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两世为人,她肯定会相信程辂所说的。
周镇道:“说来说去,这件事都是我不好。让你们姐妹从小在程家长大,肯定受了不少委屈。可我实在是没有精力照顾你们姐妹,更不想随随便便娶个女人回家,万一她对你们疏于管教,我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你心里别怨恨我就好!”
“没有,没有。”周少瑾忙道,“我从来没有怨恨过父亲,我知道父亲把我们交给外祖母抚养,是对我们好。”
前世出了那样的事。她也没有怨恨过父亲把她放在程家长大。
她知道父亲的难处,也能理解父亲的心情。
并不是每个人都像她的生母那样会善待前妻的留下来的儿女,父亲一旦续娶,就得由新太太主持中馈,他不可能时时刻刻地盯着继弦,她们年纪都还小,若晚继母有了歪心,很容易就会把她们养歪,还能让他抓不到把柄。所以父亲宁愿让她们姐妹受点苦,也不愿意她们姐妹不知天高地厚。嫁了人之后被人蹉磨。
所以她说“还是家里好”的时候,姐姐才会说“偶尔这样还行。若是天天这样,只怕会被纵容的没个规矩”。
周少瑾把早和姐姐的对话告诉了父亲。并笑道:“您看,姐姐也知道您的一片苦心。”
女儿们的懂事让周镇心里酸酸的,好一会才收敛住了情绪,道:“实际上我这次回来,主要是想和你说说你母亲的事。”
周少瑾讶然。
周镇点头,道:“我知道,若不是出了什么事,你肯定不会专程写信给我,也不会提及庄家位于官街的老宅子。我之后也让人问了马富山。他把你怎么知道官街的老宅子,又怎么派他去查程家的事。怎么‘千金买骨’找到了从前曾经服侍过你外祖父的仆从的事…都告诉了我。”
周少瑾脸上火辣辣的。
她以为自己做得隐密,没有想到马富山居然事无巨细把事情的经过全都告诉了父亲。
“我。我不是有意的…”她喃喃地道。
“我知道。”周镇的声音越发的柔和,道,“当年的事,我是知道的——你外祖父把你母亲许配给我之后,你母亲曾写了一封信给我,把当年发生的事都告诉了,她在信中还说,她觉得自己没有错,若是我不能接受,趁着两家还没有下定,不如就此揭过不提。你姐姐当时还小,我没想过这么早继弦,听你母亲这么一说,我反而有点好奇起来,就借顾去了顾家,见到了你母亲…”
他突然停了下来,目光充满了温柔缱绻。
父亲想起当初见到母亲时的情景吧?
周少瑾唏嘘又羡慕。
唏嘘母亲去世的太早,羡慕母亲就算不在了,父亲心里也有她。
她没有吱声,怕打扰父亲的回忆。
过了一会,周镇回过神来,略有些窘然地朝着周少瑾笑了笑,道:“你母亲是个善良敦厚却又不失自我的人,那老乞丐说的多是实话,你母亲从来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以后若是有人说你母亲的不是,你不必觉得心虚,只管挺直脊背狠狠地回击过去就是了。”
周少瑾的眼眶立刻湿润起来。
被人这样护着…真好!
“我知道了。”她不禁哽咽地道,“我不会让别人抵毁我母亲的名誉的。”
“这就对了!”周镇很是欣慰地望着小女儿,不知道从哪里摸了条帕子递给她,道,“有些人做错了事,不仅不知道反省,反而觉得全是别人的错,是别人瞧不起他,是别人嫌贫爱富,贪图享受,攀龙附凤…这种人,你什么也别和他说,你和他说也说不通,离得远远的就是了。知道了吗?”
父亲是在说程柏吧?
周少瑾不住地点头。
周镇的表情明显的松懈下来。
周少瑾就大着胆子道:“爹,等姐姐出了阁,我想和你去任上,行吗?”
周镇颇有些惊讶,道:“怎么,你在程家住着不舒服吗?”
“不是。”周少瑾想了想。道,“辂表哥…好像很恨我似的…他遇到我,看起来对我很好。可没人的时候,却待我很坏…您要说具体做过什么错事。好像又没有。就是我的感觉…”
她没办法把前世的事说出来,今生程辂又只是对她态度暧昧,不足成为证据,她只好说些模棱两可的话。
父亲既然如此关心她和姐姐,肯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果然,周镇听着神色大变,思忖片刻,道:“是不是说话有些阴阳怪气听了不舒服在别人看来又没什么?”
