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桓的确让郑芬有些意外。
字写得好,画画得有意境,诗也作得合时宜,若是再有点辩才,那就再好不过了。
两个人盘桓到下午,直到谢丹阳来访,才打住话题。
可萧桓心里始终有些惴惴不安——自吴桥去给夏侯虞递了话之后,夏侯虞那边就一直没有动静。她这是同意了去别庄小住呢?还是没有同意呢?
他心不在焉地听着谢丹阳絮叨,好不容易用了晚膳,谢丹阳告辞了,萧桓匆匆去了夏侯虞歇息的客房。
夏侯虞刚刚沐浴完,穿了件素色镶银边的襦衣,正跪坐在书几前抄着经书。
灯光下,她鸦青色的头发还带着几分湿意,长长的睫毛在眼睑间留下了一片剪影,显得娴静而优美。
“都督来找我何事?”夏侯虞放下手中的笔,接过宫女递上的暖热帕子擦了擦手。
萧桓突然间有些不自在,仿佛他的到来打破了夏侯虞的宁静似的。
他不由轻轻地咳了一声,在夏侯虞身边坐下,温声道:“我让吴桥下午给长公主带话,不知道长公主意下如何?”
夏侯虞直言道:“我觉得我住在公主府也是一样的,别人若是问起,正好说我要守孝!”
也就是说,夏侯虞这是要和他各过各的了!
萧桓的嘴抿得紧紧的,半晌才道:“天子正式登基之后,卢大将军就要准备北伐了,城中怕是事端不断,偏偏天子对长公主礼遇有加,长公主不如避居庄园,也免得琐事打扰。”
夏侯虞见萧桓是真心为她考虑,声音不禁柔和起来,道:“我要常去庙里给阿弟上香。”
原来如此!
莫名的,萧桓就松了口气,有些窘然地道:“我已经跟舅父说我们会住到庄园里去。”
夏侯虞皱眉。
萧桓叹气道:“我觉得住在庄园是个很好的借口。”
特别是有些宴请他不想参加,有些时候他不好参与需要回避的时候,回城外庄园探望夏侯虞就成了一个非常好的理由。
夏侯虞不悦,直言道:“都督下次做这样的决定,还是提前跟我说一声好。这是在舅父家,我们偶尔牛头不对马嘴的也没什么,若是在外面,岂不是惹人耻笑?”
萧桓脸一红,垂了眼帘道:“长公主说的是。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对。”
夏侯虞心中暗暗惊讶。
前世她从未这样直接地向萧桓表达过她的意愿,萧桓在她面前也是沉默的时候多,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痛快认错的时候。
她倒是小瞧了他。
他前世能做到权倾朝野可见也不是完全靠着阴谋手段和冯氏母子的支持,应该做人也有他独特的一面。
不过,他们既然是同盟,萧桓退了一步,她觉得自己也退一步好了。
夏侯虞道:“天子登基之后,我们先去拜见了阿家再启程去庄园好了。”
她不仅答应了去庄园小住,而且还决定参加完全夏侯有义的登基仪式之后回萧府向萧桓的母亲辞行。
这一刻,她好像又变回了和他刚刚新婚时的夏侯虞。
萧桓眼底闪过一丝困惑,和夏侯虞闲聊了几句,起身告辞。
夏侯虞点头,让阿良送了萧桓出门,她继续坐下来抄着经书。
等到了夏侯有义基登的那天,夏侯虞以有孝为由,没有参加。
崔氏则按品大妆进宫朝贺,把郑宜留在了夏侯虞身边作伴。
夏侯虞和郑宜接触不多,可心底却是喜欢这个机敏灵动的小表妹的。
两人去了她屋后的竹林,夏侯虞抄着经书,让阿良陪着郑宜去后面的花园里摘花玩。
郑宜摇头拒绝了,托着腮坐在夏侯虞的身边,好奇地问:“姐夫真杀了五万胡人吗?”
