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递过来的机会,十一娘看见了图样──是那幅圆形百寿图。
“老人家都喜欢圆圆满满…就这幅吧!”大太太的语气里有几份疲惫,“五娘尽快写出来,十一娘好绣。”
五娘怎敢有异议。接过图样,曲膝应“是”。
二姨娘突然望向十一娘:“那这段时间就要绣‘百寿图’了?”
十一娘恭敬地应了声“是”。
二姨娘点了点头,不再寻问。到让大太太好奇。
“我们原本想让十一娘帮着打几副络子,”大姨娘笑着解释道,“看来十一娘没这功夫了。”
十一娘就笑着望了大太太一眼,好像在看大太太的眼色似的,见大太太并无不悦,这才笑道:“五姐写字还要两天功夫。您要打什么络子?多了只怕要等等!”
意思是活不多的话,还是可以帮忙的。
“我给庥哥做了两个披风,”大姨娘笑道,“想让十一娘帮着打两根五蝠络子。”
用一根线打出五个蝙蝠,是简师傅的绝技之一,后来教了十一娘。
蝙蝠,是“福”的谐音,五个蝙蝠,寓意长寿、富贵、康宁、好德、善终五种福气,用一根线编出五个蝠蝙来,没有比这更吉祥的物件了。
三岁的庥哥是大爷的长子,更是大太太的心头肉。
大太太脸上的表情变得非常柔和起来:“也不知道那些丫鬟媳妇子有没在好好地照顾他?”
三年前,罗家老太爷去世,罗氏三兄弟辞官回乡丁忧。今年十月二十四日三年期满,三兄弟都需回吏部备报。二老爷和三老爷带了家眷随行,大太太想着家里的事丢不开手,就让儿子、儿媳带着孙子和鲁姨娘一起,跟着大老爷去了燕京。一来大老爷身边有个照应的人,二来让儿子带了家眷去看看姐姐和姐夫,借永平侯之势留在燕京国子监读书,以便参加明年的会试──两年前新帝登基开恩科,罗振兴有孝在身没有参加。
“庥哥身边有大奶奶,”吴孝全家的笑道,“你就放心吧!”
而十一娘既然知道了这络子是做什么用的,自然立刻表态:“别的不敢说,打两根络子的功夫还是有的。”
“那敢情好。”大姨娘笑道,“我那边彩绣坊的五彩丝线都准备好了…”竟然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那你就去帮姨娘打络子去吧!”大太太笑着吩咐十一娘,“我这边让吴孝全家的陪着说说话就是了。”
听话听音,两位姨娘、五娘和十一娘都起身退了下去。
大姨娘就拉了十一娘的手:“走,到我那里去,等会我让彩霞做玫瑰莲蓉糕你吃。”顿了顿,又对五娘笑道:“五小姐也到我屋里去坐会吧!”
看着大姨娘那言不由衷的样子,五娘心中不悦,又想着这两位姨娘现在都是尸位素裹只等着死了的人,连应酬的心没了。
“不用了。”她表情淡淡的,“大太太交待的事我可不敢马虎。”
大姨娘还欲说什么,二姨娘已拉了大姨娘和十一娘往居所去:“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不留了。五小姐快去忙去吧!”
十一娘被二姨娘拽着,回头朝着五娘说了一声“姐姐慢走”,便跟着二姨娘匆匆而去。
五娘望着三个人的背影撇了撇嘴,回了娇园。
大姨娘不由抱怨:“何必这样,她也是个可怜人!”
二姨娘冷冷地“哼”了一声,道:“这屋里谁又不是可怜人。只不过是你可怜,还有比你更可怜的人罢了。何况我们都这样了,横竖不过是一个死,还有什么怕的。”
大姨娘看了站在一旁有些无措的十一娘一眼,到底把没说的话忍住了。只笑着招呼十一娘:“你坐,我去拿线。”
两位姨娘比邻而居,但大姨娘除了礼佛,还喜欢给罗府那些小孩子做针线打发日子。十一娘和两位姨娘有点交情,也是大姨娘听家里的妇仆说起十一小姐擅长针线,是简师傅的得意弟子,这才起心请十一娘帮着绣了部佛经。后来接触多了,又发现十一娘性情温和,虽语言不多,却行事稳重大方,待人温和宽厚,与她投缘。这才常邀了她到自己居所坐坐,或是自己去十一娘那里走动走动,说说闲话,做些针线。而二姨娘除了礼佛之外,什么事也不感兴趣。几次偶然遇到,也只是恭敬地问声好,二姨娘都是板着脸与她点点头,并不和她说什么。
而今天的情景却有些奇怪。
大姨娘去取线了,二姨娘不仅没有像往常那样回自己屋里,而是吩咐大姨娘身边的彩霞:“你们家姨娘说了,要做玫瑰莲蓉糕招待十一小姐的,你还不快去。”
想来二姨娘这人面孔严厉由来已久,彩霞喏喏应声而去。
她又喝斥自己的丫鬟:“杵在那里做什么?来了客人也不知道沏什么茶,你能做什么?”