“正是。正是。”周少瑾的目的是让周镇去查程柏临死前都对程辂说了些什么或是交待了些什么,所以程辂才会这么地恨他,“是又不好对外祖母他们说。”
“我知道了。”周镇神色淡淡的,目光却有点冷。
周少瑾重提跟着父亲去任上的事:“那我到时候能不能去保定府?”
“只是为了这件事吗?”周镇斟酌道,“你外祖母…或是你大舅母,对你好吗?”
“很好!”周少瑾真诚地道,“像亲生的孙女,女儿似的。上次大舅母去梅花巷顾家喝喜酒,还带了我和姐姐一起去。”
周镇松了口气,笑道:“如果只是因为程辂。你大可不必这么急着跟我去任上!”
周少瑾不解。
周镇想了一会,道:“你知不知道程家在江南士林中的地位?”
周少瑾摇头:“不知道!”
周镇笑了起来,组织了一下语言。沉吟道:“九如巷早年间是两房,长房程辅,二房是程弼。程辅有三个儿子,长子程制,次子程列,三子程则。其中长子和次子是嫡子,三子是庶子。二房程弼有两个儿子,长子程刊,次子程刚。其中程刚是庶子。
“长房的长子程制是前朝最后一个状元。烈帝时。他任翰林院学士、行人司司正。京城沦陷,是他背着烈帝逃出京城的。又是他指挥禁卫军与当朝的开国大将林天德几次番血战,护送烈帝南下。后来烈帝由信王、广王、卫王迎至泉州。建立‘祥兴’王朝。程制被封为宰执。后来朝廷围困崖山,信王、卫王战死,广卫悄悄打开大门迎接朝廷重兵。程制眼看着君臣难保,建议烈帝自剔。烈帝不敢,他陪着烈帝跳海身亡。”
周少瑾非常的惊愕。
两世为人,她从来没有听说过程家这段历史。
但想想这些都是前朝的事了,为什么没有人提起就可以理解了。
难道这就是程家被抄家灭族的缘由?
不对!
如果是因为这个原因,太祖皇帝那会儿就把程家给抄家灭族了,还等到现在?
周少瑾不由道:“您说的都是真的吗?”
这已是百年前的老黄历了,女儿又长在深闺内院,多半没有听说过。
“是真的。”周镇点头,道,“后朝修前史。我听我你泾大舅舅说,皇上已命礼部和翰林院开始修前史,给程制的评语是‘博通经史,持重有谋略,忠勇有大节’。”
这么高的评论?
周少瑾睁大了眼睛。
周镇道:“程家长房的次子程列当时是举人,在京城跟着哥哥读书,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听说到朝廷攻打京都的消息,就自告奋战地参加了右仆射王青组织的义军,京城沦陷之后,他和哥哥一起护送烈帝南下,后战死在了崖山。”
兄弟两个都死在崖山!
周少瑾惊异道:“那时候程制已经成亲了吧?那他的孩子…”
周镇眼神微黯,道:“程制有三子两女,京城沦陷的时候,程夫人带着儿女逃到了通州,正巧遇到朝廷大军在追剿帝烈,有人告密。程夫人知道自己逃不了,要带女子投寰自尽。有个叫秦大的忠仆不愿意程制绝了后嗣,就拿自己最小的儿悄悄地换下了程制的幼子程备,程制才留下了这得以留下血脉!”
第一百零八章 程家
姓秦的忠仆,难道是秦大总管的先祖?
周少瑾思忖着,心里非常的难过。
她因为自己的遭遇,非常的喜欢小孩子,最听不得这种事了。
周镇道:“程列年纪小,成亲没多久夫人就怀了身孕。他要去京城求学,夫人就留在了老家,次年生了儿子程叙。因一直留在老家,这才逃过了一劫。
“程列死的时候,程叙才三岁。”
程叙,程家的老祖宗。
周少瑾愕然,道:“那程备多大?”
周镇苦笑道:“不到两岁。”
二房的孩子比长房的年纪大…
周少瑾问:“那是谁抚养他们长大?”
