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想到十一娘会真的指使她。
十一娘把她的表情看得分明,索性笑吟吟地望着她:“有劳姨娘去帮着沏杯热茶来!”
文姨娘脸色微沉,目光一转,又笑起来:“那我去给姐姐沏茶了。”
转身下了台阶,还回头望了一眼。
如果有其他人来,自己肯定是挡不住的。
不管这件事的真相是什么,元娘是自己的姐姐,徐令宜是自己的姐夫,外面还坐了一圈贵妇…
十一娘看着文姨娘的背影消失在了眼前,然后急步跟了上去,在太湖石旁朝着穿堂探头,看见一个小丫鬟立在台阶上,忙对那丫鬟招了招手。
丫鬟是元娘屋里的,很是机灵,立刻跑了过来。
十一娘笑道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丫鬟笑道:“奴婢叫文莲。”
“哦,文莲。”十一娘笑得亲切,“我有点要紧的事,你偷偷帮我叫了陶妈妈来…别让人知道了。”说着,笑容里就有了几分羞怯。
难道是要上净房?
文莲猜测着,笑着应了,忙转身去叫了陶妈妈来。
十一娘拉了陶妈妈到院子中央。
“侯爷、大姐和乔家六小姐都在屋里。”她一边言简意赅地对陶妈妈说,一面观察陶妈妈的表情。
陶妈妈微微有些吃惊地望着十一娘,却并不感到震惊。
十一娘心中有数,忙嘱咐她:“千万别闹起来…那可是丑闻。乔家小姐固然没个好下场,大姐这十几年贤德的名声也就完了。烦请妈妈悄悄告诉太夫人一声,只说姐姐不舒服,想见她一人。其他人千万不可漏一点的风声。就是母亲那里,也暂时别说。”
陶妈妈用一种陌生的目光望着十一娘。
事已至此,再畏畏缩缩没有任何意义。
十一娘微微地笑,坦然地接受陶妈妈的目光,再一次告诫她:“妈妈快去吧!刚才要不是我挡着,文姨娘就冲了进去。我能拦一次,可拦不了两次。”
陶妈妈脸上这才有了几分急切,她客气地跟十一娘说了声“劳烦您了”,转身小跑着出了穿堂。
十一娘抬头望着被分划成四方块的碧蓝天色,长长地叹了口气。
不一会,文姨娘来了,雕红漆海棠花茶盘里还托了个天青色旧窑茶盅。
十一娘接过托盘,笑道:“有劳姨娘了。”
文姨娘站在那里,笑望着十一娘,好像在待她进屋自己再走。
十一娘却捧着托盘站在那里,笑望着文姨娘,好像在待她走后自己再进屋。
一时间,两人僵持在了那里。
文姨娘笑容满面,眼中却闪过一丝锐利:“亲家小姐,我服侍姐姐也有十几年了。我待姐姐如亲生,姐姐待我也很尊敬。”
意思是说十一娘对她太失礼了。
十一娘笑容温和:“只是姐姐久卧病榻,不免多思多虑,我们这些她身边的人,理应多顺着点才是。姨娘也太急切了些。”
意思是说文姨娘见元娘病了就对元娘的话不听从了。
文姨娘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我是怕亲家小姐不知道姐姐的习惯、嗜好,我也好在一旁提点提点。说起来,你们毕竟只见过三面。”
十一娘笑容灿烂:“正因如此,大姐才会拉了我到这里来说些体己话。”说着,露出几份怅然,“大姐不说,我都不知道我住的绿筠楼是大姐出嫁以后才建的。还有绿筠楼后面的那座暖阁。余杭不像燕京,木炭十分难得。母亲又怕我们姐妹冻着,下雪的时候常点了地火,我们姐妹们就在暖阁做针线。我家十二妹常常抱怨说不如燃火盆,这样就可以烤红薯和板栗吃了…”竟然要长篇大论说一通的架式。
第四十八章
文姨娘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有了几分郑重。
这位十一小姐,年纪轻轻,前两次看她低眉顺眼十分老实,没想到却是这样不好缠!
