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夕颜的脸色也一下子变得煞白起来。
* * * * * *
没有几天,方少芹和顾夕颜都呈现出疲惫不堪的倦色。
只有红鸾,越来越开朗,越来越活泼,脸色也越来越红润……有一天,她甚至捉了一条毛毛虫丢在顾夕颜的裙子上,结果却惹得顾夕颜一阵开怀的大笑。
红鸾不明所以,瞪着眼睛望着她良久,然后气呼呼、跌跌撞撞地跑走了。
方少芹站在屋檐下,目光迷离地望着红鸾:“我小时,也曾经像红鸾一样,天真烂漫、不谙世事,得到父母的庇护……”
站在她身边的顾夕颜无语。
一边是疼爱自己的父母,一边却是对自己避之不及的丈夫。可世事就是这样捉弄人。最爱自己的人,却不能共度一生;避之不及的人,却必须和他创造一个未来……
“祖父说,九叔父有少昶堂兄,以后日子不用愁……父亲却没能生出好儿子来,如果我嫁到燕地来,为了我的体面,朝廷少不得让父亲晋几级……父亲是个老实人,一直靠着家里余荫生活,我远嫁之事,他心里虽然不同意,可也不敢说什么……我想,也好,姑娘家,总归是要嫁人的,如果在仕途上对父亲有所帮助,也不枉他疼了我一场……”
“我比少莹堂姐小四岁。”两人沿着曲曲折折的抄走游廊缓缓而行,“有一次,我们姐妹几个都在敞厦里练大字。先生教导极严,各人的墨,各人磨。我那时只有四岁,手劲不够,一不小心,就砚台打翻在了少莹堂姐的衣襟上……下学回到家,母亲知道了,忙带着我去给少莹堂姐赔礼。六叔说,小孩子家,是常有的事,不必挂怀。
母亲这才松了一口气。
可我们刚走出门,就听见少莹堂姐在那里抱怨,说,母亲,怎么办好,这身衣裳,是太后娘娘赏的,还说,让我下次进宫穿给她看看。六婶就说,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穿出来显摆,自己捅的娄子,自己收拾去……当时,母亲拉着我的手就发起抖来。
回到家里,母亲到处托人,想弄一条和少莹堂姐当天穿的一样面料的裙子,可怎么也没找到。
又过了几天,少莹堂姐要进宫给太后娘娘请安了,母亲就红着眼睛去了六婶家。我知道自己撞了祸,很害怕,就偷跟了过去。
结果,我看到少莹堂姐穿了一身和那天一模一样的衣裳。
母亲望着少莹堂姐身上的那身衣裙,就有些结结巴巴起来。
少莹堂姐却得意地说,四伯母,我让内务府的又重新给我做了一件,这样,太后姑奶奶就不知道少芹妹妹把我的衣裳弄脏了……
母亲当时就泪眼婆娑地搂住了少莹堂姐,嘴里喃喃地不停说着多谢……
没多久,父亲就卖了母亲陪嫁的一个小庄园,谋了份梁地的差事,我七岁的时候,母亲就带着我和哥哥去了梁地,一去,就是九年……”
崔氏小庄园湖泊不大,学着江南的景,种着几植荷花,不知道是不是气候的原因,却只有绿叶没有花蕾。
两人坐在湖边的太湖石上,头顶是如伞的浓浓绿阴。
“梁地的冬天很冷,却没有燕地冷,夏天很热,却比江南还要热,春秋之季反而感觉不到。我们习惯穿一种左右交衽齐臀的小袄,然后在衣缘裤摆领口袖边绣上色彩艳丽,凹凸有致陇花。”说到这里,她朝着顾夕颜回眸一笑。“我是绣陇花的高手。我们用的绣花针和盛京用的绣针不一样,针孔在针端,一针扎下去,很快回手,线就形成一个凸点。有的女孩子,手不够快,力道不够准,线就会长短不一,就需要用剪刀把线修剪平整。可我不一样,我的陇绣,从来都是起手无回,针角一致……加上我又会画画,大家都喜欢找我画花样子……我穿着裤子在城里到处跑,大家都笑嘻嘻地望着我,就是有人指指点点,也是在说,瞧,那小丫头,长得可真水灵……”
方少芹断断续续地唠叨着,顾夕颜却觉得胆颤心惊,不知道她是为了忘记而怀念,还是为了铭记而回忆。
第二百零三章 逢魔时刻(六)
随着日子一天天的溜走,顾夕颜就有些烦躁起来。
方少芹没有任何迹象表现她到底准备如何进行选择,而秋夕节马上就要到了,齐懋生快要回来了……可她又不想马上就回齐府,总希望能在这个相对安静的环境里让方少芹的选择少受些干扰。
一日中午她正睡着午觉,四平突然来了。
顾夕颜大喜,以为是齐懋生回来了,忙让翠玉把四平迎了进来。可当她看到四平的时候,人一下子就瘫在了榻上,嘴角微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四平的腰间,系着一条白布带,那是戴孝的模样。
旁边的嫣红看着顾夕颜的模样不对,忙上前掺了她。
四平也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很恭敬地给顾夕颜行了礼,道:“少夫人,夫人让我接您和大少奶奶回府里去……说是太后娘娘殡天了,我们府里要设灵堂,让您快回去。”
她还以为是齐懋生……
半晌,顾夕颜才回过神来。
这才发现自己全身都在发抖,人像脱虚了般的无力。
等她冷静下来,第一句话问的就是“爷知道吗”。
熙照真正意义上的统治者去世了,政治将会出现怎样的格局,这个时候,可是一点点错也不能出啊!
