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因为你是男子,是九如巷的嫡子嫡孙,是我们程家支应门庭的人。”袁氏冷冷地望着儿子,“女孩子家一辈子生活在内宅,嫁人之后除了看丈夫的脸色、婆婆的脸色之外,还要看小姑子的脸色、妯娌的脸色,年老了,甚至还要看儿子的脸色。男子却能行走四方,出入朝野,理当要光宗耀祖,以建功立业、国家社稷为重。内宅,不过是你们偶尔歇息的地方,庙堂,才是你们应该呆的地方,才是你们应该使劲的地方。”

程许闻言脸涨得通红,道:“修身治家齐国平天下,内宅安宁就不重要吗?”

他的话音未落,袁氏已嗤笑一声,道:“可是谁想内宅不宁呢?不是你吗?放着好好的康庄大道不走,你偏要往死胡同里走。这件事是你祖母同意还是你父亲同意?到底是谁在这里闹腾得不得安宁呢?”

程许欲言又止。

他很想说,建功立业、名垂青史之类,都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谁敢说自己就一定成就一番大事呢?可娶一个自己喜欢的妻子,却是他眼前的事。他此时只想顾着眼前的事。

但他更清楚,这他话不能说。

这话要是一说出来,那可真就是家宅不宁。

不仅母亲失望,就是祖母和寄于他无限希望的父亲,也会很失望的。

程许望着母亲,表情怅然。

袁氏心中一软。

想到儿子小时候像阳光般灿烂的小脸,吃到好吃的东西从嘴里拿出来往她嘴里塞时那胖胖的小手…她的语气不由舒缓了很多。低声道:“嘉善,这世上的事,有得就必有失。你的责任不允许你这样的任性。我们不说别的。就说皇上,‘天下之大。莫非皇土’,应该是天下最尊贵的人了吧?他想立林贵妃为后,可林贵妃没有子嗣,内阁不答应,他就只能另立生了长子的王贤妃为后。皇上都要遵循世俗的规矩,更何况我们这些平民?少瑾很好,可如果她出身世代官宦之家,娘不仅不会阻止你。还会想办法帮你把她娶回来。你也很好,可如果你只是个市井之家的长子,娘也不会这样的要求你。你享受了程家的供养,就要回报程家。这既是你的命,也是少瑾的命。你不能只顾着你自己,不管别人。”

程许不甘心,他道:“那四叔父呢?他考中了进士不入仕,年过二十不成亲。你们为什么不管管他?偏要盯着我不放?”

说了这么多,儿子还是一句都听不进去。

袁氏气得脑子嗡嗡作响,知道自己说再多的也没有用。她干脆道:“你若是能像你四叔父那样。不花家里的一分银子,这时候分宗出去都能自立门户,我也不管你!”

程许听着精神一振。立刻跳了起来,道:“那好,娘,我们就这样说定了。我若是也能像四叔父那样不用家里的银子,不依靠家里也能生活的很好,您就答应我我的婚事我自己作主。”

袁氏听着差点吐血,好在她还没有完全被儿子气糊涂,凭着直觉道:“你等得,姑娘家却等不得。女子及笄而嫁。只怕这是你一厢情愿吧?”

程许知道母亲这是为难他。

可他不是那么容易就让人难住的。

他的脑子飞快地转着。

后年是丁酉年,有桂榜。如果他考中了举人,就可以像四叔父那样渐渐地不再依靠家里了呢?

他立刻道:“那好。我们就以三年为限,如果三年以后我不再依仗家里,你就要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反之,如果三年之后做不到独自立主,我也会依诺听您的安排。”

三年之后,周少瑾就及笄了。

袁氏道了声“好”。

等儿子考中了举人之后他就会发现,没有家族的支持,想闯入每三年才取三百余人的春闱是有多么的困难。

周少瑾不知道今生和前世某一时刻总会惊人的重叠在一起。

菊宴那天,她躲在畹香居里没有出去,程许也没有借口这事那事的找她。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里也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什么时候,程许又会冒出来。

她不动声色地向碧玉等人打听这些日子程许的行踪。

“…一直在陪闵公子。”碧玉道,“听欢喜说,闵公子约大爷一起去国子监求学,公子好像答应了,夫人也很赞同,还写了信给大老爷。如果大老爷没有异议,过完了寒衣节,大爷就会和闵公子一起进京了。”

十月初一寒衣节,家家户户都要祭祖。

周少瑾愣住。

前世,程许一直呆在金陵。

不会是又受她重生的影响吧?

