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镇定感染了冬青和滨菊。
两人“诺”了一声,正要分头行事,姚妈妈已亲自撩帘而入,皮笑肉不笑地望着屋里的三个人:“十一小姐,大太太请您过去一趟。”
第三章
根据十一娘的目测,罗府占地大约有三十来亩。东边是芝芸馆,中间是四知堂,西边是双杏院。双杏院后门有一通往外河引水成湖的闸口,过了闸口,是个有十来间屋子的小院,叫临芳斋,临芳斋的东边,就是罗府的后花园了。
而绿筠楼则在后花园的西北角。
十一娘带着滨菊随着姚妈妈出了绿筠楼,穿过连着绿筠楼和芝芸馆的回廊,很快到了芝芸馆。
进门的时候,她们遇到许妈妈正带着四、五个丫鬟婆子朝外走。
许妈妈是大太太身边最得力的人,协理大太太管着内宅的钱物和人事。姚妈妈则协理大太太管着内宅的日常琐事。
十一娘恭敬地喊了一声“妈妈”。
姚妈妈和滨菊则上前给许妈妈许礼,热情地打招呼:“您这是忙什么呢?”
许妈妈四十来岁,长得白白胖胖,虽然是大太太身边最得力的人,但见人就是一脸的笑,罗府上上下下的人都愿意亲近她。
她笑着给十一娘行了礼,又给姚妈妈和滨菊回了礼,这才道:“大太太派我去慈安寺送香油钱。”
姚妈妈愕然,道:“不是那慈安寺的主持来取的吗?”
许妈妈笑道:“大太太想再点盏长明灯。”
姚妈妈更觉得奇怪。
那慈安寺寺离这里二十多里,往返得一天。既然要去,怎么这个时候才动身?
她还欲再问,那许妈妈已和十一娘聊上了:“…还让您惦着,特意让冬青给我捎了酱黄豆来。”
十一娘笑得客气:“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妈妈别客气!”
“是您太客气了。”许妈妈笑道,“上次是冬青的嫂嫂来吧?您当时也是让冬青拿了两罐给我。我当时就说,这是谁的手艺,怎么就这么好吃。我痴长了四十几岁,还从来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酱菜…”
两一个是奉命来见大太太,一个是大太太之命去当差,都不敢多做停留,寒暄了几句,各自散了。
姚妈妈领着十一娘去了大太太日常居坐宴息的一楼东间:“十一小姐坐坐,我去禀了大太太!”
她丢下十一娘和滨菊转身上了楼,自有小丫鬟们上茶点招待她们。
滨菊不由打量起屋子的陈设来。
正面黑漆万字不断头三围罗汉床上铺着虎皮褡子,床上小几摆着掐丝珐琅的文王鼎、香盒。两旁的高几上摆着翡翠为叶玉石为枝的万年青石料盆景,玻璃槅扇前一滑太师椅上搭着石青底金钱蟒的椅袱,脚下的地砖光鉴如镜,绰绰映着人影…
平常都是冬青陪着十一娘来芝芸馆,这次十一小姐却带上了她。
这屋子的摆设与她上次来时大不相同。
上次她来的时候还有孝期,到处白茫茫一片,看着碜得人心慌。这一次,却有种冰冷的华丽,让她有种自惭形秽的不安。
想到刚才没有机会在十一娘面前说的话,又看小丫鬟们都退到了门外,屋里只留下十一小姐和她。滨菊不由上前几步,低声道:“十一小姐,要是万一…冬青姐的事推不掉…您就应了吧!”说着,眼泪忍不住浮上来,目光中晶莹欲滴,“这也是我们来时冬青姐嘱咐我跟小姐说的话。还说我们以后要求人的地方多着,犯不着为了这点小事惹得大太太不高兴…”
十一娘望着手边麻姑献寿粉彩茶盅没有做声。
滨菊和她相处了三年,知道她看上去随和,下了决心的事却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不由低声劝她:“要是心痛冬青姐,以后嫁了人,点了她两口子做陪房。有了撑腰的人,凭冬青姐的人才,日子一样能过好…”
“小心隔壁有耳。”十一娘轻轻的一句,却让滨菊脸上一红。
她知道自己太心急了,唯唯地“嗯”了一声,站在十一娘身后不敢再说话。
当陪房!