夏侯虞觉得奇怪,笑道:“你听谁说的?”
“大兄说的。”郑宜眨着乌黑的大眼睛道,“上次在书房的时候,大兄和夫子争起来了。夫子说姐夫是匹夫之勇,大兄却说姐夫是大将军、大英雄,结果被夫子喝斥,还被罚面壁。可大兄说,就算是面壁,他也敬佩姐夫。”
夏侯虞笑着让人端了酪浆给郑宜,道:“两军交战,哪有不斩敌军的道理。不过,五万人也有些夸大。”
郑宜喝着酪浆笑,一副非常满足的样子。
夏侯虞就告诉郑宜画八仙花。
郑宜趴在案几前,洁白的皮肤上留下了或绿或白的颜料,却始终高兴的咯咯直笑。
午膳过后,崔氏回来了,和她同行的,还有余姚大长公主。
她去年刚过的四十寿诞,是个身材高挑的美人,徐娘半老却风情万种,只是她板着脸看人的时候目光总是带着几分打探、衡量的味道,让人觉得心里不太舒服。
夏侯虞带着郑宜上前给她请安。
她倨傲地扬了扬下颌,瞥了眼郑宜道:“小娘子年余没见,又长高了些。”
郑宜显然不太喜欢她,恭谦地站在那里却不吭声,好像没有看到似的。
崔氏忙上前打圆场:“孩子太过顽皮,怕冲撞哪位贵人,就在家里养着,矫枉过及,反倒是遇到人不会说话了,还请大长公主不要见怪。”
余姚大长公倨傲地瞥了郑宜一眼,没再说什么,和夏侯虞分宾主坐下之后,上上下下地打量起夏侯虞来。
夏侯虞觉得莫名其妙,道:“大长公主看什么呢?可是我今天哪里穿戴不规整?”
余姚大长公主收回了目光,指责她道:“新君基登,你怎么没有去?你这个样子也太不成体统了…”
夏侯虞懒得和她多说,简短地打断了她的话,道:“我还在孝期!”
余姚大长公主被噎了一下,却犹不死心地道:“大将军说,以日代月,天子守孝二十七天即可。”
夏侯虞冷笑道:“我们是天子吗?”
余姚大长公主语凝,随后怒羞成怒,道:“你就不能好好地说话?!难怪大将军说你娇纵跋扈,需要人管教管教。”
这话崔氏不爱听了,张口欲要辩解,夏侯虞已冷冷地道:“我如今是萧家妇,就算是要管教,也轮不到大长公主管教,大长公主还是别费这个心了。”
余姚大长公觉得失了面子,瞪着眼睛道:“你以为我想管你不成?我是来问问你卢家四娘子人品怎样?性情好不好的!”
有求于人还这副态度,难怪大家说起余姚大长公主就头痛。
夏侯虞想着,面色微紧。
大将军说,可见余姚大长公主今天见到了卢渊,打听四娘子的品行,难道…她要给儿子求亲吗?
第三十九章 阿家
她用来威吓卢渊的话,难道被余姚大长公主当真了…
不知道是谁告诉她的?
当时在场的人很多,夏侯虞无从判断,她耳边响起姚余大长公主的抱怨:“提起卢家四娘子的人是你,现在像个锯嘴葫芦的也是你。你就不能别那么多弯弯道道的,好生应答我两句?!”
