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会来事。”郭老夫人呵呵地笑,看了程池一眼,道,“今天喝金华酒——我也陪着喝两杯。”
寒碧山房里的几个大丫鬟都知道,郭老夫人的话不要说在九如巷了,就是在京城的杏林胡同,一样好使,可到了四老爷这里,不免就会打个折扣。
珍珠不由睃了程池一眼。
程池无奈地在心里又叹了口气。脸上就有了几分笑意,道:“就听我母亲的,我们今天喝金华酒。你去小山丛桂院跟南屏说一声。让她把我上次从泉州带回来的那个美人画的烫酒壶拿过来。”
这下大家是真的高兴起来。
珍珠更是如释重负,欢天喜地出了门。
程池就道:“大嫂不在家。本来应该接您去我那里过年的。可您也知道,小山丛桂院的路不好走,也清冷,我今年就到您这里来蹭饭吃好了。”
“真的!”郭老夫人大喜过望,眼眶微湿,拉了他的手又惊又喜的反复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别人的孩子都是看父母的脸色,只有他的母亲。反而看他的眼色。
程池差点被心中的愧疚打翻在地,半晌才道:“自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您?”
“我倒希望你常常骗骗我。”郭老夫人眼中闪着水光,面上却带着欣慰的笑容,“你啊,就是脾气太犟了!不过,你爹说的也对,脾气要是不犟,又怎么读得好书呢?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你打翻了你爹的墨汁,还偏偏说是在画画。你爹有意压压你的气焰,就拿了支画笔给你,说:那你把这幅画画完。那时候你才六岁。还在写大字,不知道从哪里找了张仇英的山水画出来,照着那山水画就画了片崇山峻岭,然后又怕麻烦,在山脚画了几只小鸡算是完事了。你父亲问你,这荒山野岭的,哪来的小鸡。你说:是怕被杀得吃了,从家里逃出来的。你父亲听了忍俊不禁。原想狠狠地惩罚你一顿的,最后也不了了之了。”说着。她叹了口气,道。“如果你父亲活着,今年也有六十八了。看到你这样,不知道有多高兴呢!他从前总说,皇帝爱长子,爹娘宠幺儿。你大哥、二哥小的时候要是敢这样调皮,早就被罚跪庑廊了,对着你,他却硬不下心肠来。怕是要把你宠坏了。又说,宠坏了也不打紧,反正有你两个哥哥担着,保你一世衣食无忧,随心所欲是没问题的。没想到你两个哥哥现在却托了你的福…”
郭老夫人说着,伤心地抹起了眼角。
和父亲在一起的那些事,程池已不大记得了。
他无意让母亲难过,示意翡翠拿了块帕子递给母亲,温声地安慰母亲:“我这样不好吗?好歹没成了纨绔子弟,母亲应该为我高兴才是。不知道多少人看我脸色行事呢!”
可那也不如做官的好!
这句话在郭老夫人嘴边打了个转,又咽了回去。
她强忍着心中的悲痛,笑着拉过了帕子,擦了擦眼泪,道:“听说你让南屏她们搬到立雪斋去住了?要不你搬到我这里来住吧?我后面的厢房还空着,你要进出,可以从北边的角门走,不会碍着你什么事的。大家住在一起,也热闹些!”
程池迟疑了片刻,道:“我想想!”
从前儿子都是毫不犹豫地拒绝,这次还想了想,郭老夫人已经很满足了,忙道:“那你仔细想想。嘉善这两年都不会回来,你大嫂这些年也和你大哥聚少离多,我跟她说了,让她住个一年半载的再回来。长房就我们两个,你又一年四季不见个人影…”
“我知道了!”程池笑道,想了想,又补充道,“我那边这几天正忙着盘点,一时间也没空想这件事。等我忙完了再说。”
郭老夫人不敢再催,笑眯眯望着程池,让翡翠给儿子换杯茶。
冬日的阳光斜斜地从窗棂里射进来,照在郭老夫人的身上。
夹杂在黑色头发间的银丝闪闪发亮,让郭老夫人平添了几分老态。
程池看着,心中好一阵难受。
母亲年事已高,却为着他的事寝食难安。
可这件事母亲又有什么错呢?
