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她心神微定,缓缓朝山顶走去。

“你来了!”凉亭里的人面露喜色,迎了出来。

周少瑾却定定地站住了脚步,冷冷地道:“程辂,你手里根本就没有我父亲写给程家舅舅的亲笔信是不是?”

被称作“程辂”的人讶然,皱了皱眉不悦地道:“少瑾,你又听谁胡说了些什么?我们一起长大,我是怎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吗?当初要不是吴宝璋处心积虑地讨好我母亲,让我母亲误会,我母亲又怎会遣人去吴家提亲?你我又怎会生隙,让程许钻了空子…”

听程辂提到“程许”二字,周少瑾的脸色顿时煞白,手脚止不住地有些轻颤。

程辂惊觉失言,眼底闪过一丝懊悔,忙转移了话题,道:“这些年来我一直惦记着你。听说程家被满门抄斩,我连夜从宁波往这里赶,就是怕你被你父亲连累…”

周少瑾深吸了口气才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见程辂还把自己当无知妇孺般的哄骗,她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讥讽道:“所以你要做那首告,告我父亲是程家的党羽,与程家勾结,是程家的共犯?”

“你又冤枉我!”程辂闻言脸色变了又变,语气急切地道,“我要是有意揭告伯父,早就把信送去了巡抚衙门了,又何必等到此时!我这么说,不过是想让你出来见我一面而已!”

周少瑾默然。

他说得没错!

如果不是担心父亲的安危,她一个内宅妇人,不管程辂说什么,她也是不会出来见他的。

程辂见状不禁松了口气,道:“少瑾,令尊是程家的女婿,皇上有意要置程家于死地,但又顾忌着程家姻亲均是江南诗书传世的大家,怕引起江南的士林的动荡,这才快刀斩乱麻,罪只及程家宗族。可谁又敢保证皇上不会事后算账,清理程家的门生故旧呢?到时候令尊肯定会受牵连的。就是你姐夫廖绍棠,身为廖家的宗子,为了廖家的百年基业,也只能和周家划清界线了!

“到时候你怎么办?

“难道你这个时候还忍心拖累你姐姐不成?

“如果你和林世晟相敬如宾也就罢了,偏偏林世晟是个宠妾灭妻的东西。你们成亲不过一年,他就以你‘无出’为由纳了房姨娘,等到你婆婆一死,他更是以‘养病’的名义把你丢到了田庄,让那位姨娘主持府里的中馈,还和那位姨娘先后生育了三个孩子。他眼里早就没有了你!一旦你没有了依靠,以他的心性不落井下石就是好的了,你想保住你正妻的位置,那是绝不可能的了。怕就怕他一不做二不休,悄悄地给你灌下汤药,对外称你‘病逝’了…你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不成?”

他说着,上前几步走到了周少瑾的面前,放柔了声音道:“少瑾,你跟我走吧!我们再也不理会这世间的种种烦心事,一心一意只过我们自己神仙眷侣般的小日子好不好?我现在在宁波也算是小有成就,见到我的人谁敢不恭敬地称我一声‘程老爷’——我已不是当年那个无权无势,依附程家生活的程辂了!到时候,我给你盖个像畹香居那样的院子,也在门前种株玉兰花,在院子里架一株葡萄树,到了春天,你隔着窗户画画,我就在一旁看书。夏天的时候,你在葡萄树下晾头发,我就在一旁给你梳头,就像我们小时候一样好不好?”

十年没见,她已不复少女时的娇柔羞涩。原本就纤细的身材更是瘦如清竹,吹弹欲破的肌肤也没有了从前的红润,苍白得像素缟,眉间则因长期的蹙颦留下了两道浅浅皱纹,神色间有难掩的愁郁,可就算是这样,她依旧美丽的惊人,甚至因为太瘦,比从前多了份弱不胜衣的清丽,让人看着心生怜爱,生怕她一个不小心被这山顶的风吹走了。

这样的女子,就应该让人捧在手心里过活才是!

念头一起,程辂竟然情不自禁地把周少瑾抱在了怀里,语气中流露着期盼和缱绻:“我会保护你的!再也不会让人欺负你了!程家也好,周家也好,我们都统统地忘了,重新开始…”

他的话戛然而止,神色惊骇地放开了周少瑾。

周少瑾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红了眼睛,盯着程辂的目光充满了恨意:“跟你走?那你又准备怎么安置你妻子呢?你可别忘了,在你最落魄的时候是你岳父收留了你,在你最无助的时候是你岳父带着你做生意,支持你自立门户,你才成了今天的‘程大老爷’!还是你根本就没有想过要休妻另娶,不过是想拿了话哄我与你私奔?”

