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魏夫人那件事,段缨络再也没有以前持技而骄的心思,听到顾夕颜这样话,手就悄悄地摸在了腰上,她那条猩猩红的汗巾就缠在那里。
莲儿长得眉清目秀,笑容天真无邪:“嬷嬷们在外院的小厨房里摆酒,这是条近路。”
顾夕颜和段缨络互相交换了一个小心的眼神,这才踹踹不安地跟着莲儿朝前走去。
莲儿带着她们进了贤集院的垂花门。
可能因为黄昏时分,正是吃饭的时候,垂花门和壁影构成的一个小小空间里没有一个人,莲儿左右瞧了瞧,就从裤腰带上拿下一串钥匙,打开了垂花门边的一个角门。
顾夕颜微怔。
那个角门做得很巧妙,如果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一个装饰的墙板。
角门后面是一条向南的笔直巷子,那巷子宽不过一米,长却有几十米,两边都是高高的粉墙,脚底是滑滑的青石板,显得逼仄闷人。
顾夕颜不由伸手去拉段缨络。
段缨络也回手握住了顾夕颜。
莲儿侧身让她们进去,然后关了门,在前面领头朝前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手牵着手跟着莲儿警惕地朝前走着。
走到了巷子的尽头,又是一个小小的角门,莲儿用钥匙打开了角门,又侧了身让顾、段两人进去,然后才关了角门。
角门后面又是一道垂花门。这道垂花门的大门是紧闭着的,角门的模样也像一个装饰的墙板。莲儿又用钥匙打开了她们正对面的一个小小角门,里面又是一道长长的巷子,这次,巷子的尽头却是一堵高高的墙。
莲儿带着她们走了一大半路程,巷子旁开了一个角门,莲儿又用钥匙打开了角门,带着她们走了进去。
角门后面,又是一个角门,开了第二个角门,连着一个敞厦的游廊。
三个人刚上了游郎,敞厦前檐就出现了四平翘首以盼的身影。
他一看见顾夕颜,立刻跑了过来,满脸焦虑地道:“哎哟,我姑娘,您怎么这时候才来,快,快,快,快跟我来!”
四平,在等她!
难道是……懋生……
顾夕颜心中狂跳不止,满脸红晕,咳咳巴巴地道:“什么,什么事,等我什么事?”
四平围着她打圈圈,一副想去拉她又不敢拉的样子,急急地道:“姑奶奶哟,爷可等了你一下午了!”
“齐懋生,齐懋生回来了!”顾夕颜眼睛发亮。
她心中隐隐希望,可如今证实了,又有点不敢相信了。
四平急急地点了点头,忙在前边引路:“顾姑娘,你快跟我来。”
顾夕颜只觉得两腿发软,定了定神,才跟着四平朝里走去。
敞厦后面是一个颇大的院子,一边是合抱粗的参天大树,一边是花架子鱼缸,白玉石铺成的甬道直通五间的重檐式屋子,和所有的北方建筑似的,红柱红窗青砖灰砖,走过去了,才能感觉到这屋子的精细。
明间的是客厅,却在正面墙前立着一架八扇的梨花木螺丝四季图屏风,屏风前面是一张山型罗汉床,床的两边立着银制的立式瓜型宫灯,两边一溜对对称放着十六张梨花木的太师椅,椅与椅之间放着茶几,地下铺着金蔓砖,锃亮明晃,映着屋檐上挂着的五连珠的红色玻璃花卉灯笼。
四平带着她直接进了东边的暗间。
那是一间卧室。登鹊登梅的落花罩将它分成了前后两部分,前面临窗的是炕,炕前是角门,角门旁是多宝格格子,落花罩旁是青色呢绒帷帐,帷帐中间是一座绣着雉鸡牡丹的绡纱屏风,透过屏风的留白处,隐隐可见后面临墙的八步床,银红色的被褥间卧着一个穿白色绫衣的身影。
屋子里没有点炭,却有温暖如春的感觉。
内外温差太大,顾夕颜一进去就觉得热得有点呼吸困难,忙脱了大麾。
段缨络帮她接过大麾,四平在一旁低声解释道:“姑娘,爷平时不用火墙的,这是怕姑娘冻着了,所以才特意吩嘱点了起来的。如果姑娘觉得热……”
“不用。”顾夕颜低低地道。这种私下的会面,还是隐蔽一点的好。吃喝拉撒的事是离不开佣人的,一般很难逃脱有人心的眼睛,就如公司里的事很少能逃脱保洁员的眼睛一样,这也是顾夕颜一到齐府就选择从厨房入手的原因。
齐懋生为这次会面一定做了很多安排,何必为了个火墙惹出什么麻烦来。