四平看着顾夕颜嘴唇都有点发白,忙道:“回少夫人的话,小人不知!”
顾夕颜在炕上静坐了片刻,这才理出一些头绪来,道:“翠玉,你去吩嘱嫣红她们收拾东西,少夫人那里,暂时不要作声,等我回来。嫣红,你随我来!”
嫣红应了一声,随着顾夕颜出了门。
顾夕颜先去了崔氏那里,把情况说了一下,崔氏也是世家之女,怎不知道这其中的凶险,而且她的丈夫,还在西北大营没回来。她脸色有点发白,亲自去督促人帮着顾夕颜她们收拾东西。然后顾夕颜去了方少芹那里。
方少芹刚躺下,石嬷嬷见顾夕颜来了,还以为只是平常的探望,笑盈盈地屈膝给她行了礼,然后亲自斟了茶,顾夕颜和石嬷嬷聊了几句,方少芹醒了。
她梳洗了一番才出来和顾夕颜坐定,笑道:“我们还是回雍州吧!”
顾夕颜微怔。
方少芹掩嘴而笑:“不是快过秋夕节了吗……婶婶可真沉得住气啊!二叔可让说了具体什么时候回来不?”
顾夕颜脸上就有露出犹豫的神色。
方少芹笑着叹了一口气,道:“我再不回去,婶婶的那位表姐要是有个什么三岔两短的,我这个把祖母引到花生胡同借刀杀人的妻子,只怕是更让玉官不喜了!”
这是顾夕颜第一次听到方少芹直言齐毓之不喜欢她。
方少芹看到顾夕颜对自己的说辞有些意外,笑道:“婶婶放心,我心里明白,魏姨娘那里,我一定派人好好服侍,让她顺利诞下麟儿的!”
顾夕颜却暗暗叫苦。
如果是在昨天或是今天上午,方少芹这么说,自己会多高兴啊,她终于选择和齐毓之共度余生……可现在,方太后去世了,方少芹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呢?
她就苦笑了一下,然后正襟危坐地道:“少芹,我们马上就回雍州……太后娘娘,她殡天了!”
方少芹表情僵硬,半晌才道:“你,你说什么?”
顾夕颜声音柔和却清晰地又说了一遍:“太后娘娘殡天了。四平刚刚来报信,说府里设了灵堂,让我们赶回雍州。”
方少芹目光有些呆滞,好半天也没有吭一声。
石嬷嬷那边却已低低地小泣起来。
顾夕颜就唤了方少芹身边带来的一个叫满香的婢女:“给大少奶奶收拾东西吧!”
满香也满眼含泪,哽咽着应了一声。
方少芹就慢慢地站了起来,目光锐利而明亮,像出鞘的刀,充满了霸气。
顾夕颜就叹了一口气。
看样子,一切努力都白费了!
* * * * * *
她们在黄昏时分赶回了燕国公府,路过府衙的时候,发现屋檐门楣上已挂上了白布,在府衙门前设了祭案,不知道是因为天色太晚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除了在祭案前轮值的士兵,她并没有看见有人在祭案前焚香。
进了府里,到处挂着白布,平添了几份悲伤的气氛。
等见到徐夫人的时候,顾夕颜心里就有点吃惊了。
徐夫人脸色憔悴,身上洋溢着浓浓的哀痛,就好像,她的亲人去世了似的。
她看见方少芹进来,神色怏然地道:“你都知道了!”
