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可谁又知道能理解她做为一个母亲与子女生分的痛彻心扉?

或者女人是最了解女人的。朱氏隐隐感觉到自己对她有心结,去了田庄之后,从未曾主动联系过葳哥儿和蕤哥儿,更不要说这样没经示下就私自回府了。

朱氏来干什么?

窦昭思忖着,听见外面一阵低低的惊呼:“乳娘,您怎么来了?田庄到京都的路坑坑洼洼,您怎么不跟我说一声,我好叫府上的马车去接您。”

少年清脆悦耳的声音,是儿子葳哥儿。

自己病后,孩子要侍疾,她心疼孩子,怕过了病气给他们,只让他们如原来一样晨昏定省,这个时候碰到,应该是儿子来给她问安。

他是济宁侯府的嫡长子,从小被当成继承人培养,加之有魏廷瑜这个先例在前,窦昭对他比一般公侯家的孩子更为严厉,随着年纪渐长,他行事越发稳妥,得到不少长辈的称赞,窦昭为此曾暗暗得意不已。

像个孩子似的大惊小怪,这是她那沉着内敛的长子吗?

窦昭做了一件她自己素来鄙视的事。

她披衣起床,隔着窗棂窥视朱氏和儿子。

或许是怕吵着她,朱氏压低了声音:“…听说夫人病了,我就是想来看看。你不用担心,我给夫人请个安了就走。”然后问他,“你这些日子可好?我听二爷说,你和景国公府的几位公子去狩猎,打了几只锦鸡?”

葳哥儿很惭愧,不满地喊了声“乳娘”:“表兄打了好几只兔子!”

朱妈妈呵呵地笑:“打了几只免子有什么了不起的!”她轻轻掸了掸葳哥儿纤尘不染的衣襟,感慨道:“我们家世子爷长大了,也跟侯爷一样会骑马打猎了,这次打的是锦鸡,下次肯定能像侯爷一样,能打个狍子回来。”

她微扬着下颔,神色间充满了与有荣焉的骄傲。

葳哥儿一愣,然后有些羞涩却满心欢喜地笑了起来,道:“乳娘,您在田庄过得还习惯吗?乳兄可还好?要不要我跟家里的管事说一声,把乳兄调到京都的铺子里来。我现在已经开始帮着母亲协理庶务了。当年乳兄数术比我还好,到铺子里当个掌柜绰绰有余…”

“胡说八道。”朱氏微笑地训斥着葳哥儿,眼底却有着藏也藏不住的慰藉,“府里的事自有惯例和章程,他虽是你的乳兄,可也是服侍你的,你乳兄在哪里当差,自有夫人做主。你是济宁侯府的世子爷,可不是寻常百家的家的孩子,做什么事要多想想才是,不能因为自己的喜好就坏了规矩…

“知道了,知道了!”葳哥儿不耐烦地应着,却亲昵地挽了朱氏的胳膊,“我好不容易才遇到您,您就不能少说两句吗?对了,上次二弟去看您后回来跟我说,你的手冻了,让我看看…我前天去太医院给您寻了瓶冻疮膏,听说是太祖皇帝用过的方子,很管用。正要给您送去,没有想到您进了府…”

窦昭再也听不下去了。

她不过是冻了手,你就急巴巴地去太医院给她寻了御用之物;我病得快要死了,你可曾亲手给我煎过一碗药!

一股刺痛从胸口漫延开来。

窦昭跌跌撞撞地回了内室,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爬上床的,只知道自己回过神来的时候,汗水湿透了后背。

她高声叫了翠冷进来:“让朱氏和世子爷进来。”

翠冷见窦昭脸色不好,不安地看了她一眼,这才去传话。

不一会,葳哥儿和朱氏走了进来。

他们像避嫌似的,一前一后,各自恭谨地站好,一个垂着眼睑喊着“母亲”,一个恭敬地曲膝行礼,称着“夫人”。

窦昭心里凉飕飕的,连应付都懒得应付了,直接把即将与郭家结亲的事告诉了儿子——反正她就算是避开朱氏,不是大儿子就是二儿子也会把这件事告诉她。

可能是猝不及防,葳哥儿有些茫然,而朱氏则是大吃一惊,随后面露喜色,泫然欲泣。

儿子还没有明白这其中的深意,朱氏却明白过来。

窦昭顿时有些心灰意冷,索性对儿子道:“你乳娘奶了你一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传我的话,依旧让朱氏回你屋里服侍,你的乳兄,就跟着回事处的总管当差。”

“母亲!”葳哥儿又惊又喜,想也没想,“扑嗵”跪在了窦昭的床头,重重地给窦昭磕了几个头,“我代乳娘和乳兄谢谢母亲!”眉目间满是兴奋。

朱氏大急,忙去拉葳哥儿:“世子爷,使不得,使不得!”

