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许没好气地拍了他一巴掌,道:“胡说八道些什么?我们当然是回多稼轩去。母亲听说我没有上课,只会担心我的腿,哪里会想到我没有去上课?祖母知道了也不要紧,你别看她老人家板着脸,实际上心底最柔软不过了,知道我因为腿疼没有去上课,定会派人悄悄的来看我…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要学的地方还多着呢!”
“要不怎么大家都夸大爷聪明呢!”欢喜狗腿地道,“我娘说我跟着大爷,这脑子都比从前好使了。”
“你小心马屁拍到马腿上去了。”程许大笑,然后低声道,“喂,我问你,要是你得罪了一个姑娘家,有什么办法让她不再生你的气?”
欢喜愣住。
他比程许还小半岁,因是在程许身边服侍,平日里那些丫鬟见到他哪个不是笑语盈盈…得罪人…那也是别人得罪他。
欢喜仔细地想了想,他好像还真没有得罪过谁!
就算是有,谁还敢给他脸色看。
难道还有人敢给大爷脸色看?
欢喜想起前几天在玉如屋外偷听到的话。
大爷,不会是真的喜欢上了周家二表小姐吧?
这么一想,他又觉得是应该的。
周家二表小姐那么漂亮,谁看见不喜欢啊!
他还看见过五房那边的那个旁支程举偷偷地躲在树林子里窥视周家二表小姐呢!
不过,怎么讨周家二表小姐欢心,他还真不知道。
周家二表小姐可是千金大小姐,总不能像前院扫地的小柳似的,自己得罪了她,花了五个大钱买了两包瓜子,小柳就又和自己欢欢喜喜了…
想到这里,他试探地道:“要不,您给周家二表小姐买点东西?”
这次轮到程许惊愕了。
他敲着欢喜的头,道:“你怎么知道我得罪的是周家二表小姐?“
“这,这,”欢喜总不能说是听到了玉如和碧如说私房话,情急之下,他灵机一动,道,“家里的这几位小姐,我想了想,除了周家二表小姐,您也不可能得罪其他的人啊?”
程许知道他可能是听了什么风声。
念头闪过,他张大了嘴巴。
连欢喜都猜到了,祖母…肯定也猜到了…
但祖母却让他从今以后免了昏省。
也就是说,禁止他和周少瑾见面…这可怎么办?
程许顿时如坐针毡。
他想了想,喊了“欢喜”,道:“我们去四叔父那里去!”
欢喜听着畏缩了一下,道:“去,去四老爷那里?”
“是啊!”程许喃喃地道。
周少瑾误入三支轩,还是四叔父程池帮她解的围。
自己的心思,四叔父肯定知道。
从小,他就很佩服他的这个四叔父。
别人都在寒窗苦读的时候,他却在外面游山玩水,访道寻仙;别人在考场奋笔疾书的时候,他却放浪形骸,流连在青、馆楼楚馆…照理说,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四叔父纵然不被遣出家门,也会被惩戒训斥,可不管是父亲还是祖母,好像都管不住四叔父似的,只能拿好话哄着他。就是二房的老祖宗程叙,也拿四叔父没有办法——五年前,四叔父决定下场科考,当时大家都觉得这件事很好笑,三房的沂叔父更是调侃道:“若是四郎都能金榜题名,那我们这些十年寒窗苦读的岂不是都要跳莫愁湖!”
谁也没有料到,仅仅三年,四叔父就从秀才,举人,一路考到了春闱,成为至德十五年壬辰科的两榜进士。
当时家里人的眼睛落了一地。
可更让人意外的是,四叔父中了进士之后竟然没有参加翰林院庶吉士的擢选,出了琼林宴就直接回了金陵城,好像他去考个进士,就是为了堵住二房老祖宗等人的嘴,让他们不再管束他似的。
然后,他依旧想干什么干什么…有段时间甚至梳着道髻穿着道袍让祖母害怕他是不是要出家做道士。
这样的一个人物,在程许眼里,就像章回小说里仗剑走天涯的侠客,快意恩仇,磊落不羁,令他向往不已。
如果他和周少瑾的事能说服四叔父,那父亲和祖母那里…肯定能事半功倍!
虽说自他启蒙之后因刻苦攻读和四叔父之间来往的比较少了,可他还记得小时候四叔父常带着他到处玩耍的情景…四叔父一定会帮他的!
