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没有办法,只好把这件事隐晦地跟银瓶说了。
银瓶大惊失色,让金莲陪琥珀坐了,自己又去禀了一道,结果十娘还是没有见琥珀。
“算了!”十一娘觉得现在的十娘不仅古怪,而且荒诞。她长透了口气,“我该做的都做了,问心无惭就行了!”
琥珀苦笑。
十一娘暂时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忙着将各屋冬季的陈设收起来摆上春季的陈设、按例发放春裳,置办夏装…忙完,已是二月下旬,又要开始准备三月三的宴请了。
“我们到流芳坞过三月三好了!”太夫人道,“要是天气好,我们就去划船。要是天气不好,坐在流芳坞的凉亭里听春雨,也是件极雅致的事。”
自那年三月三十一娘将林大奶奶、周夫人等年纪轻的妇人请到妍春亭“野餐”后,太夫人就一直掂记着。
“好啊!”十一娘觉得每天都坐在点春堂听戏,时间一长,再好也没有了新意,“那我们就在流芳坞设宴好了。”说完,请教太夫人,“您看,我们要不要请两个说鼓的女先生进府来说说鼓?算是应个喜庆的景儿。只是不知道燕京哪位女先生的鼓说的最好?三月三那天能不能来?”
正说着,琥珀神色有些慌张地走了进来。见十一娘和太夫人在说话,她不敢打岔,满脸焦灼地立在那里,显得很是不安。
太夫人知道她是十一娘面前最得力的,也素知她沉稳,看着就叫了她:“出了什么事?你直管禀来就是!”
琥珀忙上前给太夫人行了礼,急急地道:“茂国公府的十姨突然去逝了。侯爷特意让奴婢来禀夫人一声。”
茂国公府的十姨…
十一娘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是什么时候的事?”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尖锐,“谁来报的丧?报丧的人在哪里?”
“有没有弄错?”太夫人是不相信,“她这么年轻,怎么说走就走了?”老人家想到那年的三月三,十娘容颜明媚,笑容飞扬,在一群温顺卑谦的女子中,如夏日的阳光般明亮…不禁语气怅然,“是怎么去的?可留下什么话?”
“奴婢不十分清楚。”琥珀轻声道,“来信报的是茂国公府的一个婆子,奴婢已经带过来了…”
十一娘和十娘是同房的姊妹,接礼,十一娘应该参加她的小殓礼。正式报丧,是在小殓礼过后。因此王家派了婆子来先通知十一娘。
琥珀的话音刚落,太夫人已道:“快让她进来快让她进来!”
她转身带了个婆子进来。
“太太是今天早上丑时去的。”那婆子说话的时候,目光有些闪烁,“今天一早我们家国公爷就派奴婢来给夫人报丧了。我们家太太卧病已经有很多年了,国公爷成亲之前就一直说不行了,可每次都挺过来了。国公爷还以为这次太太也会没事,侍疾的时候熬不住了,趴在床边打了个盹,太太就…”那婆子落了几滴泪,“我们国公爷哭得死去活来,全靠安神香才能歇一会…”
“这孩子!”太夫人很是感慨地长吁了口气,对十一娘道,“那你就快过去看看吧!今天晚上要是不方便,你就留在那边吧!谨哥儿有我呢!”
十一娘道了谢,带着琥珀去了茂国公府。
茂国公府已经挂了白幔,仆妇们的腰间也扎上了白麻布,灵堂虽然还没有搭,但布置灵堂的桌围子、红白拜垫、花盆和灵人都已准好了,有不懂事的小孩子围着灵人看。
“动作到挺快的!”琥珀扶十一娘下了马车,评价道。
十一娘却是心中一动。
今天丑时去的,她辰正得到的消息,现在不过巳初…王家好像早就准备好了,只等着十娘咽气似的。
念头一起,十一娘狠狠地摇了摇着,告诫自己别胡思乱想。
王承祖迎了过来。
他双目红肿,神色憔悴,白色的丧衣皱巴巴的,人像隔夜的菜,给人焉焉的感觉。
“十一姨母,您可来了!”他蹲在十一娘面前,眼泪唰唰地落了下来,“我成了没娘的孩子,以后还请姨母把我当成自己亲生的一样…让我也有母亲可孝顺!”
十一娘只是瞥了他一眼,沉声道:“带我去见见你母亲!”
“是!”王承祖一副虚弱的样子,由旁边的人扶着站了起来,带着十一娘去了正屋。
王承祖新娶的媳妇一身孝,眼睛红红地陪着个妇人坐着。
看见十一娘进来,大家都站了起来。
十一娘看见了王承祖的生母。
他的生母见十一娘望着她,低下了头。
十一娘脚步不停,去了内室。
内室正中放着张黑漆太平床,铺了蓝色宁绸,躺着个穿着了红青色寿衣的女子。
修长的眉,宽宽的额头,高挺的鼻梁…不是十娘还是谁?