方少芹点了点头。
徐夫人道:“去祭了太后娘娘,就回府里去吧!”
方少芹什么也没有说,然后和徐夫人一起去了旁边的厢房,顾夕颜想了一下,还是跟了过去。
厢房空荡荡的,设了一张香案,香案上供着一个牌位,竖着写了长长的一条字,因抬头直视有些不敬,顾夕颜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只,依旧有什么慈、寿、安、温、和、敦等字,想来是写着太后方氏的谧号了。
方少芹很恭敬在香案前上了香。
顾夕颜也跟着上了香。
徐夫人就语气疲惫地吩嘱顾夕颜:“你代我送送少芹吧!”
顾夕颜应了一声,送方少芹出了贤德院。
一路上,方少芹都没有吱声,等嬷嬷们坐马车上抽踏凳放在她脚边时,她姿态优美地转身上了车。
只有顾夕颜听到,上车之前,方少芹低低地跟她说了一声“多谢”。
顾夕颜沮丧极了地重新回到贤集院,徐夫人问了方少芹这几天的情况,顾夕颜只把崔氏是怎么热烈招待她们的事说了,徐夫人没有再说什么,挥手下顾夕颜退下了。
她怏怏然地回了屋,发现身边的人已是人腰一根白布条缠在身上,大家都没有什么太特别的,该干什么的还是干什么,就好像这白布条是东家发的一根腰带似的。
吃了晚饭,盥洗后出来,却发现给她铺床的是端娘。
顾夕颜一怔,端娘却是满脸笑容,掀开了被子一角,示意顾夕颜可以休息了。
“太后娘娘终于殡天了,大姑娘总算是熬出头了!”
顾夕颜微笑不语。
上了床,端娘还在那里唠叨:“说起来,大姑娘今年都二十六、七了,不知道还能不能生养……不过,宫里多的是秘方古方,说不定真能找出一副有效的呢……如果大姑娘真的生了皇子,你说,皇上会不会疼爱幺儿些……”
顾夕颜还没有从方少芹那句“多谢”的惊恐中回过神来,现在又听到端娘的絮道,不由有些浮躁地道:“你管那么多事干什么……她生儿子,以后和我的孩子争啊……你到时候帮着哪边……”
端娘就怔住了,她帮着顾夕颜把床头的立式宫灯的灯芯拔小了一点,道:“又说什么傻话了……快睡吧!”
在崔氏的小庄园时住了十几天,担惊受怕的,却什么收获也没有。
顾夕颜烦了,任性地道:“我们两个,你必需选一个……是向着我,还是向着顾朝容……”
这样的顾夕颜,不由让端娘微微地笑了起来。
就好像回到了从前,那时候,她的夕颜还只有五、六岁,看见她给大姑娘绣兜兜,就扯着绣绷子嚷:“不许给她绣,不许给她绣……”
顾夕颜在端娘慈爱却又带着揄挪的笑容中笑了起来。
自己在方少芹那里受了挫折,就像小孩似的拿端娘撒的气。
她就有些不好意思地蒙了被子,沉沉地道了一声“睡了”。
顾夕颜的话音刚落,就听见一阵“吃吃”的低笑声。
醇重低沉,像大提琴似的优美动听。
顾夕颜一下子就跳了起来。
高大伟岸的身姿,轮廓分明的五官,敦厚亲切的笑容……不是齐懋生还有谁。
顾夕颜飞奔而至,跳着就攀上了齐懋生的身上,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双腿盘着他的腰肢,大声地叫道:“懋生,懋生……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好想你的……”
齐懋生望着顾夕颜那张因喜悦而显得艳光四射的脸,这段时间的疲惫一下子都飞到了九霄云外,他不由紧紧地抱住了顾夕颜,低低说了一声“刚进门”,就对着那丰润的唇狠狠地吻了下去……
男性温暖的气息包围着顾夕颜,一直埋在心底的思念被它深深地吸引着释放了出来。
顾夕颜热情地回应着齐懋生,和他唇齿相交,饥渴地纠缠着,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懋生真的回来了,重新回到她的生活中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