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朝皱了皱眉。
陪同他来的人就不屑地睃了他一眼。
太皇太后的葬礼,皇上只出了三千两银子,大家都气坏了,金陵的使臣竟然还想得到礼遇?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那陪同就笑盈盈地道:“镇国公府是大公子爷亲自来的,四川巡抚郭大人家里是郭大人的长子亲自来的,可巧都比您来得早,王爷陪他们祭拜过太皇太后之后,就去了慈宁宫给太皇太妃请安,一时半会儿恐怕不会回来,您不如到茶房去坐坐,等筳席开始了,我再来请大人过去一起吃个便饭?”
茶房通常是招待那些贵人们的随从或是婢女的吧?
顾朝陡然间脸色胀得通红,道:“这不太合适吧?”
那陪同明白顾朝的意思,笑道:“谁让这里是紫禁城,是寿皇殿呢?别说是你了,有的时候那些内阁的阁老们要见皇上,能在茶房里有个坐的地方就不错了。您还是别挑了。等会儿人多了起来,可别连这茶房也没有了。”
这倒是。
他虽然没有做过权臣,但听家里的长辈说过。
遂没有再多说什么,跟着那内侍去了茶房。
只是他还没有坐稳,就听见外面一声响动,有人低声道:“简王爷来了!”
顾朝入朝为官的时候简王爷已经回了京城,但他曾在其他的场合见过简王爷,想着简王爷应该对他也有印象才是。
远在家乡千里之外遇到个熟人,也是不错的。
可他翘首以盼了半天,也没有看见简王爷进来。
他塞了个封红给身边服侍的小内侍打发他去看看情况。
谁知道那小内侍收了封红却动也不动,十分敷衍地道:“简王爷来了,肯定是要去偏殿和郡主说话的,你要是想通禀一声,我倒是可以帮这个忙。”说着,将手中的封红掂了掂。言下之意,若是要通禀,还要加赏钱。
第1094章 受辱
顾朝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是泾阳书院顾家的人,从小在泾阳书院的光环下长大,还从来不曾受过这样的侮辱,一时间气得直发抖,半天都没有做声。偏那内侍还斜着眼睛看他,一副瞧他拿不出银子,是个穷酸的样子。
顾朝出现在这里代表的是金陵那边的小朝廷,这些内侍是阉人,他可是堂堂正正的读书人,就算是气愤,总不能狗咬了他一口他再咬狗一口吧?
他脸憋得发紫,阴沉着脸又拿了一个封红出来,这次也不偷偷地塞了,直接给了那内侍,冷冷地道:“还请小公公帮着通禀一声。”
那内侍接过封红“哧”地嘲笑了一声,道:“你等着!”又阴阳怪气地道,“大人也不必动怒,实则是南边的人都太小气了,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殡天,皇上才出三千两安葬费,还是宗人府看不下去,想办法又补了二千两,凑了个五千两。可就这些银子,连买口楠丝棺木也不够啊,还怎么操办太皇太后的葬礼?要我说,你也别怪咱家眼皮子浅,要怪还是怪你们南边来的不好打交道!”
顾朝听着,脸上开始泛白,又有些恍然大悟。
皇上这事的确做得不地道,难怪跟着皇上南下的官员都称病不出不愿意代表朝廷给太皇太后奔丧!他就说,南边的那些商贾说起北边,总是异口同声地说北边的治安好,税抽得少,而且朝政清明,怎么到了他这里,临潼王眼皮子底下,一个小小的内侍就敢向他勒索银子!?想必这是得到了临潼王允许的,所以那小内侍也不怕他去告状吧?
嘉南郡主是个敢在金銮殿上杀亲王的主儿,临潼王家是招安的土匪,他们不会杀使臣吧?