向来温驯怯弱,连朵花都不忍心摘的周少瑾竟然会伤害他?

程辂非常的震惊,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他低头望着自己的腹部。

黄灿灿的一把剪刀深深地扎进了他的腹部,鲜红的血液顺着剪刀流出来,慢慢浸透了他的衣衫,也染红了紧紧地握着剪刀的那双白皙透明的手…更刺痛了程辂的眼睛。

“你疯了!”他不敢相信地望着周少瑾,猛地推开了她。

瘦弱的周少瑾趔趄两步,跌落在地。手掌被磨破了,头发也乱了,身上沾满了尘土。可她立刻就爬了起来,不管不顾地朝捂着腹部的程辂扑了过去:“时至今日,你竟然还想骗我!我已经不是十年前的周少瑾了。那天我看到你了,你就站在蔷薇花树下,穿着那双墨绿色掐云纹的福鞋。你看着我被程许那混蛋欺负,吭都不吭一声…现在还威胁我,说什么手里捏有我父亲和程家舅舅结党的证据,说什么我姐姐、姐夫会被周家连累。说什么林世晟会杀了我…说来说去,你不过是想让我委身于你…我宁愿自己从来没有认识过你!你这卑鄙小人!”

眼泪止不住地从她眼眶里涌出来。

她想再刺程辂一刀,可满手的鲜血让她四肢发软,怎么也没办法将剪刀从程辂的身体里抽出来,但让她就这样放弃杀程辂的机会,她又不甘心,只好胡乱地绞弄着那剪刀。

这样反而让程辂的伤势更重。

他痛得直冒冷汗,回过神来。

当年的事被揭穿,向来对他言听计从的周少瑾竟然敢和他反目,这让程辂勃然大怒。

他狠狠地扇了周少瑾一巴掌,骂道:“贱人!你不过是程许睡过后不要的一双破鞋,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林世晟不就因为这个原因从来不进你的屋吗?你以为你还是那个周家二小姐…”

周少瑾不躲不闪,任他一巴掌扇在了自己的脸上。

她只是紧抿着嘴,死命地抓着剪刀不放。

程辂这才觉察到周少瑾的意图。

他推不开周少瑾,被刺得地方又痛得断肠,这让他害怕起来。

难道自己会死在这里?

他本能地掐住了周少瑾的脖子,慌乱地道:“你以为你这样就能杀了我吗?你少做梦了!我不妨老实告诉你,程家被抄家的时候虽然程四老爷跑了,之后又劫法场救走了程许一个人,但官兵到处在追缉他们,上次他们在湖广的怀化被人发现,程许就被砍断了一条手臂!他是程家宗房嫡长孙又怎么样?他是十九岁的解元郎又怎样?现在还不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自顾不暇!你指望着他救你,还不如好好地陪林世晟睡一觉,说不定林世晟看在你是程许的心头肉的份上,会留你一条路活呢!”

程许!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周少瑾有瞬间的愣神,哪里还有心去计较程辂的恶毒。

她想起她刚到京城那几年,程许总会在腊月她的生日时跪在姐姐家门口。

大雪落在他的身上,把他堆成了个雪人。

后来程四老爷找来,让人把他架上了马车,他就再也没有来过了!

可现在,他就找来到,她也不怕了。

她压根就没准备活着从大昭寺里走出去!

或被程辂杀!

或自尽!

她也知道剪刀不足以让程辂毙命。

可她找不到更好的东西能不动声色地刺杀程辂。

而且父亲这个时候还高居庙堂,姐姐、姐夫还安然无恙,她和程辂见面的大昭寺又是她常年礼佛的地方。她如果这样死在了大昭寺的后山,程辂一个强逼良家妇人的罪名是逃不脱的!

就算他想陷害周家也不成了!

这就足够了!

她这一生,因为喜欢上了程辂,让清正端方的父亲丢尽了脸,让温柔能干的姐姐操碎了心,让程家舅舅和宗房离心离德。她现在能做的,就是让父亲能少个敌人就少一个,让姐姐能少一份危险就少一份,自己在黄泉下见到了程家舅舅,还能掩着面给他老人家行个礼。

至于她的名声,十年前已毁于一旦,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她抬头,眼中是蔚蓝的天空。

真漂亮!

