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大家听着望过去。

就看见一个身材高挑纤细的女子走了进来。

正是十娘屋里的大丫鬟百枝。

她进来就给屋里的姊妹蹲着行了个福礼:“我来迟了,姊妹们多多谅解!”

琥珀和冬青站了起来,雨桐起身把她拉着往自己那一桌去:“今天众姊妹都在,你这次来迟了,花言巧语可推脱不了。等会要罚三大杯才行!”

百枝连连求饶:“好妹妹,我这可是抽了功夫出来的。”说着,从衣袖里拿出一个大红折枝花的荷包,一个官绿色绉纱汗巾来:“这是我和九香给妹妹的见面礼。”又对冬青福了福:“今天的酒我们就不吃了,改天我们姊妹俩人做东道,请姊妹们吃酒。十一小姐那里,也帮我们请个安,说我们姊妹俩多谢她惦记着。”

翡翠见她说的好听,想到上次许了送给自己的荷包上绣个金丝的缠枝花,最后荷包拿到手里,却只闪金丝线…就笑着接话茬:“百枝姐姐,既是改天,不知道改到哪天?”语气里不免带了几份讥刺的味道。

百枝红了脸:“得闲了就请。”

她也想在姊妹们面前做人,可实在是做不起这个人。

“也不知道姐姐什么时候能得闲。”翡翠扬着脸,笑望着她,“上次陪着十小姐去给大太太请安的时候,姐姐还许了杜薇那小丫鬟的鞋…到今天我们也没有看见。”

百枝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嘴角翕翕,只听见一阵嘟呶,却是谁也听不见说了些什么。

珊瑚不由蹙了蹙眉,笑着上前拉了百枝的手:“她是见到铁公鸡都要拔根毛的,我们人人避之不及,偏偏妹妹不知道她这人,撞到了她手里头。”又望了琥珀一眼,“既然妹妹不得闲,我们也不好久留,让小丫头们捡几样菜妹妹带回去,也全了姐姐的心意。”

琥珀当着这么多的人,不好出这个头,怕伤了冬青的面子。

冬青却想着大太太发话让琥珀管十一小姐屋里的事,屋里又多是她原来当差的姊妹,自己要给她留颜面才是,也站着没动。

吴孝全家的目光一闪,很快垂了眼睑,手里拿着个酒盅捻来捻去的,像没有看见似的。

这一下,倒把场面冷了。

百枝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低声道:“不用了。吃啊,喝啊的,什么时候少着了。只是想着姊妹们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聚聚…”

虽然不知道冬青和琥珀为什么都不发话,可百枝的窘态秋菊却看在眼里。她也顾不得许多,笑吩咐竺香:“百枝姐姐爱吃煎银鱼,九香姐姐爱吃腊鹅脖子,快开了食盒找出来。好让百枝姐带回去。只可怜了我,也爱吃那腊鹅脖子,本想借着九香姐姐的名头吃一顿的…”

大家哄堂而笑。

一旁提食盒的婆子听着立刻把两碗菜端上了桌。

百枝看还真有这两碗菜,望着秋菊的目光中就有了几分感激。

大家都不容易…她身有体会。

连连摇手:“这大冷的天,我还提了灯笼来…今就谢了众位姊妹的好意。”又抓了秋菊的手不让她将菜装进食盒里,却再也不敢说那“改日”之类的话。

大家推让一会,到底让秋菊把两个菜各拔了一半拼在一个碗里,用食盒装了送百枝出门。

珊瑚就说翡翠:“我们这些姊妹里面,百枝和九香是最难的。何必非要和她斤斤计较!”

翡翠是个性子好强的,又当着这么多的人,嘴里不由嘀嘀咕咕的:“我也没有冤枉她,她当初是许了杜薇鞋子…”

“这话还越说越远了。”玳瑁也觉得翡翠不应该在这个场合和百枝计较,“百枝就是那个言语,喜欢许人东西…”

冬青见几个意见相左,怕起了争执,忙高声笑道:“几位姊妹也别光顾说话,小心菜冷了!”

珊瑚知道刚才失言了。笑着接过小丫鬟的酒壶给吴孝全家的斟酒,打趣道:“虽然比不上妈妈平常喝的五两银子一坛的金华酒,但这是十一小姐的心意,到底不同。”

吴妈妈就笑着点了点珊瑚的额头:“就你是个清楚明白的。”

大家又是一阵笑。

帘子外面却传来一管清脆的声音:“妈妈说谁是个明白的?”