程许一时间觉得自己的前途又充满了希望。
他拔腿就往程池位于九如巷东边的宅院“小山丛桂”去,一面走还一面对欢喜道:“四叔父为什么要住在那么偏僻的地方,还叫什么‘小山丛桂’?太湖石垒成的小山倒不少,可桂花树却一棵也没有看见。难道之前曾经种过一片桂花树,然后全被砍了?可为什么要砍了呢?我们族学里的秦子安,就是那个长得高高瘦瘦的家伙,据说他们家种了一百多棵桂花树,就成了村里的富户,可见这桂花树也是挺值钱的…既然桂花树都砍了,为什么不换个名字?也不知道这名字是什么时候取的?谁取的名字…”
小山丛桂在长房和二房的交界处,花园的最北面,距九如巷的后街只隔着堵墙。
他絮叨着,却没人回应。
程许回头,就看见欢喜有些战战兢兢地跟在他身后。
“你这是怎么了?”程许奇道,“一副死了娘老子的样子?”
欢喜苦着脸嘀咕道:“死了我娘老子只直管办丧事就是了…我怕什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程许停下脚步,蹙着眉峰望着他。
欢喜只觉得脖子一凉,道:“您又不是不知道,上次五房汶大老爷身边的多福帮汶大老爷借着程家的名义放印子钱,后来闹到了四老爷那里,四老爷把多福按在地上打了个半死,汶大老爷不仅不敢为多福说一句话,还得在一旁陪着笑脸,事后还要请四老爷吃饭…”
“这关你什么事?又没有打你?”程许微愠,道,“何况四叔父管着家里的庶务,这种人不往死里打一顿,杀鸡给猴看,难道要等到别人告到官衙里去了再帮汶叔父收拾烂摊子不成?”
问题是事后他被四老爷叫去问了句“听说欢庆是你胞兄”,就被晾到了书房里…站了快两个时辰才出来。
如果不是四老爷身边的大丫鬟南屏提醒了他一句“要不是这事牵扯到大爷身边的人,我们家四老爷才不会管呢”,他还不知道四老爷这是在警告他呢!
欢喜一直没敢告诉程许。
当时多福给他们几房的贴身小厮都递了话,让他们随个份子,有财大家一起发。他在外院管车马的哥哥欢庆没有跟他知会一声就以他的名义随了份子…
他都不知道的事,四老爷却知道。
这几年他头顶就像悬了把宝剑似的,吓得他乖乖的一点犯规逾矩的事都没有做。
等会见到了四老爷,也不知道四老爷会不会记起当年的事来…
欢喜小腿肚子打着颤,跟着程许去了小山丛桂院。
四老爷住的地方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
上次欢喜来的时候惴惴不安的,走的时候诚惶诚恐的,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小山丛桂院是个什么样子。这次有程许掠阵,他心中略安,才敢打量四周的景致。
正如大爷程许所说,小山丛桂院的太湖石垒成的山挺多的,东一群,西一堆的,形态各异,玲珑有之,厚重有之,轻巧有之,质朴有之,加之大树参天,野草丛生,还有清泉潺流其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走到哪处深山老林了,却没看见一颗桂花树。
他们刚踏上院子里的青石小道,四老爷身边的小厮清风就一身青色道袍出现在了小道上。
“大爷!”他向两人行礼,“您怎么过来了?请到花厅用茶,我这就去通禀南屏姐姐。”
程许停下了脚步,道:“四叔父不在吗?”
不然为何让南屏来待客。
清风笑道:“四老爷和顾六爷去了鸡鸣山,说是后天才回来。”
程许大失所望,道:“那好,等四叔父回来了,你就派人去跟我说一声,我要事要找四叔父。我今天就不进去了。”
清风笑着应“是”,送程许和欢喜出了小山丛桂院。
第四十七章 不见
程许漫无目地走在绿树遮日的甬道上。
欢喜忍不住道:“大爷,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程许想了想,怅然地道:“回多稼轩吧!回去练几页字,到时候拿了来给四叔指点指点。”
程池的书法在金陵城的士子中颇有些名气。
到时候也有机会再去拜访四叔父。
欢喜松了口气。
大爷要是不好好读书,夫人肯定会觉得是自己怂恿着大爷玩耍的。
他殷勤道:“听说樱桃、李子都上了市,小的去帮大爷买些回来尝尝鲜吧?”
欢喜的话提醒了程许。
他喜欢吃樱桃,家里的人就总惦记着,小厮们会想着法子从外面买回来孝敬他,母亲也会特意嘱咐秦总管到果农那里去收最新鲜的,就是祖母,到了樱桃上市的季节,也会专程买给他。
投其所好,才能讨好一个人。
“欢喜,”程许沉吟道,“你说,我要是帮她把她最讨厌的人收拾了,她会不会就不生我的气了,对我另眼相看呢?”