两个丫头想得到好,可就算是事到无可奈何时想走这条路,也不是自己能做主的。只怕还需要花大力气周旋一番。
十一娘不由苦笑。
芝芸馆仆妇众多,又有几位姨娘在大太太面前凑趣,向来气氛热闹。她今天一路走来,却只见几个小丫鬟,而且还个个神色间有几份小心…颇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难道是姚妈妈在大太太面前说了什么话?
就像上次她诱导大太太,说姚妈妈的侄儿依仗着姚妈妈在大太太面前当差,窥内院一样…大太太为了教训自己所以才遣了身边的人?
十一娘脑子飞快地转着。
今天早上晨昏定省的时候大太太都好好的,还笑吟吟地说自己做的山药糕好吃,让她明天再做几个送来,还赏了自己一根金镶青石寿字玉簪…如果有什么变故,那就是自己走了以后…可惜姚妈妈跟得紧,自己不能脱身,要不然,大太太身边的二等丫鬟珊瑚一向和冬青走的近,问她一问,也可以知道些蛛丝马迹…
想到这里,她摸了摸来前特意插上的那根金镶青石寿字玉簪…希望大太太等会看到这根玉簪能想起这几年自己在她面前的乖巧温顺来,能说话行事给自己留几份颜面。
十一娘虽然在心里暗自打算着,但身体却像一根紧绷着的弦,时刻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不一会,她就闻到有淡淡的檀香,听到轻轻的脚步声和窸窸窣窣地衣裙摩擦声。
大太太常年礼佛,身上总有一股檀香味…
十一娘忙站了起来,就看见帘子一晃,一个穿着茜红色棉纱小袄的少女扶着个举止身材高挑的端庄妇人走了进来。
她们后面鱼贯着跟了七、八个丫鬟婆子,那姚妈妈也在期间。
“大太太!”十一娘笑着迎了过去,虚扶住了妇人的另一个手臂。
“看你们俩!”大太太笑容亲切温和,“好像我七老八十似的走不动了。”
“母亲年轻着呢,怎么会走不动?”红衣少女奉承她,“是我们想趁着这机会和母亲近亲近,您可不能戳穿我们。”她语气娇憨,有种少女不谙世事的天真烂漫,让人听了只觉得俏皮可爱。说着,她又笑着问十一娘:“你说是不是?十一妹!”
“是啊!五姐。”十一娘笑盈盈地望着她,好像很欣赏她的开朗活泼般。
这少女是十一娘的姐姐五娘,罗府四爷罗振声是她一母同胞的弟弟。
他们的生母柯氏,在姨娘中排行第三。原是大太太从娘家时就在身边服侍的贴身婢女,虽然后来被抬了姨娘,又生了一儿一女,却还和以前一样,歇在大太太卧室外的贵妃榻上,尽心尽力地服侍着大太太。大太太待她也很亲厚,把她生的五娘和四爷带在身边,同亲生的元娘和大爷一样教养。情份不同一般。
大太太见她们姐妹亲热,笑容里就添了几份满意。
她先是安慰般地拍了拍十一娘的手背,然后伸出食指点了五娘的额头一下:“就你能干!在我面前也敢排揎你妹妹!”
话里带着种放纵的亲昵,五娘自然不把大太太的话当真,嘻嘻笑着问十一娘:“母亲说我排揎你,你说,我排揎你了没有?”
十一娘不答,只是掩袖而笑。
五娘就拉大太太的衣袖,撒着娇:“您看,您看十一妹也没话说。您就是偏心,生怕十一妹受了一点点的委屈。怎么也不怜惜怜惜我,是和十一娘一样,受不得一点委屈的!”
大太太被她的孩子气逗笑了。拉着五娘的手坐到了罗汉床上:“好,好,好。我冤枉了我们的五娘,让五娘受了委屈。”又吩嘱小丫鬟给十一娘端锦杌来。
“本来就是!”五娘嘟着嘴虚坐在罗汉床上,但看见丫鬟们端了茶进来,就起身端了一杯茶递给大太太:“母亲,喝茶!”
大太太笑着接了。
五娘又端了一杯给十一娘:“十一妹,喝茶!”
十一娘忙站起来接了。
五娘再给自己端了一杯。然后挤到十一娘的锦杌上坐了。用大太太能听见的声音和十一娘说着悄悄话:“你看这茶…我刚才来的时候是龙井,现在是武夷。母亲果然是很偏心的!”