想到这里,顾朝就觉得脖子上凉飕飕的。
早知道这样,他就不去主动请缨,想着利用过来祭拜太皇太后的机会看看北边的形势了。
顾朝后悔着,就看见那小内侍嘴角噙着一丝讥讽的笑意走了进来,不冷不热地道:“恐怕还得请大人再等一会儿。这会儿简王正在太皇太妃面前哭诉皇上的不是呢,您这个时候去了,王爷怕您被太皇太妃和简王迁怒。”
他早没有了刚才的意气风发,低着头道:“那我就在这里等会儿,有劳小公公了。”说着,又塞了一个封红给那内侍。
内侍拿着钱走了。
顾朝却有种一入宫庭深似海的惶恐和不安。
他不由走到了窗棂边,想看看灵堂里都有哪些人进出,总比他这样闷坐在茶房里好。
谁知道等他走近了,却听到了一阵低低的哄笑声。
有人道:“你倒乖觉!太皇太妃可是住在寿康宫,只有你,一去一来只要一炷香的功夫。以后寿康宫有什么事,我们都请你去跑腿。”
顾朝就听见刚才勒索他的小内侍不屑地“嗤”了一声,道:“那些南边来的蛮子知道些什么?太皇太妃住哪里?过去要多长时间?通禀一次要经过哪些衙门?骗了就骗了,在这宫里,他还能把我怎样不成?再说了,之前郡主可是说了的,把太皇太后送上山之后,再也不会和南边的人来往了。说不定我这辈子也就见这人这一次。我还怕他来找我算账不成?就算他找我算帐,我往郡主那里一哭——郡主这两天可捏着脾气呢?说不定一怒之下血溅三尺!我肯定会被郡主杖责,可总比那个什么礼部侍郎占便宜。郡主要是杖责我,我就全当是给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出气了,报答她老人家这几年对我们的恩德了!”
那些小内侍听着,又嘻嘻地笑了起来。
顾朝气得手脚直哆嗦,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小鬼难缠。
赶情这些人根本就没有把自己要见临潼王的消息通禀给李谦!
可他也只能气气——这里可不是金陵,他在宫里也没有相熟的人,这个哑巴亏,他也就只能忍着,徐徐图之。
好不容易等到未时,来祭拜太皇太后的官员陆陆续续进了寿皇殿,顾朝已是又冷又饿,那些内侍除了热茶水,其他一律不给提供,他又不敢多喝,怕要去官房又被这些内侍戏弄。
他干脆出了茶房,朝一个穿着当朝一等公侯麒麟补子官服的人奔走过去,远远地就拱着手道:“在下礼部侍郎顾朝,请问这位大人怎样称呼?我想见见临潼王,还请行个方便?”
那人微微有些发福,皮肤白净,留着两撇小胡子,闻言愕然,道:“我乃北定侯。你怎么在这里?”
顾朝松了口气。
北定侯府是清蕙乡君的娘家,北定侯府也算是京城百年勋贵世家,行事自有章程气度。
只是他哪里好意思说自己被宫里的小内侍给戏弄了?这不仅仅是丢面子的事,他既然代表朝廷过来祭拜太皇太后,接下来的几天说不定还要和这些小内侍打交道,若是他们存心使绊子,他防不胜防,总不能每次都向人诉苦吧?
“或者是因为大家都太忙的缘故,这边礼部的人把下官安置在了茶房。”他长话短说,道,“我一直也没有在意,谁知道一眨眼就到了这个时候,却没有看见临潼王来祭。就想问问侯爷临潼王等会儿过不过来?”
北定侯心想他多半是被人戏弄了,赵玺只拨了三千两银子给太皇太后治丧,南边朝廷捉襟见肘,这个可以理解,可赵玺居然没用自己的内库补贴一下,这就让很多人都不满了。谁知道出手的是哪些人?北定侯只当不知道,笑道:“王爷肯定是要过来的,祭拜酉时才开始,恐怕顾大人要再等一会儿了。”
总算是有了个准确的消息!
顾朝暗暗吁了口气,笑道:“没事,没事。我在这里等王爷好了!”
北定侯淡淡地点了点头,抬脚就往设为灵堂的正殿去。
顾朝连忙跟上。
已有不少官员过来了,大家并没有进灵堂,而是三三两两地在灵堂外低声说着话,要不是竖着耳朵听,压根儿就听不到说话的声音。
顾朝大吃一惊。
只有发自内心的尊敬,才会在没人监管的情况下出现这样的情景。
他不由朝北定侯望去。
就见北定侯也在屋檐下就停住了脚步,朝着一个穿着白泽补子的人拱了拱手,两人都是满脸肃然,并没有说话。
当然也没有人理会顾朝。
顾朝若有所思。
第1095章 昂头
顾朝站在旁边等着,没多久,就看见一大群人拥着三个人往这边走过来。
领头的穿着四爪蟒服,身材高大,相貌英俊。他正皱着眉头听着身边的一个说着什么。
想必这就是临潼王李谦了。
据说当初就是因为他长着一副好相貌,这才被嘉南郡主瞧中的。瞧李谦现在的样子,那传闻倒也有几分真实。
顾朝胡思乱想,对面迎了上去,远远地就作揖自报了家门。
李谦正等着金陵那边派来祭拜太皇太后的人,打量了顾朝一眼,冷冷地道:“顾大人什么时候到的京城?二十七天的国丧,如今已经过去二十天了。”
有这样行事的吗?