夏侯虞无语,索性道:“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卢家四娘子,人品、性情我怎么知道?大长公主问我这话也太奇怪了。您要是真是有心,不如去问问范夫人。”
她和卢渊有罅隙,不是和卢家四娘子有罅隙,她犯不着推了卢家四娘子下水。
余姚大长公主哼哼哈哈的很是不满,夏侯虞只当没有听到,余姚大长公主见在夏侯虞这里实在是问不出什么来,只得起身告辞。
崔氏松了口气,低声道:“大长公主也不容易。这么多年了,说话的口气可是一点没变。”
夏侯虞和郑宜听着都“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屋子里顿时变得欢快起来,这件事也被夏侯虞抛到了脑后。
等到郑芬和萧桓回来,夏侯虞和萧桓向郑芬俩口子辞行,准备回萧家去。
郑芬没有挽留,只是叮嘱萧桓:“过两天你记得进城一趟,我约了谢丹阳的兄长赏花。”
萧桓笑着应下,和夏侯虞坐车一起回了萧府。
建康城向来有“东贵西贱”的说法。萧府位于南边,宅院多是本朝迁都建康之后新建的,道路整洁,树木浓茂,虽说远离集市,却胜在安静。
萧家的大管事萧荣早已得了信,早早就派了人在巷子口候着了。萧桓和夏侯虞的牛车一出现,就有侍人飞快地跑去报信。萧荣一面派了人去给萧桓的母亲吴氏报信,一面带着人匆匆迎了过去。
夏侯虞在萧桓的搀扶下下了牛车,吴氏则由萧醒扶着走了过来。
她是个十分貌美的妇人,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穿了件暗红色素面襦裙,披着玄色绣五彩云团纹的绡纱披帛,柳眉弯弯,杏眼粼粼,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
“长公主!”她含笑主动和夏侯虞打着招呼。
萧醒也活泼地上前冲着她喊“阿嫂”。
他比萧桓要小四岁,比夏侯虞大三个月。身长玉立,眉眼舒展,笑容灿烂,显得萧桓少了几分锐利,多了几分温和。
前世,萧家有什么事的时候都是萧醒来接她,俩人相处的不错。
夏侯虞和萧桓给吴氏行了礼,萧醒又上前喊了阿兄和阿嫂,一行人去了正厅。
吴氏很满意这个儿媳妇,加上之前夏侯虞有意交好,虽贵为公主,和吴氏相处得却很好,吴氏对夏侯虞也很亲昵。她先是向夏侯虞表示对夏侯有道病逝的慰问,然后问起了天子的丧礼。
萧醒在旁边插嘴道:“母亲专程让大管事在主道上设了路祭。”
夏侯虞忙起身道谢。
吴氏却叹道:“一家人不必如何多礼!长公主以后有什么用得上我的,直管开口。别的事我做不好,绣花裁衣还是会一点的。”
夏侯虞从小就不耐烦做女红,对那些女红做得好的人就特别的佩服。
吴氏恰好就是那种温温柔柔的,特别擅长做女红的。
她还记得,前世吴氏曾经给她做过一双软鞋,鞋上绣着几只蹁跹起舞的蝴蝶,栩栩如生,漂亮极了。
可能是人都喜欢做自己擅长的事,吴氏也因此格外的喜欢做女红。
“多谢阿家!”夏侯虞恭谦地道,面净的白孔,娴雅的神色,有种典雅的美。“我若是需要,一定求助于阿家。”
吴氏满意地笑了。
萧桓看着却有些异样。
这个时候的夏侯虞,好像又回到了从前似的,拘谨、自律、妥帖,就是那笑,也笑得恰到好处,像戴着个假面的玩偶般让你挑不出错来。恰好又听到吴氏问夏侯虞:“为什么要搬去城外的庄园?住在公主府不是一样的吗?若是有什么不方便的,我和阿醒可以住到庄园里去。我们在建康也没有什么事。”
他不由微微地蹙了蹙眉头。
夏侯虞正好朝萧桓望过来,看见他不悦的表情,心中顿觉不快。
萧桓当着外人倒温文尔雅,谈笑风生,当着家里的人却沉默少言,冷峻肃然。刚刚新婚的时候,若不是看见他对待吴氏和萧醒也是这副模样,她还以为他对这桩婚事不满呢!
这件事是萧桓提议的,当然由他去解释!
夏侯虞睁大了眼睛望着萧桓。
吴氏察觉到两人之间暗潮涌动,提高了声量:“阿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