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待人很宽和,这次的事,他也是这么想的。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误会不成?
他神色一正。
“一开始,我只是想告诉谨哥儿怎样对待自己的错误。可渐渐的,我发现这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道歉不道歉的事了。”两世为人,这个社会等级的森严,没有谁比十一娘体会更深。她从来没有想过去挑战这个社会的制度,更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变得与众不同,被这个社会孤立。她把谨哥儿的所作所为告诉徐令宜,“…谨哥儿出生的时候,哥哥、姐姐们都大了,您正巧赋闲在家,娘也是含饴弄孙的年纪,他集众人的宠爱于一身长这么大,听到的都是好听的话,看到的都是顺心的事。可正因为如此,脾气越来越大了。您看看,他今年才六岁,连我这个做母亲的说了不顺耳的话他都不听,这要是年纪渐长,说话的是别人,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我罚他不准进屋,他就能乱风下雨地站在那里不为所动!”
十一娘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话,她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侯爷,在家里,谨哥儿徐俯的少爷。可在外面,他却是永平侯的儿子。在家里,他做错了什么事,我们做父母的念着他是幼子,不用像长子那样支应门庭,不伤大雅的事,都可以原谅。做哥哥、弟弟的念着他是手足,也可以不计较。甚至因为做错事受了惩罚还会觉得特别的心疼。可要是在外面呢?别人凭什么要原谅他?凭什么要忍让他,又凭什么要心疼他?”说到这里,她轻轻地喊了一声“侯爷”,若有所指地道:“谨哥儿的性子太拧了。要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士之宾,莫非王臣。”
十一娘话音未落,徐令宜已是神色一凛。
在他的心目中,儿子聪明伶俐,活泼开朗,磊落大方,偶尔有些顽皮或是固执,却是精力旺盛,有主见,有想法的表现。
可现在…
他的目光不由落在了儿子的身上。
发丝上的水气,湿透的衣摆,都在提醒他儿子倔强。
十一娘说的对。
谨哥儿的性子太刚烈了。
就算他觉得受了罚还要给庞师傅陪礼是不对的,可这是他娘亲说的话,他也不愿意退让一、二,甚至和娘亲对峙而立…就算是皇子,也不可能随心所欲吧!何况他只是个侯爷的儿子。
有时候,过刚则易,极强易辱!
娘亲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话,谨哥儿虽然听得不十分懂,但他看得出来,娘亲这次很生气。而父亲的沉默更让他感觉到大势不妙。
他不由求助般地喊了声“爹爹”,望向徐令宜的目光已隐隐有了哀求之色。
徐令宜并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
他暗暗叹了口气后就有了决定:“谨哥儿,听你母亲的话,去给庞师傅陪个不是!”
事情急转直下,谨哥儿张口结舌地望着父亲,目光中充满了错愕。
门口就传来了一阵响动,打破了彼此间的沉寂。
三个人不由循声望去。
玉版打着伞,杜妈妈扶着太夫人走了进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太夫人眉宇间带着一抹凌厉,目光锐利地望着十一娘,“不是说谨哥儿被禁足了吗?下这么大的雨,你们不在屋里,站在这里做什么?还有谨哥儿,怎么身上淋的湿漉漉的也没人服侍换件衣裳?这要是淋病了怎么办?”说着,吩咐身边的杜妈妈,“还不快把六少爷领回屋去?都是些没眼色的!”
“祖母!”