不过是利益权衡之下的选择而已。
他们身为程家的子弟,受了程家的供养,就得为程家出力。如果连这个自觉性都没有,又凭什么享受程家先辈的余荫呢?
程池不禁握住了母亲的手,道:“娘,我这两天就搬过来吧!正好陪着您过小年。”
“你说什么?”郭老夫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瞪得像铜铃。愣愣地望着儿子。
程池心里就更难过了。
是他们这些做儿子的不孝,凭什么让母亲跟着担惊受怕?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好好地陪陪母亲的念头更加清晰、明了、坚定。
“我说。我明天就搬过来好了。”程池笑道,“你今天下午赶紧安排人把您后面的厢房都打扫出来。我那边的东西还挺多的。北边角门恐怕还得设个轿厅…这些我让秦子安去做好了…”
他思忖着,郭老夫人已欢喜得说不出话来,只知道拉着儿子的手不住地点头。
※
等程池从寒碧山房出来,怀山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
“四爷,我们,我们还走吗?”他斟酌地问。
从京城回金陵的时候,四爷是住在藻园的,可架不住郭老夫人每天往藻园送衣送食。四爷搬了回来,选了路最不好走的小山丛桂院。现在,四爷又决定搬到寒碧山房来住…
“已经决定下来的事,没有必要更改。”程池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旦搬到寒碧山房的消息传了出来,还会有很多人和怀山一样心存顾忌,他有意让怀山来解释这一切,道,“我两年之后就要走了,趁这个机会。就好好地孝顺孝顺我娘吧!子欲养而亲不在。我是亲虽在却不欲养。这两年,就当是我对母亲最后孝敬吧!”说到最后,他已怅然不已。
怀山低声应“是”。情绪也很低落。
※
嘉树堂里,沔大太太送走了周少瑾,和关老太太说着程诣的事:“…若是一切都顺利,诰儿能娶勉之从兄的女儿,我想为诣儿求娶少瑾。您也看见了,少瑾虽柔柔弱弱的,关键的时候却不糊涂,也管得住诣儿,有她帮我看着诰诣。我也能少操些心。”
关老太太沉吟道:“孩子也都还小,姑老爷那边刚去保定。要忙的事也多,新太太马上又要生产了。这件事还是找个合适的机会再跟姑老爷提提。”
“好!”沔大太太兴高采烈地应了,再看见周少瑾的时候,眼神就热切了很多,弄得周少瑾在心里暗暗打鼓,猜不透沔大太太是因为自己帮她说了程诣所以才对自己这么热情,还是因为沔大太太别有所求才会对自己这么热情。
好在过年的时候事多,她不是常碰到沔大太太,些许的不自在之后,她又很快释然,见周初瑾跟着沔大太太忙得团团转,就督促屋里的丫鬟扫尘、贴符。
持香笑道:“从前这些都是大小姐的事,什么时候二小姐也管起这些琐事来?”
周少瑾脸一红,强作镇定地道,“那是因为你们今年比较偷懒!”
众人哄堂大笑。
持香赧然道:“二小姐也开始和奴婢们开玩笑了。”
周少瑾抿着嘴笑了笑,佯装苛刻地道:“快把这几扇花窗擦干净了,要是让我看到一点灰尘,今天午膳的梅菜扣肉就没有了。”
大家跟着凑趣,纷纷说周少瑾没有周初瑾侍人宽厚。
周少瑾不以为意,笑盈盈去了书房。
春晚跑过来道:“二小姐,樊祺回来了!”
周少瑾惊喜地站了起来,忙道:“快让他进来!”