若是如此,却是件受影响的好事。她不用提心吊胆地防着程许,程许去了京都之后开阔了眼界,也许就觉得她不过如此放了手。

这是件好事!

周少瑾心情雀跃,提了几只螃蟹去看望集萤。

集萤见那螃蟹个个都有碗口大,馋得直流口水,道:“我有好多年都没有吃到这么大个的螃蟹了。我记得我在院子里还埋了坛女儿红的,挖出来喝了。”

“别,别,别。”周少瑾忙阻止她道,“女儿红埋得越久越醇厚,我们还是再埋几年吧?”

“谁知道明年又是怎样一番光景?”集萤却不以为然,道,“我听鸣鹤说,南屏这些日子在收拾东西,好像是要搬去藻园住。要是真的搬过去了,这酒还不知道要埋到哪年哪月,便宜了谁呢?”

“你们要搬去藻园?”周少瑾非常的惊讶。

集萤耸了耸肩,道:“只是这么听说。具体搬不搬。我也不太清楚。”

这话像块大石头,重重地砸在了周少瑾的心里。

那她怎么接近池舅舅呢?

那她又有找谁向程泾示警呢?

程家怎么办?

她怎么办?

难道是二房的老祖宗程叙做了些什么?

周少瑾急了起来,道:“住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要搬走啊?”

集萤笑道:“你这么着急干什么?就是要搬,恐怕也是寒衣节之后的事了。”

周少瑾难过地道:“那。我以后还会见到你吗?”

“你别一副生离死别的样子好不好?”集萤见壮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你舅舅那个人阴晴不定,说不定前脚我们刚搬出去,后脚又回搬了回来。你想想啊,他就是谁也不放在眼里,谁也不放在心上,总不能把自己的母亲也抛在脑后吧?所以只要老夫人还健在。只要老夫人还住在九如巷,他就不可能不回来。”

可如果老夫人不在了呢?

这个念头顺着集萤的话就钻进了周少瑾的脑海里。

她不由打了个寒颤。

老夫人是什么时候去的?

周少瑾不停地回忆。

程许最后一次出现是至德二十四年还是二十五年,她记得不清楚了,但那个时候郭老夫人还在,不然程许也不可能跑到京城来发疯。那郭老夫人就是至德二十五岁之后去的。

至德二十六年,她不记得程家发生什么事了。但至德二十七年,诰表哥金榜题名,考中了庶吉士,在刑部观政。后来诣表哥来看她…是诣表哥落第,是丙午年。至德二十九年。诣表哥没有提郭老夫人,但之后…长房的二老太爷程劭突然暴病而逝,他赶去了杏林胡同帮着治丧。

杏林胡同是程家在京城的落脚处。长房的二老太爷一直住在那里。

她记得当时诣表哥还跟她说:“你既然不想再和程家的人有什么接触,就装作不知道好了。”

让她不要派人去祭拜。

她那时看程诣很消沉,非常的担心,曾悄悄派人跟过去,结果回来的人告诉她程诣很好,让她别担心,还说,金陵那边有人过来报丧,程诣第二天一大早就要赶回金陵了。就不过来向她辞行了。

金陵那边程家的姻亲太多了。

而且程诣是第二天一大早才往回赶,那肯定不是至亲了。

她没有放在心上。

难道…当时去的是郭老夫人!

周少瑾的太阳穴怦怦地跳。

两年以后。也就是天顺二年,程家被抄了。

程家全都被拿了。

不管是在金陵老家的妇孺、京城为官的子弟还是外放二舅舅程沅。却独独跑了长房的四老爷程池…他还劫了法场…只救了程许一个人!

