惊愕地望着吴氏,心里霎时像水滴进了油锅里,噼里啪啦乱炸开来。
这吴氏除了长得比较漂亮,哪点比得上自己了?
离开了俞家,离开了俞敬修,她不仅眉眼间多了几分从容,让她看上去姿容出色、雅静恬淡,还嫁了个人模人样、明知道她是什么出身依旧把她当宝贝的丈夫…遇上了老相识,连问都不多问一句。
费姨娘想到了俞敬修,纵然落魄到如此境地,纵然她对他始终如一的肝脑涂地,他看她的目光中还是带着几分瞧不起。
念头闪过,费姨娘止不住地心酸起来。
倒是牙人机敏,笑道:“原来你们认识啊!这就好说了,有什么事你们彼此都好商量。你们先说会话,我这就去写契约。”
吴氏却道:“这宅子我们不赁了!”
她这辈子再也不想听到俞敬修的名字,再也不想看见俞家的人。
丈夫支持她,拉了她就往外走,“这宅子我们不赁了!”
原来不是故知,而是仇家啊!牙人暗叫倒霉,快步跟了过去。
吴氏却已没有了看宅子的心情。
丈夫给牙人赔了个不是,请他明天一早再来客栈。
牙人也不客气,约了时辰,骑着驴走了。
吴氏夫妻回了客栈。
丈夫见吴氏闷闷不乐的,开导她:“一样米养百样人,不是还有像赵夫人那样的好人吗?”
吴氏听了,一扫刚才的郁闷,高兴地笑了起来。
丈夫就领着她去了客栈隔壁的小食店,吃了京都有名的炸酱面。
回到客栈,却看见费姨娘由一个小丫鬟陪着,在门口等他们。
“你怎么找来的?”吴氏吓了一大跳。
“我问牙人的。”费姨娘笑着,四处张望,打量着客栈,“虽然小,还挺干净的。”
丈夫皱着眉头撵人:“你来干什么?我们要歇息了。”
费姨娘忙道:“我就是想和吴姨娘说几句话,我没有恶意!”
吴氏知道她这个人,只要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也要办到的,就是这时候把她赶走,说不定过几天她想了其他的法子又来了。与其那样,还不如今天就把话说清楚。
吴氏安慰般的拍了拍丈夫的手背,悄声道:“你在我身边,我有什么好怕的!”
丈夫不由失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小声道:“那我在门外候着,她要是不老实,你就喊我,我立刻把她给拎出去。”说着,瞥了费姨娘一眼。
吴氏忍俊不禁,和丈夫一起偷偷的笑。过了好一会才收了笑容,请费姨娘进屋。
费姨娘看着眼红,道:“你当家的待你很好吧?”
“还可以!”吴氏答着,嘴角情不自禁地翘了起来。
她倒了杯茶给费姨娘,然后和费姨娘并肩坐了,开门见山地道:“你有什么话跟我说?”
费姨娘转着手中的茶盅,半晌才道:“你可知道你走后俞家都发生了些什么事?”
“知道。”吴氏坦诚地道:“我从俞家出来,算是把俞家得罪完了,我妹夫怕俞家事后报复,隔三差五的打听着俞家的事。”
费姨娘听了,长长地透了口气,道:“阁老走的第二天,俞夫人也去了,俞家的大老爷和三老爷见大爷再也没有了出头之日,就和大爷分了家,并在俞家的宗亲中过继了两个十分聪颖的孩子。家里的那些仆人都是见风使舵的,见大爷这边不成了,纷纷投靠大老爷和三老爷,只有我,一直跟着大爷,大夫人问我的时候,我也没有丢下大爷…”
“这些我都知道。”吴氏打断了费姨娘的话,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费姨娘的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下来,“我…谁又知道我的日子过得有多艰辛!”
吴氏不为所动,路是自己选的,多苦多累都怨不得别人!
“大爷哪里知道怎么打理庶务,跟着那些管事一点一点的学,整天忙得脚不沾地,偏生大奶奶连和叔伯、妯娌的关系都处不好,还要我在一旁提点,珍姐儿那边也不上心,结果一场雪,就要了那孩子的命。”费姨娘也不管吴氏听或不听,自顾自地说着,自顾自地落着泪,自顾自地抹着眼睛,“大奶奶便趁机躺下了,这一躺就是十几年,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要我拿主意。可我毕竟是个妾室,有些事怎么能够拿主意?问大奶奶,她什么也不说,我又不是要她动手,不过是要她说句话,她还和我对着来…”语气充满了怨怼之气。
“有件事,你肯定不知道。大奶奶刚回南京那会,一心一意想回娘家去。可她的事早被好事之徒传了出去,还影响了她堂妹的婚事,范家的人把她当瘟神似的,哪里会同意她大归!范家的族长甚至让人传话给她,她要是在俞家待不下去了,不如去姑子庙里修行。”说到这里,费姨娘眉宇间浮现些许凌厉,“结果她范家没回成,还把俞家的人给得罪了。俞夫人,就是因为这个被气死的…是她杀死了俞夫人!”她的声音变得尖锐而高亢。
吴氏只觉得疲惫,“你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我不过是个农妇,既不能帮你在俞家的人面前说话,也不能帮你指证大奶奶。”她有些不耐烦了,“你如果只是想和我说这些,我都已经知道了。天色不早,你也早点回去歇了吧!”
“我不甘心!”费姨娘咬牙切齿地道,面容狰狞,“大老爷的嗣子十三岁就中了秀才,大爷在南京待不下去了,卖了大部分产业搬到京都来住,这几年更是坐吃山空,要靠赁房子过活,大爷为什么还不把范氏丢下?她连个孩子都没有,我却给俞家开枝散叶,生了两个儿子,就是闵氏生下来的儿子,大爷看着他便心烦,我也不计前嫌地帮着照顾,大爷为什么眼里就看不见我的功劳呢?可恨他还怨我没有把孩子教好,说什么傅氏的几个孩子是如何如何的聪明伶俐、文武双全。他也不想想,他恨闵氏害了他,对那孩子不是打就是骂,孩子见了他像老鼠见了猫似的,连大声说话都不敢,跟着他读书,哪里学得进去?我的两个孩儿聪明是聪明,范氏却不时把他们叫去,在他们面前说我的不是,两个孩儿受了她的怂恿,全然不把我放在心上,小小年纪就阳奉阴违…”
那是因为俞敬修很自私,他心里只有自己,出了事就会责怪别人。别人为他付出再多,他也认为是理所当然的。
上梁不正下梁歪,有这样一个爹,又怎么会教出好孩子?
还好自己跳出了那个泥沼!吴氏暗暗地想着,心不在焉地听费姨娘嘟囔,慢慢地喝着茶。
看着眼前因为忿恨而变得尖酸刻薄的费姨娘,吴氏念着站在门外的丈夫,突然间想起赵夫人——赵夫人肯定也知道,仇恨会让人变得丑陋,所以才不愿意理会俞家的吧!
她突然间一刻也坐不下去了,懒得再应酬费姨娘,站起身来拉开了房门,笑盈盈地对丈夫道:“我们明天赶紧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吧!就算是见不到赵夫人,在京都这些日子,能和雨微、郑三娘她们说说话,也是好的。”
丈夫笑着点头。
吴氏眯了眼睛,神情愉悦,把费姨娘的满腔怨气关在了身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