春晚转身去叫了樊祺。
他比走的时候瘦了些,但人也长高了些,举止间更是多了些许的沉稳,有点小大人的模样了,这三个月在外行走显然让他得到了磨砺。
见着周少瑾,他恭恭敬敬地给她行了大礼。
周少瑾见他穿了件崭新的粗布袍子,干干净净,整整洁洁的,知道他是回家换了衣服过来,吩咐春晚端了张凳子给他。
第一百五十三章 定计(粉红票1410加更)
樊祺再次道谢,半坐在了凳子上。
周少瑾笑着问他:“见过你母亲了?”
“见过了。”樊祺恭谨地道,“我回来的时候穿着件潞绸镶灰鼠领的袍子,怕我母亲起疑,就先回家梳洗了一番,这才进府和母亲说了会话。”
这是老成的做法。
周少瑾赞同的颔首。等春晚上了茶点退了下去,她就问起樊祺京城之行来。
或者是对自己此行非常的满意,樊祺再也绷不住了,眉飞色舞地讲述起自己此次的出行,又变回了原有的样子:“…计家的人根本没有想到,一下子就被我丢了…我仔细地琢磨着二小姐的话,觉得到我的年纪,只怕是镇不住那些成了精的老油条。在路上的时候,我就差点被计家的人问出端侃来!可我想来想去,二小姐的方法却是最可行的。我一时间也没有了主意,又见那计家的人在外行走都是先敬衣裳后看人,我也就索性买了几件好衣裳,雇了个人冒充我的长辈,装成了个少东家的模样住进了上清宫。思忖着先把沐、林两家的事摸清楚了再说。
“不曾想那上清宫里一个姓杨的杂役却原来是个知客,后来犯了事被贬到了杂役处,喜欢吹牛不说,还喜欢喝两盅小酒。我先是想在他嘴里多打听点事,就常请客买些吃食和酒菜送了他,后来发现他和道观里有些人关系非常的好,我就想让他帮我引荐个在上清宫游历的道士…”
他把事情的经过娓娓道来,说到最后,他自己也笑了起来:“…不曾想到了最后,我没说给钱的事,他却咽不下这口气。想着法子也要让沐家把女儿嫁了。还说。等到沐家大小姐嫁了之后,他要到京城最高档的成衣铺子‘花想容’去置一身金光闪闪的道袍,还要在背后绣上太极八卦图。从沐家门前再走一遍,定要哐了那沐老爷给上清宫捐几十两银子不可。”
周少瑾听得又惊又喜。
惊得是事情一波三折。喜的是樊祺为人机敏大胆,总算是把这件事办成了。
她不由双手合十,朝着西边念了声“阿弥陀佛”,说一声“多谢菩萨保佑”。
樊祺见了犹豫道:“二小姐,你要不信了道吧?我听那些道士说,菩萨修得是来生,他们是养生的。像小姐这样好命的人,就应该修今生。求长生不老。”
周少瑾愕然。
樊祺在上清宫呆了几天,不会是把那些道士的话都听进去了,改信道教了吧?
万一他要是走火入魔要出家,那樊妈妈怎么办?
她忙摆手道:“这件事以后再说,以后再说。”然后夸奖他道,“还好是你去了,若是换了个人,事情只怕都不会这么的顺利。你这段时间辛苦了。这几天你好好休息休息,我也提前放了樊妈妈的假,你们母子俩好好说说话。等过了元宵节。你恐怕还得去趟京城——你之前既然和姓杨的道士说了明年还会过去的,不妨把这件事当成笑话看,想办法让那姓杨的从中周旋。尽快让沐家大小姐嫁到林家去。”
樊祺也是这么想的。他道:“若不是怕我娘起了疑心,我就等到沐家大小姐出了嫁再回来的。”说着,他从兜里掏了个荷包出来,道:“二小姐,我往返的吃住都是计家出的银子,在上清宫寄居的时候,本来花二两银子就够了,但我想我装的是少东家,就给了他们五两银子。再就是请那姓杨的道士喝酒吃饭花了大约快十五两银子。他说要请他的师兄帮他圆谎,我又给了他二十两银子。还有雇轿子的钱、买零嘴的钱、雇下人的钱…加起来一共花了六十七两三钱银子。这是剩下来的四百三十两银票和碎银子,都在这里了!”