想到这里,她不由起了忍让之意。
元娘不会无缘无故地拉了自己只见过几面的妹妹在这里说话,陶妈妈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守在门口只准进不准出…还有侯爷。小厮说早就回了。偏偏正屋那边奉了元娘之命用雄黄粉杀虫。谆哥早就抱到太夫人屋里和贞姐儿做伴去了。屋里的丫鬟、媳妇子全避开了。秦姨娘那边没人。至于“半月泮”,甘家两位小姐和罗家的一位小姐在那甬道放风筝。侯爷就是想去也去不成。
这样大的一个府邸,她竟然找不到侯爷!
她想来想去,这点春堂旁的小院原是侯爷的书房…所以才跟了过来的。
如今这十一娘这样大的胆子拦在这里,难道是侯爷和元娘在这里不成?
如果是这样,有什么话不能说的。却偏偏拦了自己?
她越想越不安。
谁也不敢保证自己就没有做过几件不如侯爷意的事…侯爷一向尊重元娘,内宅之事全交与元娘做主,元娘看上去和善,脾气上来却是不饶人的。不如等晚上去找侯爷…有什么事也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拿定了主意,文姨娘脸上立刻换了热情的笑容:“看我,关心则乱,忙糊涂了。我还不放心亲家小姐不成…”
意思是她之前的言谈举止都是因为关心元娘!
是与不是,十一娘并不和她计较这些口舌,她只要能把文姨娘拦在屋外就成!
见文姨娘不再坚持,十一娘决定和这文姨娘说几句好话。
只是她还没有来得及开口,院门口传来陶妈妈的声音:“太夫人来了!”
两人不由扭头朝穿堂那边望去。
就看见太夫人由五夫人和陶妈妈一右一左地搀着从假山边拐了进来。
看见十一娘和文姨娘站在正门屋檐下,太夫人脸上闪过一丝惊讶。
两人忙上前给太夫人行礼。
“起来,起来!”太夫人笑盈盈地望着她们,“怎么站在这里?”
文姨娘望着十一娘,一副“我不知情,得问十一娘”的样子。
十一娘的目光就盛满了担忧:“回太夫人话,大姐突然说有些不舒服,想一个人静一静。我们看着大姐脸色不好,心里惶恐,没了主张,所以请了太夫人来。”
太夫人点了点头,笑道:“既是如此。丹阳,你在这里等我,我进去看看。”
五夫人曲膝应“是”,十一娘上前叩了一下门,低声道:“大姐,太夫人来了。”这才轻轻推了半扇门。
太夫人深深地看了十一娘一眼,这才抬脚进了屋子,然后反手将门关上。
这家里果然没有愚蠢的人!
十一娘此刻才松一口气。
转身却看见五夫人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聪明人一看就知道这其中有蹊跷,可没有证据,蹊跷就永远是蹊跷!
十一娘笑得从容:“五夫人,戏唱到哪里了?那赵五娘可曾找到蔡伯喈?”
“在唱第五折《相见》。”五娘笑道,“蔡伯喈也思念着赵五娘,在书房里弹琴抒发幽思,被牛氏听见,知道了实情,告诉了父亲…”
十一娘“哎呀”一声,上前挽了五夫人的胳膊,笑道:“那牛丞相知道了,会不会派人去捉了赵五娘然后逼着她和蔡公子和离?”
五夫人笑道:“牛丞相一开始是气愤,后来被牛氏说服,派人去接那蔡公子的父母、妻子一同来京享福。”
“那就好!”十一娘亲切地挽着五夫人往前走,“他们那腔调我听得不十分懂,要是能印个小册子,把唱词都写在上面就好了!”
五夫人微怔:“你这主意好。我告诉五爷去。他定十分的欢喜。”说着,脸上露出笑容,隐隐透着几分真切。
十一娘想到了五爷那画了一半的花脸…
她决定和五夫人围着这个话题交谈。
“我听说燕京还有唱昆山腔和余杭腔的戏班子,是真的吗?”