四平听了,给了段缨络一个眼色,段缨络含笑和他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顾夕颜犹豫了一会儿,才蹑手蹑脚地绕过了座屏。
真的是齐懋生。
可能是屋里的气温太高了,他只穿了一件月白色的单薄绫衣,手臂枕头躬身弯腰地侧躺着睡着了,身边还甩着一本扉页凌乱的书。
想是等她的时候太无聊了,看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回山转海(二)
站在屏风前,顾夕颜就那么呆呆地望着齐懋生。
目光掠过他鬓角带着轻霜的头发,乌黑浓密的剑眉,高挺的鼻子,线条分明的薄唇……就是睡着了,都有一种渊渟岳峙的伟岸。
可一想到自己在德馨院的所作所为,顾夕颜心里就开始涩涩的、酸酸的。
不知道是不是有所感觉,齐懋生突然间就翻了一个身,背对着了顾夕颜。
薄薄的衣衫贴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他宽肩窄腰的完美倒三角比例,性感得让人要窒息。
顾夕颜泪盈于睫。
德馨院发生的事,告诉他,还是不告诉他呢?
如果懋生因此对她失望了,她又该怎样自处呢?
静伫良久,顾夕颜才蹑手蹑脚地走近,站在床塌前静静地注视着齐懋生。
齐懋生睡得不太安稳,又翻了一个身。平躺着,双脚微开,双手交叉很自然地放在胸前,以一种全然开放的怀抱坦诚地仰立在天地间。
就是睡姿,齐懋生也表现出一种强硬的不畏来。
顾夕颜一直忐忑不安的心突然间就平静了下来,望着熟睡中的齐懋生,她心里充了宁静、温馨,还有满足。
是不是,自己的直觉早就做了决定,自己的心早就做了选择,所以,看见懋生,才会有能依赖的安全感。
她轻轻地跪在了床前的塌板上,握住了他那只结实粗壮的大手,悄声喊了一声“懋生”。
齐懋生好像睡得很熟,一点反应也没有。
一定是很累了!
顾夕颜心里软软的,就生出一股子怜惜来。
领兵在外,一定很辛苦,难得能这样好好地睡一觉,还是别吵醒他,让他好好的休息休息!
顾夕颜跪在塌板上望着熟睡中的齐懋生,想到等会自己要说的话,想到那些话对他的伤害,顾夕颜就满心的酸楚,万股的怜爱。她不由轻轻地吻着齐懋生的指头,带着万般的不舍、心痛和后悔,轻轻地,亲吻着齐懋生的指尖。
齐懋生在四平领顾夕颜进来的时候就醒了。
常年的军旅生涯已经把他锻炼成了一个战士。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任何情况下都很快地入睡,一点点的风吹草动又能让他很快地从睡梦中醒来。这些,都是他能时刻保持旺胜精力和警剔心的重要原因。
尽管顾夕颜的脚步声很轻,他还是被惊醒了。
他决定装睡,然后在顾夕颜走到他床边的时候猛地醒来给她一个惊喜。
可当他听到夕颜甜糯带着一丝悠闲而显得从容不迫的声音时,心里就生出一点点不满来。
他只带了几个身手极高的贴身护卫冒着风险从伏牛山横穿入雍州,今天中午才悄悄进的府。原以为会很快见到她,谁知派去的人却一直没有回音。他也知道,找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让顾夕颜出来见他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所以他一直耐心地等着,其间就是二平说有要紧的事回禀,他都以“赶路辛苦明天再说”给推了,就是怕夕颜来的时候遇到了二平正在回禀而四平不知轻重地要她等着。
可没想到,见了面,夕颜语气里竟然没有一点迫切的意思。
他当时就觉得好像一瓢冷水浇在了头上,特别是想到自己像个不懂事的毛头小伙子似的急急从洪台赶来,还有临走时齐潇那疑惑的目光……他就觉得自己特别的傻。
心里憋着一口气。
顾夕颜走近时,他有点赌气似的翻身背对着她,可当顾夕颜没有一点动静地望着他时,他心里又觉得这样好像有点不好,有点忐忑,结果是身随心动地又翻了一个身……还好他心念转得极快,没有侧对着她,而是平躺着,这样,也不算是太过迁就夕颜吧!