她乌黑的头发整整齐齐地梳成了个牡丹髻,戴了赤金的头面,画了淡淡的妆,虽然瘦,看上去却面色红润,神色安祥,像睡熟了一般。
十一娘愣住。
第六百四十七章
面色红润,是化了妆的效果,可神色安祥,却不是靠化妆就能达到的。
十一娘心里虽然有些发寒,但还是忍不住睁大了眼睛仔细地看了两眼。
可是活着的时候常常皱着眉,十娘眉间有两道很深地褶纹。此刻舒展开来,表情显得非常放松。偏偏嘴角像含着一丝笑意似的。让人怎么看,怎么觉得有些诡异。
十一娘只觉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有人请她到一旁临窗的大炕上坐:“…太太是半夜去的,银瓶姑娘和金莲姑娘帮着淋的浴。”声音低沉而凝重。
十一娘不由抬头望过去。
是个面生的妇人,三十来岁的年纪,穿着靓蓝色飞花褙子,皮肤白皙,相貌端正,插两根莲花头的簪子,看上去干净利索。
那妇人见她打量。低声道:“奴婢当家的是府里的大管事,太太去了,银瓶姑娘怕那些小丫鬟手脚不利索,就让奴婢帮着在这里帮着给诸位夫人斟个茶,跑跑腿。”
看样子,十娘用的这种大总管也是个精明能干的人。
原来站在临窗大炕旁的人纷纷避让,还有人拿起大炕上的坐垫殷勤拍了拍。
十一娘只当没有看见,坐下来问管事家的:“怎么没看见银瓶和金莲?”
妇人眼睛微红,低声道:“银瓶姑娘和我们家那口子去典卖‘寿产’了,金莲姑娘在帐房坐阵,支付办差的各种费用。”
十一娘很是吃惊:“寿产?”
有些富户老年人不愿意让儿女们花钱发送自己,会在晚年的时间置办一些田地或是房产“寿产”,活着的时候那些产业的收益可以用做自己的体己银子,死的时候变卖了用于治丧的费用。十娘年纪轻轻的,出嫁的时候并没有多少陪嫁,怎么会有寿产?
管事家的就看了屋里的神色各异的女眷一眼,态度恭敬声音却有些响亮地道:“是太夫人活着的时候给太太置办的。那年国公爷生辰的时候曾当着全族的人说过,后来又到官府里去过了明路的。现在太太不在了,这产业自然要卖了给太太发丧!”
竟然是王家太夫人帮十娘置办的!
十一娘愕然。
王家的那些女眷大多数都低下头去,也有面露不屑要上前争辩的,被王承祖的生母一把拉住。
“银瓶姑娘也太急了些。”王承祖的生母神色有些尴尬地看了十一娘一眼,道,“太太抚养了国公爷一场,难道国公爷还舍不得银子给太太送葬不成?国公爷的意思是说,与其要卖寿产帮太太治丧,还不如由国公爷拿出银子来给太太治丧,太太的那些寿产,就留着做太太的祭田好了。这样,四季香火也可以请专人供奉…”
“这既然是太夫人留下来的话。”管事家冷冷地望着王承祖的生母,“也是太太的嘱咐,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不敢违背。”竟然没有一丝惧意地顶了过去。
“你…”王承祖的生母额头青筋直冒,睃着十一娘,强忍着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十一娘却是暗暗吃惊。
十娘去逝后,这些仆妇以后会在王承祖手下讨生活。王承祖的生母虽然言不正名不顺,到底有血缘关系,说话行事又打着王承祖的名义,这些管事、丫鬟不可能不给她几份面子。可看管事家的这态度,为了十娘的利益,完全和王承祖的生母撕破了脸似的。难道王承祖和十娘之间的关系非常紧张?所以从前事事遵从十娘的管事知道自己在这个家里待不下去了,索性破罐子破摔了?
思忖间,四娘来了。
“妹妹,你年纪轻轻的,想不到就这样走了!”她进门就用帕子捂着脸哭了起来,“过年的时候你来送年节礼的时候都好好的,没想到我们姊妹就这样天人永隔了…都怪我,当时没有好好地问问你的病…”
十娘已经有八、九年没和她们见过面了,不知情的人听了四娘这口气,还以为她们姊妹间多亲热呢!