“不错!”五夫人笑吟吟地点头,“燕京唱昆山腔最有名的是‘长生班’,唱余杭腔最有名的是‘结香社’。”说到这里,她“咦”了一声,道,“说起来,这余杭腔可是从你们那里传到燕京来的,你怎么好像完全不知道似的?”很是惊讶的样子。
十一娘笑道:“我之前跟着父亲在福建任上,直到祖父去逝才回余杭守孝。来府上听堂会的时候才听说了一些。正想找个知情的人问问呢?”
五夫人释然地点头:“五爷和‘长生班’的班主庚长生、‘结香社’的社主白惜香也认得。”说着,她笑起来,“要不,哪天我们把三家都请来唱堂会吧?”话音一落,她对自己的说法有了极大的兴致,“我看看,三月还有没有什么节气…清明不行,大家要去祭祖…然后是四月初八的浴佛节。也不行,娘要去拜药王的…”她思忖着,“那就只有等四月二十四,娘的生辰了!”说完,她眼睛一亮,“到时候,侯爷肯定不能说什么。我们把三大戏班都请来,那可就热闹了。”
两人边说边进了穿堂,文姨娘站在台阶上,望着紧闭的门扇犹豫半晌,最后抿了抿嘴,还是急步追了上去。
穿堂里,陶妈妈早已设好了座。
五夫人和十一娘分左右坐下,丫鬟们上了茶,五夫人还在为刚才的主意高兴:“…庚长生最擅长唱《浣纱记》里的‘寄子’;白惜香最擅长唱《珍珠记》里的‘后园’;”她越说越兴奋,“不过,余杭腔也有《琵琶行》这一出,到时候,我们让庚长生也唱这一出…”
十一娘就陪着她说这些事,心里却早已七上八下了。
元娘拉了自己来捉奸,到底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预谋?
大太太是否知道这件事?
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元娘和大太太已选定了五娘嫁过来──十娘是肯定不成的,而自己于这种情况下在徐令宜面前露了脸,但凡是个有血气的只怕都不会喜欢。元娘要的是个能让徐令宜看得顺眼的,自然不能把个他讨厌的放在身边。不然,不仅帮不上谆哥,还可能害了谆哥…
一旁的文姨娘也很是不安。
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竟然把太夫人请来了…
她把这段时间所作所为一一想来,并没有觉得自己有半点出错之处。
到底出了什么事呢?
思忖间,突然听到太夫人的声音:“丹阳,你来一下!”
五夫人、文姨娘、陶妈妈都小跑着去了小院,十一娘却慢慢跟在她们身后。
进了小院,看见太夫人笑盈盈地站在院子中心,正吩咐五夫人:“…你四嫂不舒服,你去把我身边服侍的人叫来,再派人去请太医。”又望着文姨娘,“今天元娘就歇这里了,你去我那里,把几个孩子照看好。”对陶妈妈等人道,“派几个跟了文姨娘去,留几个常服伺的在这里照应着。”最后问,“怎么不见罗家的十一小姐?”
十一娘心里颇有几份苦涩。
一团和气的太夫人不动声色地为儿子解围,诸事安排的合理又合情,是个锦里藏针的。自己是局中人,太夫人自然不放心…只是不知道会怎样处置?
她脸上却不敢流露半分,笑吟吟地应了一声“太夫人”。
“她们都有事。”太夫人笑望着她,“你来扶我一把吧?”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只能见招拆招。
十一娘曲膝应是,大大方方地上前扶了太夫人。
太夫人看着众人:“大家都散了吧!”
众人应声而去,分头行事,院子里只留下了太夫人和十一娘。
太夫人就笑着问她:“你今后多大了?”
“回太夫人,”十一娘笑道,“今年十三岁。”
太夫人点了点头,笑道:“听说你的针线做得很好。都读了些什么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