说得彩云满脸通红,给十一娘福了福,转身去换茶了。
十一娘忙端起茶来喝了一口:“这茶就极好。是上等的西湖龙井吧?”
二姨娘脸上很难得的有了一丝笑意:“不错,是上好的西湖龙井。不过,我这里还有福建送来的玉溪铁观音。你尝尝!”
十一娘暗暗吃惊。
她现在的父亲,也就是罗府的大老爷罗华忠在福建连任三届布政使而没能挪个地方,认为是生平大憾。也因为这样,他在福建根基深厚,虽然在家里丁忧,以前受过他恩惠的下属常给他送福建特产来。这玉溪铁观音就是其中的一种。
当然,罗华忠这种做到了封疆大吏的人,不管是在朝廷还是在皇帝眼中,都是有一定份量的。只要不涉及到谋逆,迟迟早早要重新出仕。何况他还和永平侯是亲家。那些人是不会马虎他的。
一时间,她心乱如麻。
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她脑海里一逝而过,想要抓却抓不住!
十一娘不由抬头朝二姨娘望去──然后她突然发现,二姨娘竟然有一双清亮如水的眸子,波光流转间,有吸人魂魄的潋滟。
一个非常平常的人突然在你面前露出与众不同的特质,十一娘骤然生警,想着今天发生的事。
大姨娘虽然爱给小孩子做针线,可这小孩子并不包括大少爷在内──因为在罗府,他不是普通的小孩子。还要她打五蝠络子,这种除了简师傅只有她会的络子…
“拿了玉坠在眼前左右晃,眸子盯着她转动,时间长了,你也能有这样一双眼睛。”二姨娘突然朝她笑,眼中的艳色更浓,“你从今天开始练习,也不算太晚。”
十一娘故作不知,露出满脸的茫然。
二姨娘突然笑了起来:“青桐那样老实的人,竟然生了你这样一个女儿。真是有趣!”
青桐,是吕姨娘的名字。
“二姨娘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十一娘不动声色。
“听不听得懂没关系,你只要不聋就行了。”二姨娘神色宜然,好像对十一娘的装聋作哑不仅没有恼怒,还有欣赏,“算算日子,大老爷和大少爷应该到燕京的。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大老爷和大少爷竟然一前一后各自差了身边得力的人来给大太太送信。大太太接到大老爷的信,就叫让人叫你来做屏风。接到大少爷的信后,就差了许妈妈去慈安寺送香油钱,还把她身边那个漂亮的琥珀赏给了你,突然叫了我和大姨娘去问印一千本《法华经》怎么个印法…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不过在隔壁,拿个线,用得着这么长的时间吗?
十一娘已有九分的把握,这两位姨娘挖了个坑让她跳。
一个妻子六个妾,还有一大堆同父异母的儿女在争斗,鬼也不会相信这个家就表面那样和和睦睦,兄友弟恭。
可不管这本质是什么,十一娘也不会插脚其中──既不愿意,也没有这个能力。
“大太太本就信佛,让许妈妈去慈安寺送香油钱,问姨娘怎么印《法华经》,我看着平常。”她笑望着二姨娘,“至于赏了我个丫鬟,说实在的,我身边的冬青和滨菊也一样是大太太赏的,都是极忠心厚道的人。我实在不知道姨娘所说的‘奇怪’从何而来!”
“的确没什么奇怪的。”二姨娘在她的注视下绽开了一个愉悦的笑容,“我也只是说说罢了。有的人听得进去,有的人却听不进去。”
十一娘笑而不答,低下头吹开茶盅里的浮沫,轻轻地喝了一口。
屋子里陷入了寂静。
“这个彩霞,把线放到了我的枕头下,让我一阵好找。”不一会,大姨娘笑着走了出来,“让你久等了!”
“没有!”十一娘笑容温婉,“有二姨娘陪着呢!”
大姨娘笑着点了点头,将丝线交给了十一娘:“你看看,这线行吗?”
第八章
“长度正好。”十一娘仔细地看了半天,“那我就先回去了──今天母亲把琥珀赏了我,我还没见到人,也不知道屋里到底怎样了。得回去看看才成。等络子打好了,我让冬青给您送过来。”
大姨娘没有留她,是笑着点了点头,送她出门。
二姨娘却在她一只脚踏出门槛的时候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话。
“说起来也奇怪。我们家大小姐生的谆哥是嫡子,如今都四岁了,却还不是世子。难道我们家大姑爷还学那天家不成,讲究立长不立幼,立贤不立嫡…”
十一娘脚步一滞。
…
这时,五娘已回到了娇园,正和连翘说着话。
“…大太太说那野菌野鸽汤做得好,又听说四爷这两天吃得不香,就让奴婢给四爷送了去。”
五娘笑道:“那我四弟可吃得香?”