他正在那里胡思乱想着,顾夕颜就轻轻地握着他的手喊了一声“懋生”,虽然没有那种惊喜,却含着深情。
一直不豫的心就被那声喊给熨妥帖了。
他还想听一声那样的喊声,就闭着眼睛继续装睡。
夕颜却开始亲吻他的指尖。
小心翼翼的,带着怜爱,带着珍惜,带着依恋,像蝴蝶般,轻轻地,轻轻地,亲吻着他的指尖。
齐懋生心中悸动。
夕颜,怜惜他……
从来没有一个人会怜惜……全新的感觉,却让他心里暖洋洋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情感在他的腹腑间胡乱撞击着,让他觉得有点疼,可疼得又很痛快,疼得又很尽兴,疼得又很快活。
已经有七十四天没有见面了,很想看一眼夕颜,看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长得胖一点……他心中大悔,为什么不在夕颜叫他的时候就睁开眼睛,现在冒贸然地醒来,夕颜会不会察觉到自己是在装睡呢?
得找个机会,很自然的醒来!
这念头正在他脑海里起起落落时,突然就感觉到有东西落在了他的指尖,凉凉的,湿湿的……好像水一样。
他虽然生活简单,也从不提什么要求,但府里的小厮也不敢让他在大冬天的喝冷水。
一想到这里,他心中一震,难道是,是夕颜的泪水!
齐懋生装不下去了,眼睛一张,手如电掣般的回握住了那双轻轻地抬着自己指尖的手。
“懋生,你醒了!”齐懋生的突然醒来让顾夕颜有点措手不及,她忙用衣袖擦了擦自己的眼角,露出了一个带着丝勉强的笑容。
乌黑的头发,白净如梨花般的面庞,红润的嘴唇……与洪台相比,气色好了很多,可红红的眼睑和那有点无措的举止,处处彰显刚才指尖那凉凉的、湿显的东西就是从夕颜的眼眶中落下来的,再一看,他不由脸色铁青,厉声道:“大过年的,怎么穿得这么素净?”
顾夕颜被吓了一大跳,嘴角微张,半天才反应过来,喃喃地道:“哦,我去看了魏姑娘的,没来得及换衣服,所以……”
她嘴里这么说,心里却腹诽着。
魏姑娘都那样了,难道还让她穿得花枝招展地去看她,就是有那行头,她也没有那心思……以前看过一个电影,女主角是个舞娘,每天都浓妆艳抹的,有一次男主角约舞娘出来,说过一句台词,“今夜你不必盛装”,当时感激得她眼泪汪汪的,觉得找男人就要找个这样的,自己眼角有眼屎的时候也能不嫌弃地亲一口……这家伙,大家很久没见面了,见面了竟然嫌她穿得太素净了,难道以后居家过日子每天还得打扮得姹紫嫣红地像个花瓶似的给他观赏啊!
齐懋生那边却猛地坐了起来,脖子边的青筋都冒了出来,手指也无意识地抖了抖,嘴抿得紧紧的,脸上尽是凌厉之气。
齐府祖辈几百年的老规矩,就是刚刚进府的小厮,过年也给做一身新衣裳。
他明明暗示过魏夫人了,可夕颜还是穿着他当时在洪台胡乱给她置的衣裳……还说去见过什么“魏姑娘”,岂不是让她被府里的人看笑话!
“四平,四平,”他的声音里隐隐含着怒气,“你给我进来!”
没有人应答!
这次齐懋生回来,别人不知道,四平是知道他的目的的,早就把一旁的小厮、嬷嬷们清了场,他寻思着,自己和段姑娘也要避避嫌才好,毕竟,顾姑娘还是个姑娘身份……所以他一走出来就把段缨络手里拿着的大麾接了过来,脸上露出热情的笑容来:“段姑娘,我们又见面了,爷和姑娘许久没见,怕有些体己的话要说,还是我伺候姑娘去一边的暖阁喝杯茶,这大冬天的,也去去寒!”
段缨络知道他是想给齐、顾二人一个空间,忙笑着跟四平去了敞厦前的一个暖阁,莲儿那丫头乖巧得很,给四平和段缨络端凳、上茶。
二个人就在暖阁里闲聊起天来。
自然是没有人听得到齐懋生那声不高的叫喊。
反了天了!
齐懋生全身带着刀锋般的凛冽,自己下了床窸窸窣窣地趿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