如果至德二十九年池舅舅就离开了金陵,离开了程家呢?

周少瑾被这个大胆的假设吓了一大跳。

她想到了那天在三支轩。

有良国公世子朱鹏举;后来的工部侍郎顾九臬;有可能是当朝首辅、文渊阁大学士、吏部尚书袁维昌长子的袁别云…他们侃侃而谈,皇上的大伴万童,乾清宫大太监陈立,司礼监秉笔太监刘永,这些跺一跺脚就会引起朝野震荡,让封疆大吏闻之色变的人物,在他们的眼中却是平常。

她那个时候不知道池舅舅的身份,后来知道了为她解围的人是谁之后,偶尔不免会想,池舅舅认识这么多厉害的人物,在程家生死关头,怎么就没一个人站出来为程家奔走?

可见都是些酒肉朋友!

但如果这些人只是和池舅舅交好,而池舅舅早已不在程家了呢?

第一百三十八章 处置

如果自己的猜测是真的,那当年出了什么事让程池在郭老夫人去世之后就离开了程家呢?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周少瑾想到了二房老祖宗对程池的打压,想到了程池的行事作派…如果程池这个时候就有了离开程家的打算,那,一切都说得过去了。包括他对程许的冷淡,对身边仆妇的安置,对自己婚姻大事打算…都统统有了答案。

她甚至想,如果是自己,恐怕也会这样做。

既然决定离开,牵挂自然越少越好,感情自然越疏远越好。

周少瑾正想的出神,肩膀就被人拍了拍。

“想什么呢?”集萤冷艳的面孔出现在她的眼前,“喊你好几声你都没反应。”

周少瑾忙歉意地朝着她笑了笑。

集萤道:“今天的酒是喝不成了——我被禁了足,不能踏出这个门槛;你又手无缚鸡之力,挖不动。只有等晚上秦子平过来的时候让他帮忙了。”

周少瑾也没有了心情和集萤喝酒,留下了螃蟹,约了明天再来,回了畹香居。

而在离这不远立雪斋里,程池却在看账本。

他问双手拢袖站在他书案前的怀山:“广东十三行的二当家怎么说?”

怀山恭敬地道:“说今年接了九边的饷银,要垫一成,一时间拿不出那么多现银,能不能先拿一半,剩下的一半他们用广东、番禺、佛山、惠州四家分号做保,按三点的利算,以两年为期还完…”

“不行!”怀山的话还没有说完,翻了一页账册的程池已态度坚决地打断了他的话,道,“跟他们说,让一个点,全部付清,若是他们还拿不出现银,就跟福建安家回话,让他们准备银子。”

怀山忍不住道:“四爷,广东、番禺、佛山、惠州四家分号是十三行最早的几家分号,也是十三行的脸面。他们拿了这四家分号做保,显然是诚心想把我们的船行接过去的。而且我也打听清楚了,十三行这次为了接九边的饷银和京城的永福盛拼了个两败俱伤,这趟差事下来,肯定是亏的,只看亏多少了。您又何必咄咄逼人?十三行的大掌柜,可是个人物。而福建安家却是靠勾结倭寇起的家,手里的钱不干净。万一朝廷查起来,很麻烦的…”

“怀山!”程池放下了手中的账册,颇有些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道,“我们需要现银,我没时间等他两年。两年,变化太大了。我不想再等了!”

“四爷!”怀山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

程池看着,就站了起来,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希望我还能顶着程家四老爷名头在这江南繁阜之地做我的风流名士。可我却腻味了。我想饮一壶浊酒,在大漠的风沙中醒过来;煮一壶清茶,听着海浪的潮汐入眠…

“四爷!”怀山有些激动地抬起头来,眼睛微微有些湿润,道,“你别说了,我这就去通知福建安家!”

程池搁在怀山肩膀上的手却微微一顿,道:“算了!你说得也有道理。安家行事太嚣张,迟早是要出事的,万一牵连到程家就不好了。你去跟十三行的二当家说吧,就按照他们之前说的,先交付一半的银子,两年以后结清。”

“四爷!”怀山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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