像她小时候躺在程家后花园时看见的一样。

那时候,姐姐还没有出嫁,程笳还没有死,她也还没有被他们和程辂凑成堆。

她们学着古人的样子摆流觞曲水宴,弹琴吹箫,扑蝶斗草,嬉戏玩闹…

她好后悔!

当初她怎么会喜欢上了程辂这个伪君子的。

如果能回到过去就好了。

她一定会睁大眼睛,看清楚人心,不再那么软弱,离程辂远远的…

第一章 噩梦

周少瑾满头大汗地从睡梦中惊醒,腾地一下坐了起来。

她又梦见了程辂!

狰狞的表情,明晃晃的剪刀,被鲜血染红的白皙双手,碧如水洗的天空,不能呼吸的痛苦…全都交织在一起,像张网,把她紧紧地网在其中。

姐姐说,她是被不好的东西缠了身。

可为什么梦中的一切又都那么真实呢?

她甚至清楚地记得鲜血溅在手上的温度和被掐住脖子时的痛苦。

若这不是梦,她又怎么会从程辂的手中逃脱,再次睁开眼睛,竟然安然无恙地回到自己十二岁的时候呢?

周少瑾心中充满了困惑与不解,还有些许的不安。

小小的填漆床悬着虫草鲛绡的帷帐,淡淡的晨光自糊着高丽纸的窗棂透进来,隐隐可见窗边雕红漆多宝阁上摆放的梅瓶花觚和玉石盆景。

这是她的闺阁。

住了十二年的闺阁。

在她的记忆里,她之后还会在这里生活三年,直到十五岁…程辂和吴宝璋定了亲,她被程笳骗到后花园里,遇到喝醉酒的程许…

周少瑾打了个寒颤,硬生生地掐断了记忆。

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错!

她想了想,掀被下床,去了旁边的耳房。

那里放着她的箱笼,还有父亲前些日子托人给她和姐姐各带回来的一面半身西洋镜。

镜子中的人眉目如画,体态纤妍,姿容清雅,仿佛精心养在温室里的一株素心兰,含苞欲放。

这分明就是自己。

但好像又不是!

周少瑾脑海里浮现出另一副面孔。

青白的皮肤,紧锁的眉头,疲惫的神色,憔悴的面容…五官和镜子里的人有七八份相似,颜色却远远不及镜中人的三分之一…像镜中人受了磨难,褪了颜色的样子。

那好像才是自己!

念头闪过,周少瑾吓了一大跳。

可这念头一起,就如那水漫金山,堵也堵不住了。

她哪里是做了个噩梦,分明就是重活了一次!

可姐姐是她生平最信任,最依赖的人,难道还会骗她不成?

周少瑾咬了咬唇,想凑到镜子前再仔细端祥一番,门外却传来一阵响动,还有姐姐周初瑾那温柔舒缓却镇定人心的声音:“二小姐还没有起床吗?她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好?有没有说胡话?”

“没有。”答话的是周少瑾的乳娘樊刘氏,“还是您亲自配得安神香管用——二小姐一觉睡到了天亮,我和施香一直在床前守着,见天亮了才留下春晚回屋洗了把脸。”

周少瑾慌慌张张地出了耳房,躺在了床上。

只见帘子一晃动,周初瑾在大丫鬟持香的虚扶下走了进来。

“辛苦你们了!”她道,“等会樊妈妈到账上去支五两银,算是我赏给大家买糖食的。”

施香几个低声道谢。

周初瑾走了过来。

周少瑾闭上了眼睛装睡。

周初瑾不疑有它,动作轻柔地俯身摸了摸周少瑾的额头,又给她掖了掖被子,然后舒了口气,低声吩咐樊刘氏:“既然这香有用,以后二小姐歇息,你们就点上。我已得了外祖母的应允,今天要去趟城南的惠济寺。听说那里的住持静方师太的符水能驱恶治病,十分的灵验。我去给二小姐做场法事,求道符回来。你们几个在家里在好生服侍二小姐,可千万别出什么乱子,我申正(下午四点)之前就会赶回来。如若有人问起怎么这两天没见到二小姐,你就说二小姐的伤风还没有好,不宜出门,知道吗?”话到最后,她语气骤然严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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