十一娘汗颜。
王家的女眷们却都松了口气。
四娘竟然只说这些场面话,那她们只要场面上过得去了,这事也就算完了。
她们七嘴八舌地上前劝着四娘。
外面传来一阵声响,披麻带孝的银瓶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银瓶姑娘!”管事家的脸上露出惊喜之色,她快步迎了上去,“两位姨母都来了…”若有所指地道。
银瓶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给四娘和十一娘请了安。直身道:“太太的寿产卖了三千两银子。其中一千两二百两置办了副上好的紫檩木棺材,一千百两‘请经’、一百两‘讲烧活’,一百两‘讲杠’,一百两请了扬纸钱的…”
四娘和十一娘很是惊讶。
她们两个都是主持中馈的。请经,是指请和尚、道士来念经。八百两请经,最少也可以请九九八十一个和尚、道士念上七七十四九天;烧活,是指到冥衣铺子里去订制纸糊的冥器。三百两…最少也能拉几十马车回来…
两人不由面面相觑。
王承祖的生母几乎要闭过气去。
当着四娘,她又不敢说什么,牙齿咬得噔吱直响,问银瓶:“姑娘这样的安排,可跟国公爷说了?”
“管事去禀的时候,两位舅爷和永平侯爷都在场。”银瓶盯着王承祖生母的眼睛,“国公爷也说好!”
话说到了这里,十一娘和四娘要是还看不明白王承祖和银瓶她们在争什么,那就是个棒槌了。
中午坐席的时候,四娘悄悄对十一娘道:“十妹这边既然安排的井井有条的,我看,明天我就不过来了。你姐夫要到工部任侍郎了,家里还有一大堆事要做。等十妹出殡的时候,我再来烧炷香好了!”
这件事,徐令宜曾跟十一娘说过。说去年夏天,浙江一带大涝,很多河堤被冲垮,良田被淹。皇上有意让余怡清管河道上的事。这是个美差、肥差,也是容易出事的差事。余怡清颇有些犹豫。
“这样说来,四姐夫已经决定去工部了?”
四娘点头,叹气道:“你四姐夫说,皇恩不可违。我只盼着他能平平安安地把这三年应付过去!”
两人说着话,琥珀进来:“夫人,舅老爷找您!”
十一娘有些奇怪,朝着四娘点了点头,跟着琥珀出了花厅。
他穿了件淡蓝色的杭绸直裰,背手站在院子中央。
春日正午的阳光透过嫩绿色的叶子照在他的身上,让他的表情显得有些涩晦不明。
“我等会就不留下来用晚膳了。”他目光有些怅然地望着十娘内室的方向,“二叔和三叔快要回燕京述职了。你也知道,两位叔叔在那位置上已经呆了八、九年了,都想换个地方。特别是三叔。五弟和六弟一直在柳阁老家里读书,如今柳阁老年事已高,三叔想把两位弟弟都拢到一起,也算是一家团圆。我这两天想帮两位叔叔走走门路。这边要是有什么事,你让就让人给我带个信吧!”
十一娘想到了大太太的死。
让罗振兴还如从前一样为十娘跑前跑后,的确是为难他。
“我知道了!”她轻声地道,“大哥你尽管放心去办事去吧!”
罗振兴沉默了半晌,转身走了。
到了下午,王承祖和王家的人商量着搭灵棚、报丧、出殡之事,王承祖的生母、管事家的都跑去听,王家的那些女眷也跟过去看热闹。十娘屋里反而冷清下来。
银瓶陪着坐在屋里的十一娘。
她一面照顾着十娘的长明灯,一面和十一娘说起提前离开的四娘:“…太太只是性子冷,待人却很好。这么多年,要不是要太太护着,我和金莲早就不知道在哪里了…还有管事…”说着,她语气微顿,“太太把家里的事全交给了他,大大小小的事都由管事做主。不管王家的人说什么,太太从来没有多问过管事一句话…就是人去了,也把我们和管事都安顿好了…”
十一娘有些意外。
银瓶神色一黯:“太太一直病着,要不是当初答应过太夫人,不能让世子爷绝了香火,要把国公爷养大成人,娶妻生子,太太早就挺不下去了…”她眼圈红了起来,“后来,国公爷成了亲。太太觉得自己可以问心地愧地去见太夫人了,一口气也就是散了…眼看着多说两句话都十分费神,太太就开始安排自己的身后事…先是把自己的陪嫁卖了,买了个小田庄给我们,又到官府里去立了契立,让管事和我们一起去田庄过日子,我和金莲的后半辈子也就有了着落。”她说着,神色有些激动起来,“这么多年了,太太虽然主持中馈,管着王家的庶务,可从来没有拿王家的一分一厘,就是太夫人赐的那些寿产,也是太夫人自己的陪嫁和原来大姑奶奶孝敬太夫人的…国公爷也是知道的…当年当着太夫人的面答应的好好的,现在却因为他生母的一句话就要把那些田产留下来…王家囊中羞涩,与我们太太何干?我们太太又没有用一分…我们不甘心,这才赶着去卖了寿田…”她捂着嘴,无声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