炕的右边是一溜黄杨木槅扇作的门,左边粉墙上挂着四幅烧蓝珐琅山水瓷屏,瓷屏下一张长案,左右手摆了青花三友图玉壶春瓶,中间是青玉雕的珊瑚盆景。长案下一张缠枝葡萄纹的鼓牙方桌和两把太师椅。
对着大炕原来摆着张前朝的填漆床,因时静珠要来,沈穆清让人把床搬到了绿萝院,就挨着墙摆了一张万字蝙蝠寿字三围罗汉床。
沈穆清进去的时候,就看见英纷正陪着一个穿着白银条纱衫、冰蓝色纱挑线缕金拖泥袜子的身挑妇人站在长案前打量着长案上那盆青玉雕的珊瑚盆景:“…抄家的时候东西都抄走了,这是后来礼部侍郎袁瑜袁大人送的…”
涂小雀则满脸笑容地服侍在那妇人身边。
沈穆清已有几分明白——这妇人应该就是萧飒那位出身锦州郑家的生母了!
英纷看见她进来,语气一顿。
那妇人和涂小雀都警惕地转身。
沈穆清一边笑着朝那妇人福了福,一边暗暗打量着那妇人。
她看上去三十七、八岁的年纪,皮肤白皙,眉眼浓丽,虽然眉角已有了岁月的痕迹,但依旧是个让人眼前一亮的美人。
看见沈穆清给她行礼,她笑了起来——大大的眼睛弯成了弦月,眼角眉梢间就荡漾着一种让人惊心动魄的潋滟,让沈穆心中一跳。
涂小雀在一旁介绍:“这位就是沈家的姑奶奶。”
“我是萧家的大太太!”她眼底流露出亲切,“萧飒的生母。”
虽然眼前这个妇人姿容艳丽,态度亲和,但沈穆清一想到她是萧飒的生母,想到庞德宝每次言及大太太时由衷钦佩的口吻,还有涂小雀的彻底转变,她就无法轻松起来。
沈穆清脸上虽然露出恬静的笑容,但心底却像上紧了弦似的一刻也不敢放松。
“大太太,您请坐!”她坐到了左边象征着主人位置的太师椅上,朝着大太太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
大太太笑望着她,坐在了方桌右边的太师椅上。
英纷重新给大太太上茶,涂小雀则一副乖巧的样子立在了大太太的身后。
大太太看了涂小雀一眼,笑道:“我听小雀说,和姑奶奶很熟,所以冒昧地请小雀出面来求见姑奶奶。要是小雀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请姑奶奶多多担当。”
是指她趁着家里没人闯了进来的事吧?
不过,大太太的语气很是维护、喜爱的样子。
沈穆清朝着涂小雀若有所思地微微一笑,缓缓地对大太太道:“您太客气了。说起来,是我要请大太太多担当才是——家里这段时间乱得很,如果有什么失礼之处,还请大太太不要放在心上才是。”
大太太看着沈穆清瞥向涂小雀的那一眼,嘴角微翘,笑着和沈穆清客气了两句,然后目光就转到了她刚才打量的青玉雕珊瑚盆景上:“我听英纷说,这盆景是礼部侍郎袁大人送的?”
那盆景上的青玉雕塑很有特色,是六只鹿花,有“六鹿大顺”的意思,多用在窗棂上,用在盆景上并不多见——这是袁瑜自己雕刻的。大太太也觉得有些稀奇吧?
沈穆清思忖着,笑着点了点头:“当时家徒四壁,实在是不成样子所以袁大人送了这盆景给家父。也是希望家父从此以后福禄相随,一生平安。”
大太太点了点头,站起来,转过身去再一次打量那盆景:“落刀还是有些犹豫——莫非是袁大人亲手雕刻的?”
沈穆清很是佩服大太太的眼光,站起来转身望着珊瑚盆景,笑着应了一声是,“袁大人很喜欢自己动手,这件盆景正是他亲手所刻。”
大太太转过头来笑望着沈穆清,道:“我听说,礼部想派袁大人出使八河。不知姑奶奶可否知晓?”
沈穆清在心中苦笑。
果然厉害…那珊瑚盆景旁边的表花三友春瓶是胡信胡阁老送的…可她却只单单和自己提起袁瑜…她神色肃然地点了点头:“我也听说了…不过,最终会怎样,还没有最后定论。”
大太太突然拉住了沈穆清的手,望着她的目光满是悲痛与哀求:“姑奶奶,求您救救我飒儿!”