连翘笑道:“大太太送去的,自然吃得香。”
五娘就叹了一口气:“我四弟身边也没个体贴的人…要是有个像连翘姐姐这样知热知冷的人,也不会这样三天两头的不舒服了!”说着,把手里拈的那个蜜渍梅子轻轻放进了嘴里。
连翘听着心中一阵狂跳。
从三等丫鬟做到大太太身边贴身的婢女,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可不想就这样配了小厮,然后生了儿子继续当小厮,生了女儿再去当丫鬟…可府里的几位爷,大爷身边自有从小服侍的,何况大少奶奶进门后又带了四个来;二爷早逝;三爷是二房的嫡子,轮不到她们大房的去献殷勤;三房的五爷和六爷,一个八岁,一个五岁。只有四爷,虽然是庶出,但大太太是要脸子的,到时候分家,多多少少会给四爷分点。况且四爷又性格温和,对身边的姊妹十分的体贴,还曾经亲手做了胭脂给他房里的大丫鬟地锦…要说这满府的丫鬟的相貌品行,十一小姐屋里的冬青她自认比不上,难道还比上地锦那个眉目稀疏的丑八怪不成?
她不由激动的脸色绯红。
四爷和胞姐五小姐最最要好,这两年她走五小姐处走的勤,为的也不过是五小姐到时候能帮着筹划筹划…没想到,五小姐竟然今天松了口。
“我哪里比得上地锦姐姐,”连翘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五娘,像是要从她神色中看出什么端倪来似的,“四爷有她在身边,五小姐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五娘嘴角微翕,好像有话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一旁的紫苑却轻轻地“咳”了一声,指了连翘手边的茶盅:“连翘姐姐喝喝看,是大太太赏的大红袍。”
五娘听了紫苑的那声咳,脸色一变,不提四爷的事,反而顺着紫苑道:“连翘姐姐尝尝这茶如何?”
连翘心里一阵恼怒,暗暗怪紫苑多事──五小姐本来就有些为难的样子,她再一打岔,五小姐肯定不会再提四爷的事了…这样好的机会,却让紫苑给搅黄了。要不是她是五小姐身边的大丫鬟,和五小姐年纪又相当,以后肯定是要跟着五小姐去夫家的,她真怀疑紫苑是不是也和自己打一样的主意。不过,这也说不定。大太太说是最疼爱五小姐,可要是真的疼爱她,老太爷刚病的那会就应该赶快给已经及笄了的五小姐找个婆家才是,也免得三年孝期一满,十八岁的五小姐成了老姑娘…这样看来,大太太未必就真心把五小姐当亲生的看待。自己能想到,紫苑也应该能想到。与其跟着五小姐不知道嫁个跛的还是个麻的,还不如早做打算,跟了四爷的好。
念头闪过,连翘不由对紫苑由怨转恨。
如果紫苑真有这心思,今天可就不是说话的时候。
又想到自己还有差事在身,如果大太太问起,自己还没有回去,还以为她留在了四爷那里,到底是不美。
她和五娘寒暄了几句,就站起来告辞:“…免得等会大太太找不到人!”
五娘亲自送她到了房门口:“连翘姐姐有事,我就不耽搁了。以后有了空闲我们在一起坐坐。”
连翘客气了几句,不远处隐隐有哭闹声传来。
她听着不由一怔。
紫苑已笑道:“是紫薇姐姐在教训新来的小丫鬟。也不知怎地,现在的人不像我们那会,姐姐们要略提一句,立刻记在心上时刻也不敢忘。现在到好,如那豆腐掉在了灰塘里,拍也拍不得,打也打不得。一个不好就觅死觅活的,实在是不知道该怎样管教的好。”很是感叹样子。
“谁说不是。”连翘释然,笑着和紫苑往外走,“你不知道,我们屋里新进来的那个双荷,竟然和姚妈妈吵起来了…搁我们那会,可想都不敢想。说起来,这两年许妈妈办事也渐不如从前,新进的人一个比一个刁蛮了。有次大奶奶就说了,许妈妈年纪大了,调教起人来不比从前了。”
“姐姐毕竟是大太太屋里当差的,见识不凡。”紫苑笑道,“不像我们,见到许妈妈就全身发软,哪里还去注意这些…”
两人说着,紫苑把连翘送出了轿园。
五娘那边,已叫了紫薇去。
“…你是我屋里的大丫鬟,那些小的不听话,教训教训也是应该。只是这里离正屋近,秋菱已经因为得病送了出去,要是又有个不好的,大太太问起,我们也不好回话。何况她哥哥还在账房里当差。”
“小姐教训的是。”紫薇态度恭顺,“是奴婢考虑不周。不过,只是打了几巴掌而已。这几天派人看着,她不会跑出去乱说的。”
五娘点了点头,又交待了几句,让紫薇退了下去。
过了一会,紫苑折了回来。
把连翘和她说的话都告诉了五娘:“…看样子,大少奶奶对许妈妈不是很满意。”又想到了连翘那双不安份的眼睛。“五小姐,您真的准备让连翘去服侍四爷啊?”她重新给五娘沏了茶,端到她手边,“她的个性那么强,又是在大太太身边服侍过的,去了四爷屋里,只怕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