如果赵玺派的人还不到,李谦就要决定他们这边自行发丧,不管赵玺那边的旨意了。
顾朝就知道这件差事不好当。可他自幼钦佩张仪,想效仿张仪出使边国,这才有了这次北边之行。
他忙上前又恭敬地行了个礼,道:“王爷暂且息怒。南边战事又起,皇上刚刚亲政,顾头顾不上尾,又想着太皇太后身份尊贵,北上的使臣一时半会也不知道选谁才好,这才耽搁至今。不过臣下出行前皇上有旨,让臣等一律听侯王爷的差遣,说王爷对太皇太后的丧礼肯定有自己的安排,我等听命就是。”
这话他说得有点脸红。
实际上是赵玺不太想管太皇太后的丧事,赵玺话里话外透着“谁出主意谁出银子”的意思,既然姜宪要管太皇太后丧事,就让她们管好了,他们正好可以当个甩手的掌柜。
赵玺的使臣迟迟不到,他们提出来的条件只要是虚名赵玺全都应下,只要是涉及到银子的事一律含含糊糊,李谦就已经知道赵玺的意思了,此时闻言心中连个波澜都没有,平静地点了点头,对顾朝道:“随我来吧!”
甚至没有介绍身边人是谁。
顾朝听过李谦的很多传闻,见到李谦才发现李谦气质温和,像个书生反而不像上阵杀敌的大将军,而他纵观史书,越是这样反差比较大的越是有主见,有性格的人。加之北边这几年在李谦手里兵强马壮的,和朝廷纠缠了快三十年的鞑子如今乖乖退兵五百里,是真正手握重权的封疆大吏,顾朝哪里敢多说一句。
他小心翼翼地跟着李谦进了正殿。
正殿里白茫茫一片。
那些官员纷纷上前和李谦打招呼。
李谦点了点头,道了声“辛苦了”,介绍了顾朝。
众人客气地和顾朝见礼。
留在京城四品以上的官吏都在这里了。人比顾朝想像的多。他尽量把人和名字对起来。
一阵寒暄过后,仪礼司的人过来,顾朝先是代表赵玺给太皇太后上了香,然后自己给太皇太后上了香。
李谦就请了他去旁边的偏殿坐下,问起他的来意:“…皇上是否有其他的交待?”
顾朝面色微红,道:“那倒没有。只是说一切都听王爷的安排。”
不指手画脚也是桩好事。
李谦自我安慰,却能想到姜宪听到这话之后的愤怒。
他轻轻地在心底叹了口气,和顾朝说了几句话,安排顾朝等人在四夷馆住下,回了慈宁宫。
姜宪这些日子都歇在慈宁宫,除了整理太皇太后的遗物,就是回忆当年的旧事。
李谦怕她触景伤怀,也曾想过让姜宪回长公主府住些日子或是去太皇太后妃那边小住,可都被姜宪拒绝了。不仅如此,她还安慰李谦:“我没事。你就让我放纵放纵。等太皇太后上了山,我也该放下了。”
当年,她也曾经经历太皇太后的死,却没有像这次这样的伤心。是因为前世她隐约知道太皇太后去世之后她就没有了依仗,只能靠自己了,所以不得不坚强?还是因为她那时候还懵懵懂懂不太懂事,不像今生,太皇太后的命是她挽回的,比前世多活了十二年?
姜宪无力地依偎在李谦的怀里,并不担心以后,并不需要坚强,她想软弱到什么时候就软弱到什么时候,她想伤心到什么时候就伤心到什么时候。
李谦紧紧地抱着姜宪,心里全是痛惜。
这样的姜宪,他也是第一次见到。
好像放弃了自我,只想依靠着他,随他去哪里,随他天荒地老,日月星昼。
这样的姜宪,让他惊奇,也让他心醉。
好像和姜宪在一起越久,她就会表现出越多的面来,每一面都让他觉得有意思。
想到这些,李谦回宫的脚步都快了几分。
可今天的姜宪却与往常又有些不同。
她没有像前些日子素面朝天,衣饰随意地伏在临窗的大迎枕上发呆,也没默默地和宫女内侍们整理着太皇太后的衣饰,而是整整齐齐地梳了个比较复杂的百花髻,还簪了两根银饰,穿了素净的白色素面缂丝的褙子,安静地坐在那里听孟芳苓说着七天后太皇太后移棺椁去陵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