在这一刻,沈穆清在神采奕奕的大太太眼底看见了一闪而过的疲惫与无力。
她眼光一暗,心中酸楚。
可怜天下父母心…萧飒明明有机会逃脱离还跟着皇上去八河…偏偏现在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而且,朝中对是否派使臣去八河还争议颇大…”我们萧家世代商贾,如果要氏,五十万两不是问题…可要是朝庭不出面,飒儿就是回来,只怕到时候也只能陷姓埋名…那与死有何异?“大太太凝望着沈穆清,”有些事,我也听庞管事说了…还望姑奶奶为我飒儿奔走一二。如果需要打点,只管开口就是!“沈穆清在心底幽幽叹了一口气。
曾菊向沈家提亲的时候,沈穆清就曾经怀疑这件是得到了萧家上上下下的认同…现在听大太太这口气,她心里已有十分肯定。
这件事,还是等常惠回来再说吧1反正出使八河的事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定下来的…想到这里,她朝着大太太点了点头:“大太太放心,我一定会尽力而为。一有情况,我就去告诉您。”说到这时,她有些歉意地笑了笑,“还没有问您住在什么地方呢?如果有什么消息,我也好派人去给您报个信。”
大太太听了眼底却闪烁出几分锋利,只是这锋利瞬间即逝,让沈穆清不由怀疑自己的眼睛。
“我暂时住在金台坊的连升客栈,如果姑奶奶有什么消息,让人找掌柜的问一声萧家大太太,自有人会带到我那里。”
第一百七十七章 真真假假
送走大太太,沈穆清去了沈箴书房。
她把大太太的来意说了:“…真是个很厉害的人!”
沈箴点了点头:“这么快就知道了朝廷要派人去八河的事,看样子,萧家也派人盯着这件事…到时候如果定下了由袁大人出使八河,我会跟袁大人说一声的。”
“我只怕大太太情急之下提出由萧家筹集这赎人的五十万两银子。”
沈箴眉角一挑,已明白沈穆清的意思。
“不错。”他眼底有一丝担心。“五十万两虽然不是一个小数目,但对今上而言,也不是没有办法筹齐的。如果这个时候萧家提出来,不仅会引起今上的忌惮,而且还会把萧飒推到这风口浪尖上来…就怕是皇上回来了。他也回不来!”
沈穆清点头:“我还怕在这种情况下,今上对萧家有了偏见,到时候,萧家恐怕要丢卒保车了。”
“暂时先缓一缓,”沈箴沉吟道,“把这其中的厉害关系跟萧家大太太说一声,就让她等我们的消息吧。别到处走门子,钱也用了,还引起别人的注意。”
自己毕竟现在还是沈家的人,在别人的眼里,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沈家在这个时候的立场和利益。这件事只能商量沈箴。如果沈箴同意帮萧家走路子,那自然好。如果不同意,她还有沈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的性命要顾着…恐怕只能想办法找其他人出面奔波了…听沈箴的口气,是同意帮萧家。她不由松了一口气,应了一声“是”,笑道:“我这就派英纷去说一声!”
…出了沈箴的书房,立在屋檐下的英纷正和一个老苍头说着什么。听到动静望过来,英纷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来:“姑奶奶,周管家回来了!”
沈穆清听着一喜。
少了落梅呵珠玑她们,她才知道要维持一个家的正常运转有多难,这还是夏天,仅打扫清洁这一桩,沈穆清已经有些吃不消了…她忙道:“快请进来!”
老苍头应声而去。
沈穆清把要英纷去做的事嘱咐了她:“…一定要把话带到!”
英纷忙道:“姑奶奶放心。当初萧公子也帮过我吗,我们不可忘恩负义。不管那二姐如何行事,我都会想办法见到大太太,把姑奶奶的意见转达给大太太的。”
沈穆清欣慰地点了点头。
英纷能干,但脾气不好,她真怕她和涂小雀一言不合吵起来扭头就走。
英纷刚走,风尘仆仆的周百木就出现在了门口,他远远地给沈穆清行礼。
“姑奶奶,我回来了!”
语气很是激动。
沈穆清看到他虽然疲惫却毫发无伤,心情也很激动。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泪盈于睫,“快进去给老爷行个礼——他老人家一直惦记着你们。”
周百木眼睛含泪,应声进了书房。
沈箴看见他倒是很平静。
“路上还好吧?家里人有没有出什么事?”
周百木跪在沈箴面前。
“我们在天津的时候遇到了欧阳先生——他老人家听说京都被困,特意从老家赶往京都去看您。”
沈箴一怔,缓缓垂下了眼睑,眼角有晶莹闪烁。
周百木却没有注意这些,他继续道:“天津指挥司的几个把总在码头设卡收路桥费,我们被拦在了码头,说我们人多,要按人头多收一百两银子。最后还是欧阳先生出面帮我们解了围。还让我们带了几个因出不起路桥费被困在码头的妇人一起去江南。我想着大家同是沦落人,又有欧阳先生的嘱咐的,就把田妈妈等人临时搬到了明霞几个的舱里——让她们几人在一起挤了挤。等我们走到沧州的时候才知道,原来那几位妇人是兵部侍郎石进石大人的家眷。所以后来我们一帆风顺地到了舟山。”
石进是江苏扬州人,曾先后任河北、山东、河南指挥使,在这三省享有极高的声誉…只要过了天子脚下的天津,各省指挥使都要给石进几分薄面。
“我们刚安顿好,就听说曾菊大败元蒙人解了京师之围…欧阳先生听了执意回了老家,我看着陈姨娘旅途疲惫,就让田妈妈她们陪着晚一些回来,我带着明霞几个先行一步…姨娘快则一月,慢则两个月,就会回来了!”