话音未落,就看见披了件石青多罗呢灰鼠披风的落翘走了进来。灯光下,她乌黑的头发上闪烁着点点水光。

满屋的人都怔住,片刻后才飒飒沓沓地站了起来。

吴孝全家的目光微闪,已第一个笑道:“落翘姑娘来晚了,罚酒,罚酒!”

听到声音,秋菊回过神来,忙上前把落翘解下的披风接在了手里:“落翘姐姐,外面下雪了吗?”

大家这才发现,她的鬓角还沾着几朵未化的雪花。

吴孝全家的目光更亮了,而一旁的琥珀,脸色却微微有些发白。

“落翘姐,您可是稀客。”琥珀已下位迎了上去,拉了落翘的手让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又让竺香重新上碗盏。

落翘掩嘴而笑:“怎么抢了东道的位置!”

那边珊瑚等也都纷纷下了位,都要让自己的座。

冬青却趁着这乱把滨菊叫到一旁:“快,去厨房,让曹妈妈做个酸溜鱼片来。”又苦笑,“她一向对这样的事兴致不大,就是五小姐请客,也从不去。谁想到她会来啊!”

滨菊捏了捏衣袖里的荷包,面有难色:“这都酉正了,厨房的大灶早熄了,曹妈妈那里…只怕不好说话。”

那边琥珀见冬青叫了滨菊已暗暗留心。

等一番推辞后,落翘坐了珊瑚的位置,珊瑚则坐了杜薇的位置,杜薇去了另一桌,和雨桐等人坐在了一起,又重新换碗换盏,上齐了菜。

琥珀眼睛一扫,已有些明白。她不动声色地叫了滨菊,微微侧了身,把刚才紫薇送的信阳毛尖递与她:“等会就泡这茶!”

滨菊应声接了。

就发现手里一硬,琥珀已塞了个东西进来。

入手硬硬的,样子虽小但有些沉。

她微微惊讶,不由拿手去捏。

琥珀已朝着她点头微笑:“最好烧了热水来泡…”

滨菊已明白过来。朝着琥珀点了点头:“妹妹放心,我这就去厨房里让人送些热水来。”

两人相视一笑,竟然有了种因拥有共同秘密而与众不同的亲昵。

第十三章

罗府是有定制的,戌初各房落钥。

落翘酉末时分回到了芝芸院。

小丫鬟们忙上前接了伞,蹲下来给她脱了木履,把她迎进了屋。

又有小丫鬟递了手炉上来。

她摇摇头,吩咐道:“打水来给我净个脸,我还要去大太太那里回话。”

小丫鬟们不敢怠慢,忙拿了干净的衣裙让她换上,打了热水来给她净面,重新梳了头,落翘看着收拾停当,拿起一旁烧得热呼呼的手炉暖了片刻,这才去了大太太屋里。

三姨娘正带着几个小丫鬟围着堂屋的火盆做针线活,看见落翘,笑道:“那边散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落翘笑道:“还没有散。珊瑚几个行令喝酒痛快着呢!”说着,上前打量着三姨娘手中的活,“这鲤鱼,绣得可真鲜活。是给五小姐绣的吧?”

柯姨娘眼底就露出一丝温柔来:“我闲着无事,给她做件综裙。明年开春了正好穿。”

落翘和柯姨娘说了几句,起身上楼去大太太的卧房:“…去给大太太请个安!”

“大太太正和许妈妈说话呢!”柯姨娘头也不抬地绣着手中的鲤鱼,“说有事等会!”

原话是说“谁也不见”吧!

落翘在心里自嘲地笑了笑,脸上的笑容却十分的明快:“旁边肯定有小丫鬟候着,我去露个脸,要是大太太问起,免得以为我去了那里,玩得不知道白天黑夜了呢!”

柯姨娘抬头笑了笑:“也是。”复又低下头去做手中的活。

落翘轻手轻脚地上了楼。

楼上静悄悄的,只有个小丫鬟围着火盆手里拿着个手炉呆坐在楼梯旁。东边卧房的门帘子下透出来的昏黄灯光被拉得老长,映在深褐的木地板上,有一种孤单的寂静。

听到轻盈的脚步声,小丫鬟猛地抬起头来,看见落翅,她笑起来。

落翘没等她开口,吩咐道:“你去禀了吧!大太太正等着我回话呢!”