几句话逗得满屋的人都笑起来。
大太太就指着五娘对身后的人道:“你们看,你们看,我怎么就养出个泼猴来,天天闹得我不安生。”
五娘听了就往大太太怀里钻:“泼猴不闹王母闹谁?”
旁边的丫鬟媳妇子也笑:“那也是大太太惯得。”
大太太扶着额头“哎呀”、“哎呀”的,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一时间,屋子里笑语殷殷,热闹非常。
十一娘坐在一旁掩袖而笑。
大太太见了,就正色地问她:“我听简师傅说,你现在能绣双面绣了?”
罗家请了老夫子在家里教女儿读书,也请了杭州府最有名的绣娘简师傅在家里教女红,让灶上的婆子教做罗家的私房菜。
十一娘寻思良久,选择了在女红和厨艺上下功夫。
冬青不免担心:“女人家针线、吃食做得好的比比皆是,能吟诗作画才是本事…”
“我这个样子,做好本份才是应该。”十一娘朝着她摆手,示意她不要再多说,“要不是怕大太太觉得我蠢,学什么都学不好,以后瞧我不起,我连这女红、厨艺也不会学。”从此一心一意跟着简师傅学针黹。简师傅看她用心,教得也欢喜,连自己的绝学“双面绣”都传给了十一娘。
第四章
见嫡母问话,十一娘站起来恭敬地应了一声“是”,道:“只是学了些皮毛而已。”
大太太见她态度恭谦,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四月二十四是永平侯府太夫人的生辰。我让你五姐写一百个字体各异的‘寿’字,你到时候照着用‘双面绣’绣个屏风,带去燕京给太夫人做寿礼。”
罗家大小姐罗元娘嫁给了永平侯徐令宜。
永平侯府的太夫人,也就是罗元娘的婆婆,大太太的亲家。
徐家长子夭逝,二子病逝,三子庶出,爵位出人意料之外地由四子徐令宜继承了。随着徐令宜的胞姐两年前被新帝册封为皇后,徐家成为大周炙手可热的功勋世家,罗元娘这个永平侯夫人的地位也就水涨船高,不管是在燕京的贵妇圈子里面,还是远在江南的罗家,都变得举足轻重起来。而太夫人的生辰礼物,自然也就成了需要大太太绞尽脑汁承办的头桩大事。
知道事情的重要性,十一娘不由迟疑道:“女儿虽然能绣双面绣,可技艺不精。燕京藏龙卧虎,就怕到时候落了大姐的面子…”
没等她的话说完,大太太已笑道:“要讲技艺精湛,谁又比得过宫里针工局上的人?我们送个‘百寿绣屏’过去,也不过是表表心意罢了。”
也是。自己手艺再好,好不过那些从全国各地选拔出来为生存而学艺的绣娘;罗家送去的东西再贵重,贵重不过皇上示恩的赏赐。
十一娘释然,笑着问大太太:“不知道母亲选了什么好日子派人去燕京送寿礼?”
“三月初六。”大太太笑道,“我看了黄历。初六岁煞西,忌开仓动土,宜出行会友。再早,没有这样的好日子,再迟,怕路上耽搁。”
十一娘微一沉思,脸上就露出犹豫之色来。
大太太看着不由关切地问:“可有为难之处?”
十一娘迟疑道:“这双面绣不比单面绣,花的功夫比单面绣多三倍…我算算日子有些紧!”
“这可怎么是好?”大太太皱着眉,“我想了大半个月才想到这好主意。这样一来,岂不是要重新选寿礼?也不知道来不来的及。就算是来的及,送什么东西也让人犯愁啊!”
罗家世代官宦,根基在那里。就算没有什么稀罕之物,寻件表示吉祥的东西做寿礼还是不难的吧?或者,这次平安侯府太夫人的生辰有什么特别之处…
十一娘思忖着,抬睑飞快地睃了五娘一眼。
她端着茶盅坐在大太太身边,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那里,对大太太的话视若无睹。
十一娘不由心中一动。
大太太让她用双面绣绣一百个“寿”字固然不容易,让五娘写一百个字体各异的“寿”字同样的艰难。这样的难题摆在前面,一向八面玲珑的五娘却突然变得沉默起来。
她又想到刚才大太太是由五娘扶着走进来了。
这样看来,五娘要么是不觉得为难,很爽快地应了;要么是虽然觉得为难,但想到绣一百个“寿”字比写一百个“寿”字更困难,等着自己来拒绝。这样一来,大太太只会把这件事没办成的原由算到自己头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