“是程叙的母亲,二房的老太君。”
程叙擢升正一品之后,给母亲请封了一品的诰命,家里人会尊她一声“老太君”。
周少瑾奇道:“不是应该三房的抚养他们吗?怎么会是二房的老太君?”
周镇犹豫了半晌,道:“这些事本不应该跟你说,但你现在住在程家,有些事告诉你,你也好见机行事。”他斟酌道,“说起来,这件事很有些蹊跷,只是程家的人不说,别人也不好盖论。
“长房的三子程则只比次子程列小三个月,程列去京城的时候,程辅已经去世,家里的庶务交给程则在打理。秦大抱着程备回到金陵没多久,程制和程列就去世了。程家就由程则当了家。期间,秦大曾经和程则有过争执,秦大差点被赶出了程家。最后还是程弼出面平息了这场风波。大家都猜,可能是程则在钱财上苛刻了长房。可让大家奇怪的是,等到程备和程叙成年之后,程则不仅将祭田还给了长房的程备。而且还按照族中的规矩把家产平分了。”
周少瑾想到长房、二房和三房的微妙关系,觉得这其中肯定还发生了什么让外人都不知道的事。
她后知后觉地道:“那程家岂不是在江南的士林中有很高的声望和地位?”
“那当然。”周镇笑道,“要不然江南地杰人灵。名士辈出,诗书礼仪传世之家多如牛毛。怎么轮到金陵九如巷程家为牛耳?程家靠的就是祖先得忠节之名!”
周少瑾不好意思地笑。
周镇道:“程家不仅名声煊赫,而且你泾大舅舅是个喜欢帮人的。所以我才把你们姐妹留在程家的。不然你姐姐怎么会说了这么好的一门亲事?那廖绍棠,我亲自见过,不仅书读得好,人品、相貌也都相当的出色,配你姐阻,和你姐姐倒也相配。”
周少瑾想到姐姐那红若朝霞的面孔。
难道父亲像和自己这样直白地说了姐夫的事?
“你的事,我也仔细考虑过。”周镇道。“我之前还怕你姐姐出嫁了把你一个人留在程家不好,如今你姐夫要守孝,你姐姐的婚期推迟到了后年,到时候你也快及笄了,又得了长房郭老夫人的青睐,在寒碧山房里抄经书,正好趁着这机会请郭老夫人、袁夫人给你说门好亲事。等到你姐姐嫁了,你也该定日子了…”
也就是说,父亲压根没有想过要把她带去任上!
周少瑾非常的吃惊,喊了声“爹爹”。
周镇没想到小女儿说起自己的亲事来脸不红心不跳的。不像大女儿似的,羞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但他又觉得理所当然。
小女儿既能通过程辂的只言片语就查到程庄两家的恩怨,想必是个胆大心细的。婚姻大事关系到她后半辈子的幸福,她主动地为自己打盘算倒也符合她的性子。
“少瑾,”周镇对女儿也就越发的宽和纵容,沉吟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家有房有地,我又是四品官吏,你在周家好歹是正经的嫡小姐,在程家却是寄人篱下的表小姐,与其看人眼色。不如呆在家里更好?”
周少瑾的确是这么想的。
周镇道:“不知道你有没有留意长房袁夫人的出身?”
“我知道。”周少瑾道,“她是桐乡袁氏的姑娘。父亲曾是阁老。兄弟中也有很多做官的。”
周镇点头,道:“不仅如此。袁夫人的母亲,是舒城方家的姑娘,舅母则是庐江李氏的姑娘。舒城方家不仅在前朝出过忠士节妇,本朝更是子弟辈出,每隔几年就有人金榜题名,在北方也算是赫赫有名的大族。庐江李氏是本朝才崛起起来的,却势头很劲,保和殿大学士、工部尚书就是袁夫人舅母的胞兄。
“而二房的洪太太娘家虽然只出了个洪绣,可他们的母亲却是赛阳黄家的姑娘。赛阳黄家仅本朝就出过两位国子监祭酒。在江西籍官员中享有盛名。而江西又是官员最多的省份之一。”
说到这里,周镇意味深长地看了周少瑾一眼。
周少瑾明白过来。
他们周家往上数好几代,自打有了族谱也不过只出了祖父和父亲两个进士。祖父官至四品知府,父亲目前也只是个四品官员…如果和前世一样,会在三品止步。
周家和这些人家相比,是寒门!
不过,父亲说这些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