欢喜脑子转了转才反应过来程许说的那个“她”是周少瑾。
他笑道:“那当然。书上不是说‘雪中送炭难,锦上添花易’吗?您这,也算是雪中送炭了!”
一席话说得程许高兴起来,他拍了拍欢喜的肩膀,道:“你上次不是在永福盛看中了一对金手镯?等会去碧玉那里支二十两银子,就当是我赏你的。”
“真的!”欢喜喜不自禁,连连道谢。
小山丛桂院的太湖石堆成的小山顶上,红漆栏杆围成的美人倚旁站形如枯竹的怀山,他程许和欢喜的身影慢慢消失在绿树丛中,这才转过身去,走进了题着“清音阁”匾额花厅,低声禀道:“爷,许大爷走了。”
三阔的花厅梅花六棱窗扇上镶着透明的玻璃,宽敞明亮,阳光直直射进来,落在大书案前穿着靛蓝色细布道袍的男子身上,白皙的皮肤仿佛最上等的无暇美玉,润莹光泽,透着雍容矜贵,却也透着冷漠疏离。
“是吗?”他放下手中的笔,打量着摊在书案上的宣纸,淡淡地道,“不是说文德阁这次制了批好墨吗?让他们的掌柜送几锭过来瞧瞧。”
怀山应“是”,欲言又止。
程池静静地立在书案前,提腕挥墨。
清音阁里只听见笔落宣纸的沙沙声和风吹过树叶的哗哗声。
怀山静伫半晌,悄声退了下去。
嘉树堂中,周初瑾正和关老太太说起三支轩的事:“…还好遇到了长房的池舅舅,否则事情恐怕难以收场。”
“这个大郎,没想到这么鲁莽。”关老太太有些不相信,蹙了蹙眉,道,“不过,长房的四老爷虽然冷冷淡淡的,行事却很让人放心——他不管是不管,若是管了,没有事办不成的,特别是这几年,打理着家中的庶务,越发的干练了。既然他插了手,你大可放心,他是绝不会说出去的。至于道谢,若是遇到了,就试探一句,他若是无意多说,你们也不要再提了。若是没有遇到,也不用专程去道谢。他这个人,说得好听点是目下无尘,有晋魏之风,说不好听点那就是脾气古怪,桀骜不驯,等闲的人根本不瞧在眼里,和你搭上两句话,那是瞧得上你,他瞧不上眼的,你热脸贴过去他都不搭理你。可他又管着家里的庶务,不理睬又不行。你看五房的汶大老爷就知道了。家里的人都对他有些敬而远之。你是没有和他打过交道,等哪天打过交道就知道了。”
外祖母还是第一次这样评价人。
周初瑾有些惊讶,但她素来信服外祖母的见第,笑着应“是”,奇道:“长房和二房、三房不是分了家吗?就算是不得不和池舅舅打交道,那也是长房的事,和五房有什么关系?”
关老太太笑道:“你是不知道。池四老爷还是个财神爷。早年长房、二房和三房分家之后,三房自立门户,长房和二房却还在一块儿。先前是二房的励老太爷管着两家的庶务,后来二房的励老爷病逝,你沂舅舅年幼,他们这两房的庶务就由长房的勋老太爷接了过去。可勋老太爷在京都为官,哪里会打理庶务?又推给二房。二房的老祖宗那时候仕途正盛,根本就不愿意接手。两房的庶务就你推过来,我推过去的。后来实在没办法了,让郭老夫人管了几年。
“郭老夫人虽然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可到底是女人,有些事情受了限制。不过三、五年的功夫,三房一家独大,长房和二房勉强算是保住了祖业。直到池四老爷接手,长房和二房的日子那才否极泰来,烈火烹油,不仅添了几顷祭田,还和安徽那边的人做票号生意,所谓的‘北有李蔚,南有裕泰’,这李蔚,指的就是歙县李家的‘蔚字号’票号,‘裕泰’,指的就是我们程家的‘裕泰’票号了。
“因‘蔚字号’是歙县李家几兄弟合伙的,池四老爷就建议我们几家也合伙。程家族学能不问阿堵物,一心向学,几位老爷能安安心心地在仕途上累擢,我们几房的日子能越过越红火,全因有了‘裕泰’票号的分成,就算是池四老爷的脾气再古怪,又有谁敢不忍着?”话说到最后,关老太太哈哈地笑起来。
这些事周初瑾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不由面露惊讶。
“这些都是我们程家的家务事,”关老太太笑道,“你们是小辈,平时没事,谁和你们说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