沈箴听了微微点头:你一路辛苦了,也去歇着吧!”
周百木应声而去。
沈穆清也起身告辞:“…家里的事我还要嘱咐嘱咐百木。”
沈箴这才露出了笑脸:“去吧!”
沈穆清刚走出沈箴的院子,明霞带着凝碧几个丫鬟含泪迎了上来:“姑奶奶,我们回来了!”
沈穆清顿时眼角湿润,拉着明霞的手望着凝碧几个丫鬟:“你们都还好吧?”
“好,好,好!”明霞哽咽道,“我们都好。姑奶奶可好?”
“我有什么好的!”沈穆清长叹一声,“你们不在,我扫院子扫得腰酸背痛的,有什么好?”
几个丫鬟先是脸色一变,后来听着沈穆清语气里有几分调侃,这才放下心笑了起来。
“我们回来了,姑奶奶再也不用担心了。”步月笑道,“以后自然有我们扫院子。”
大家见她话里带着几分戏谑,都笑了起来。
离别的悲伤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重逢的欢悦。
大家说说笑笑去了听雨轩,看见到听雨轩前那株已有人高的芭蕉树,都很是唏嘘,少不得又哭一场笑一场,直到黄昏时分,大家的情绪才平静下来。月桂就带这留春和步月去了厨房——这段时间,一直是英纷在做饭。
菜还没有上桌,英纷回来了。
大家互相问候,又是一番情景。
等沈穆清服侍沈箴吃完晚饭,英纷服侍沈穆清吃完饭,两人这才有了说话的时间。
“…掌柜的一听说我找大太太,热情的不得了。我去的时候,大太太不在,说是出去访客去了。一个叫玉簪的丫鬟服侍我喝茶,其间二姐进来过一次,我看那样子,却极老实恭顺。听说我奉了姑奶奶之命找大太太,还很客气地给我行礼,说了一些感激的话。”
沈穆清微微一笑,并不觉得吃惊:“大太太那么精明的人,她在大太太面前肯定不敢玩什么花招的,何况还有那个叫玉簪的丫鬟在跟前!”
英纷点头,道:“我在厢房等了好半天。那个叫玉簪的进进出出,不时有妈妈来请她示下,她在大太太面前,应该是个得力的。”
沈穆清沉吟道:“只见到了一个玉簪吗?”
英纷道:“还见了一个叫银杏的。是她给我奉的茶点,可我看她穿着打扮,比那二姐还要华丽几分,听说我是姑奶奶派来的,也极其恭敬的样子。”
沈穆清听着,眼里露出几分狐惑来。
“我等了好一会,大太太才回来。一听说我在等她,她连衣裳都没有换就见了我。我把您的意思跟大太太说了,大太太连声称‘谢谢’。还说,她以后不会再出去了,就在客栈里等姑奶奶的消息…我走的时候,大太太还赏了我二十两银子。”
出去访客,应该是去为了萧飒打听消息或是打点什么人了…听自己一说,立刻改变主意不再出去,应该是所找之人并没有能给她带来什么实质的进展…沈穆清思索着,吩咐英纷:“大太太来打听消息的事,你暂时别跟其他人说…”
英纷连连点头:“姑奶奶放心,就是明霞,我也不会说的!”
她以为沈穆清是怕萧飒万一不能回来,她这样为萧飒奔走,以后有人会说闲话。
沈穆清却是怕家里人多口杂传了出去对沈家不利……接下来的大半个月都没有什么好消息——今上借口国库空虚,没有钱,拒绝了元蒙使者五十万两赎皇上回京的建议;内阁迟迟不对派使臣去八河的事表决,而出使八河最热门的人选袁瑜偏偏在这个时候得了重病卧床不起…大太太关心儿子的安危,沉不住气地派人来找沈穆清。
沈穆清当时正在陪沈箴写字,听说大太太派人来见她,跟沈箴说了一声,立刻去了听雨轩的花厅。
看到来人是涂小雀,她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你跟大太太说,这事急不得,我们只能见机行事!”
涂小雀脸色很是苍白,不同于前一次来见她时的聒噪,显得很沉默。
“…那样是万一…公子岂不是回不来了…”她说着,泪盈于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