谨哥儿满脸惊喜地跳了起来。
杜妈妈连忙应“是”,没敢走一旁的抄手曲折回转的抄手游廊,而是淋着雨,直接小跑了过来。
第六百三十四章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这边闹出了这样大的动静,太夫人不可能不知道。但太夫人这样态度强势地直接插手她屋里的事,还是让十一娘有些惊讶。
每个人都有底线,做为母亲,谨哥儿就是她的底线。
如果是其他事,面对长辈,十一娘就是心里再不愿意,也会退让。可涉及到谨哥儿,她不能退让。
这孩子,太有眼色了。道歉的话张口就来不说,而且还知道运用说话的技巧,避重就轻地误导他人。她如果退让了,就会给谨哥儿一种错觉,认为只要得到了祖母的袒护,不管犯了什么错,都可以万事大吉了。这对他以后的成长是个非常致命的认识。
想到这里,她的眼角不由朝谨哥儿瞥去。
刚才还倍受打击的谨哥儿小脸涨得通红,精神激动地望着太夫人,如在大海里抓到了一块浮木般的激动。
十一娘再也没有任何迟疑。
“杜妈妈,”她神色平静,面带微笑地望了过去,“我们正要和谨哥儿说事,还请妈妈稍做等候。”说着,颇有深意地看了徐令宜一眼,然后冒雨冲到了太夫人的伞下扶了太夫人的手肘:“娘,大风大雨的,有什么事,差丫鬟来吩咐一声就是。您怎么亲自过来了?”依旧笑语盈盈,依旧声音柔美,可眼角眉梢间的那股毅然却瞒不过太夫人这个有过风霜雪雨经历的老人家。
听小丫鬟说十一娘和谨哥儿拗上了,太夫人吓了一大跳。
十一娘性情温和,谨哥儿虽然有点小脾气,可懂事、孝顺、又知道进退,这两个人怎么就闹腾起来了?
太夫人忙换了件衣裳,带着杜妈妈就往正屋来。
谁知道刚出了院子门,就狂风大作下起雨来。
她们只好又折回去拿伞。
走到半路,遇到派去打探消息的小丫鬟,说谨哥儿犯了犟,在院子里淋院,十一娘也不肯退让一步,任谨哥儿站在院子里。
太夫人听着大急,心里又暗暗嗔怪十一娘教训儿子不分场合。
待进了院子,知道徐令宜已经赶了过来,太夫人松了口气。可进了正院,谨哥儿并没有想她想像中的那样,穿着干净的衣裳,喝着热气腾腾的茶水,被丫鬟、媳妇小心翼翼地服侍着,看见她就像往常那样欢快地喊着“祖母”一路小跑过来搀扶着她,而是淋得像落汤鸡,满脸委屈地一个人默默地站在黑漆落地柱旁。再看徐令宜,和十一娘并肩而立,神色严峻地望着谨哥儿。
太夫人很是不满。
两个大人合着伙对付一个小孩子,这算是怎么一回事?难道还怕打不赢谨哥儿不成?
针锋相对的话也就脱口而出。
而十一娘这种貌似恭敬实则装聋作哑的态度让太夫人心里的不满又增加了一成。
“怎么?怕我来了打扰你们教训孩子?”太夫人满脸笑容,语气却一点也不客气。
这府里,能让谨哥儿视为依仗的就是徐令宜和太夫人了。如今徐令宜站在了她这一边,她还剩太夫人那关过了。只有说服了这两个人,谨哥儿才会正视他的处境,才会认真地考虑她的话。
十一娘脑子飞快地转着。
“皇后娘娘,侯爷,都是您一手带大的。要论教寻孩子,没有谁比您更在行了。我们年纪轻,不懂事,巴不得您指点指点,哪有打扰之说。”她笑容不减,地搀着太夫人上了一旁的抄手游廊,“只是谨哥儿这孩子,脾气太大了,连我的话都不听了。您不知道,为了他这个脾气,我不知道操了多少心。”她说着,叹了口气,提起谨哥儿抓了大公主耳环的事,又说起前些日子太子殿子下谨哥儿进宫的事,“…那天他出了这个门,我的心就一直悬着。一会想,他在家里随心所欲惯了,见了太子殿下,不知道会不会守规矩?一会又想,听说大公主这些日子常常和太子妃在一起下棋,谨哥儿过去,也不知道两个人会不会遇到?要是两个人像小时候似的起了争执,大公主是天之娇女从来没人敢仵逆的,我们家谨哥儿又是个不认输的,这要是有个什么事,我们谨哥儿可怎么办?还好那天大公主陪着皇后娘娘去了太妃那边,这才放下心来!”