周少瑾喜出望外。大方地道:“你拿着吧!开了春你还要进京,等回来再一并和我结算好了。”
樊祺不肯,诚惶诚恐地道:“我怕弄丢了。您可不知道,我之前不知道去趟京城要多少银子,只拿了五张十两的银票出来,其他的四百两银票,我都卷成了卷缝在贴身衣服的夹缝里,每隔两个时辰就摸了摸,计家的伙计还以为我身上长了骚子呢?这银票还是您收着吧。我再去的时候再向您要。”
周少瑾倒能理解他的害怕。
前世她逃出金陵城的时候,只带了体己的二百两银子,觉得只要有了这二百银子,她就能找到姐姐了,如果没有了这二百两银票,她以后可能就再也见不到姐姐了。当时她就怕银子掉了或是入了那些闲帮的眼被偷了,反复地叮嘱樊刘氏把银子藏好。
“那好。”她笑着收了银票,转身去拿了二十张十两银子的银票递给了樊祺,笑道,“这是我答应你的二百两银子。因要过年了,管事们都很忙,说好的那十亩上等的水田只有等你回来了再说了。”
樊祺涨红了脸,道:“二小姐,我的事还没有办妥呢!您等我从京城回来再赏我好了。”
“你拿着就是。”周少瑾把银票塞给了他,笑道,“正好可以好好地过个年。”
樊祺不敢推搡,只有收下了。
周少瑾又给了他一个匣子,道:“这里面有一根金簪一对金手镯。金簪是给你娘的,金手镯你和你哥哥一人一个,娶媳妇的时候用。”
“多谢二小姐。”樊祺起身给周少瑾磕了头。
周少瑾笑眯眯地受了,让春晚送了他出门。
施香就小声嘀咕道:“太太赏的二百两银票都还没有捂热钱就赏了人,照您这样下去,我看就是金山银山也经不起您的折腾。”
周少瑾肃然地把樊祺还回来的荷包放在了桌子上,淡淡地道:“这里一共有四百三十两银票,四百两银票收起来,那三十两银票去大舅母那里兑些银锞子来,今年怕是要赏人。剩下的碎银子…你们这些日子当差十分的用心,就拿去买些零嘴分了吧!”
春晚欢喜雀跃,用手肘拐了拐施香。
施香红着脸悻悻然地低了头。
周少瑾强忍着笑意进了内室,换了件衣服,去了寒碧山房抄经书。
碧玉在路口等她。
远远地看见她就迎了上来,笑着屈膝给她行了礼,道:“四老爷要搬到我这边来往了,秦总管正带着人在收拾后面的鹂音馆,在寒碧山房设了围帷。老夫人怕那些粗人冲撞了二表小姐,特意让我在这里等您。”
周少瑾惊讶不已,道:“池舅舅怎么突然会搬到寒碧山房这边来住?”
“可能是小山丛桂院地方大,服侍的人又少吧?”碧玉笑道,“我听从前在四老爷屋里当差的人说,四老爷念旧,身边的人都是用了七、八年的。那些小厮、随从还好说,我们这些丫鬟到了年纪却是要放出去的,四老爷又不愿意进人,就只好先将就着住进来了。”
“那倒是。”周少瑾笑道,“你们几个都是心灵手巧又知书达理的,与其与别的地方升个大丫鬟,还不如让你们服侍。不过,这样一来你们的事就要多起来了,更辛苦了。”
“这原本就是奴婢们份内的事,哪里就当得了‘辛苦’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