小丫鬟犹豫了一下,放沉了脚步走到了帘子前面禀了。

“让她进来!”大太太的声音里有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落翘扯了扯衣角,这才走了进去。

平常在屋里的服侍的丫鬟婆子全不见了,只在八步床庑廊上的闷户橱上点了一盏八角宫灯,豆大的灯光照着床前踏脚上大红色五蝠捧寿的绣鞋,四周摆放的红漆高柜此刻都成了黑漆漆的阴影向那灯光扑过来,如噬人的野兽般让人害怕。

“回来了!”大太太依在床头大迎枕上,白皙的面庞在大红罗的帐子旁半隐半现显得很模糊,“许妈妈,给她个座。”

坐在床边的许妈妈笑着起来端了个小杌子放在了床头。

落翘曲膝行礼向大太太道了谢,虚坐在了小杌子上。

“那边的情况怎样?”

大太太坐直了身子,锐利的眸子在黑暗中闪烁着光芒。

落翘顿了顿,才斟酌地道:“我去的时候,见到了吴孝全家的…”她睃了一眼大太太,想看清楚大太太是什么表情,不知道是光线太暗,还是大太太并没有露出什么异样,落翘一无所获。“还有我们屋里的珊瑚、翡翠、玳瑁、杜鹃和杜薇。十二小姐屋里的雨桐、雨槐、白珠和金珠。十一小姐屋里的冬青陪着吴孝全家的和琥珀、珊瑚坐了一桌,滨菊和秋菊、竺香在一旁服侍着。一共做了四个味碟,四个冷拼,四个热拼,十个大菜,一个汤。我没等席散就回来了。不知道主食是什么?”

“五娘和十娘屋里就没什么动静?”大太太的声音有些冷。

落翘忙道:“听说五小姐派了屋里的紫薇过来,送了两包信阳毛尖做贺礼;十小姐屋里是百枝去的,送了一个荷包、一条汗巾。”

大太太沉默半晌,道:“你退下去吧!”

落翘起身,低头垂手地走了出去。

大太太就问许妈妈:“你看呢?”

“太太心里明镜似的。”许妈妈笑容温和,“哪里需要奴婢插嘴。”

大太太叹了一口气,拍了拍许妈妈的手:“到头来,还是只留下我们主仆二人。”

许妈妈动容,眼角有晶莹闪烁:“太太又说泄气话了。您家大业大,子孙满堂,满余杭也找不出比您更有福气的人。”

大太太叹一口气,颓然地倒下,靠在了大迎枕上:“也不知道堪用不堪用?”

许妈妈就起来俯身托了大太太的背,把靠着的迎枕抽了出来,缓缓地让大太太躺了下去。

“这世上哪有不堪用的人。只看您怎样用罢了!”她声音温和,不紧不慢,有种安定人心的沉稳,“大小姐是我在这世上见到过最聪明的人,您想的,她一定想到了;您没有想到的,她一定也想到了。您是生她养她的人,我是看着她长大的,这个时候,我们不帮她一把,谁帮她一把?您就是不相信自己的目光,也要相信大小姐的眼光。何况,大小姐这几年在京里,来来往往的又是那样一群富贵的人,眼光早已不同一般。您啊,只顾把这心放回原处,安安心心地过过舒坦的日子。”说话间,已将被角掖好。

“冬晴,今天你跟我睡吧!”大太太嘴角有了笑意,“我们很久都没有这样说话了。”

许妈妈笑起来:“我也好多年没有睡大太太的床榻脚了,还怪想的。”说着,出去叫小丫鬟卷了铺盖进来。

此时,暖阁正热闹着。冬青朝着滨菊使了个眼色,悄悄回了绿筠楼。

“…大太太是午睡后接到大老爷来信的,没一盏茶的功夫,西府的三奶奶来商量大太太祭田的事,进去通禀的是杜薇。”冬青和十一娘围着火盆坐着,“那天正刮着北风,不知道谁把楼梯间后面的窗棂给打开了,她进的时候,板帘打在了门框上,哐当响得厉害。大太太当时就一个茶盅砸了过来,差一点就砸在杜薇的头上。”

罗家在老太爷手里曾经分过一次家,老太爷分了原来罗府的东院,老太爷的一个堂弟分了罗府的西院。大家就东府、西府的叫着。

十一娘用火钳拔了拔火盆里烧得红彤彤的银霜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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