太夫人微愣,不禁停下了脚步,打量起十一娘来。
十一娘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太夫人打量着。她的表情沉着而冷静,有种坦然的真挚。
这几年,徐令宜总是避免让谨哥儿进宫,太夫人心里是明白的。他是不想让儿子在还不知道世事险滩的时候就这样没头没脑地撞了进去…十一娘拿这说事…她和这个媳妇在一起生活了好几年,深知她不是个信口开河的人。可让她相信谨哥儿真的顽劣到了这种程度…
太夫人摇了摇头。
始终觉得不能相信。
沉默中,一行人已走到了屋檐下。
杜妈妈心里正打着鼓。
四夫人这样,分明是不想让太夫人插手她屋里的事。可太夫人的话已经说出了口,她又不能不遵守。想到这里,她朝徐令宜望去。
徐充宜背手站在那里,目光深邃而安静,表情温和而淡定,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让她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这可怎么办好?
杜妈妈望着谨哥儿湿着衣摆,灵机一动。
“六少爷!”她笑着上前给谨哥儿行了个礼,然后亲昵地拉了谨哥儿的手,“您的衣裳都湿了。”说着,掏出帕子塞进了谨哥儿背后,“杜妈妈帮您隔着点,免得着了凉!”
先拖拖再说。
谨哥儿的注意力全在太夫人身上。他胡乱地“嗯”了一声,任由着杜妈妈行事。只是等太夫人走到屋檐下时,他立刻丢下杜妈妈就兴冲冲地跑了过去:“祖母祖母!”
徐令宜上前行礼。
太夫人笑呵呵地抱了孙子。
触手是湿了衣裳。
先前还有些犹豫不定的心自然就有了倾斜。
“打是打,骂是骂。”太夫人微愠的目光落在了徐令宜的身上,又从徐令宜的身上移到了十一娘的身上,“可也没有整治孩子的。你们小时候,我可没有这样过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看你们怎么交待!”
太夫人的弦外之音在场的人都听得明白。
谨哥儿笑眯眯地依偎在太夫人身边,墨玉般的眸子一会儿瞅瞅这个,一会儿瞅瞅这个,一副扬眉吐气的小模样。
十一娘不禁苦笑。
徐令宜是一家之主,太夫人不问他,偏偏要问她,分明通过杜妈妈的举动知道了徐令宜对这件事的态度,找了个台阶让她下,好把这件事给圆了。
她能领会太夫人的好意,却没办法顺势而下。可当着这么多的人,她直接反驳太夫人肯定也是不妥当的。
“娘说的是。”她恭声道,“只是这雨来的突然,我们一时也没有顾上。还好在这是夏天,谨哥儿的身子骨又一向健壮,要不然,恐怕真的要酿成大错了。”又道,“雨下得这么大,您小心淋湿了。不如进屋坐会,喝口热茶吧?”
提也没提换衣服的事。
她的委婉,在场的人也都听明白了。
太夫人眉头微蹙。
孩子教训归教训,却不能把身体给败坏了。
十一娘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她的好意才是。
气氛就变得有些凝重起来。
一直观察太夫人神色的谨哥儿立刻感到了不安。
“祖母!”他轻轻地拉了拉太夫人衣袖,声音有点细,显得怯生生的。
太夫人低头,看见谨哥儿正扁着嘴望着她,大大的凤眼里呤满了泪水,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老人家心软了。
算了,十一娘不乐意,还有徐令宜。
想着,就若有所思地朝徐令宜望去。
母亲是想让他说句话吧?
徐令宜没有做声。
别说他是赞同十一娘意见的,就算是不赞同,在这种情况下,他要是驳了十一娘的话,十一娘以后在谨哥儿面前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有时候,不说话也是种态度。
太夫人脸色沉了下来。
一个又是茶水又是点心的,一个站在那里什么也说。赶情俩口子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色,齐心协力要把她给弄走啊!
太夫人又急又气。
你们俩口子怎么教孩子我不可,可这样糟蹋孩子,她却不能不管!
“谨哥儿!”太夫人去牵谨哥儿的手,“随祖母去换件衣裳”态度变得很坚决。
谨哥儿大喜,小脸笑成了朵花。
“好!”他高声应着,紧紧地攥住了太夫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