一个乳娘都知道使不得,难道她精心教养出来的儿子就不知道?

不过是情难自禁罢了!

第四章 重生

窦昭说不清自己是妒忌还是羡慕,血气全涌到了胸口,翻江倒海般的难受,只怕自己再多看儿子一眼,就要做出什么令自己后悔的事来。

“把对牌拿给世子爷。”她吩咐翠冷,“传我的话,以后不仅世子爷屋里,就是二爷、茵姐儿屋里的事,也都由朱氏打点。”

“母亲!”葳哥儿抬起头来,感受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异样。

“夫人,不可!”朱氏声音凄厉,脸色刹那间煞白。

到底是自己选的人,通透得很。

有她在孩子们身边看着,也可防防那些鬼蜮伎俩。

窦昭闭上了眼睛,挥了挥手:“我累了,想歇会,你们都下去吧!”

“夫人!”朱氏含着眼泪“咚咚咚”地给窦昭磕起头来。

葳哥儿不解地望着朱氏。

窦昭再次挥了挥手,背过身去。

“夫人,你放心,奴婢就是舍了这性命,也会好好照看公子、小姐的。”朱氏喃喃地道,再次给窦昭磕了个头,和葳哥儿一起退了下去。

屋子里安静下来,有种人去楼空后的冷清与孤寂。

窦昭悲从心起。

如果魏廷瑜成器些,肯担负起男子的责任,她一个内宅妇人,又怎么会出头打理魏府的庶务?又怎么会因此忽略了两个孩子的异样?

如果婆婆对两个孙儿多关心一点,不是总想着求神拜佛,两个孩子又怎么会把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朱氏当至亲?

或者,她压根就选错了人?

若那朱氏是个贪得无厌、逢高踩低、粗鄙无礼、喜欢搬弄口舌之人,两个儿子也就不会对她念念不忘了。

但是,她又怎么会让这样的人呆在儿子的身边、教导儿子呢?

她甚至不知道该怨恨谁好!

每当这个时候,窦昭就会想到早逝的母亲。

她那么小,母亲怎么就舍得丢下她一个人走了?

若是生母在世,教导她怎样为人妻、怎样为人母,她是不是就不用吃那么多的苦,走那么多的弯路,孩子们也不会和她离心离德了呢?

这是个无解的答案。

窦昭只觉周身透着股倦意。

她用被子蒙着头,把自己埋在一片漆静中。

朦朦胧胧的,她听见一阵此起彼落的哭声,想睁开眼睛看看,眼睑仿佛千金重,怎么也抬不起来。又有魏廷瑜在她的耳边小声地哭着“你走了,我可怎么”,一会儿,那声音又变成了郭夫人的,“你放心,葳哥儿是我的孙女婿,我怎么也会保他平平安安的”。

我死了吗?

窦昭努力地争开眼睛,发现自己坐在热炕上,阳光照着院子里的积雪,透过糊了高丽纸的窗户反射进来,屋子里一片雪亮。

一个嘴角长着颗红痣的俏丽少妇坐在她的对面,正陪着她玩翻绳。还有四、五个十至十五岁不等的丫鬟围坐在炕前做着针线。

她们都穿着细布的棉袄、粗布的裙子,或戴了小巧的银丁香,或插银簪,朴素中透着小女孩的兰心蕙质,让人看了不由会心一笑。

屋里的人窦昭一个都不认识,却倍感亲切。

从前在真定县的娘家,到了冬天,她们家的仆妇就是这副打扮。

原来她又进入了梦境。

窦昭嘻嘻地笑,溜下炕,想看看几个小丫鬟在做什么针线,脚却没能够着地,人被挂在了炕边。

几个小丫鬟抿着嘴笑。

俏丽的少妇忙帮她下了炕,嘴里还念叨着:“四小姐要什么?跟乳娘说好了!乳娘去帮你拿。”

原来这个是她的乳娘!

窦昭忍俊不禁。

从前的乳娘是白白胖胖的馒头,这次是娇俏的枝头花,不知道下次是什么样子的?

她咚咚咚地朝那些做针线的小丫鬟跑去,突然发现自己变小了很多,往日在她眼中很是平常的桌椅板凳都高大了一倍有余。

哈!这梦做得可真入微!

做针线的小丫鬟都抬起头来,朝着她善意地微笑。

她们之中年长些的在纳鞋底,年幼些的在打络子,个个手法娴熟,看得出来,是惯作这些活计的。

有刺骨的寒风灌进来。

窦昭抬头,看见暖帘被撩起,几个丫鬟簇拥着一个女子走了进来。

屋里的人纷纷起身给那女子行礼,称着“七奶奶”。

窦昭愣愣地望着她。

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中等个子,苗条纤细,容长脸,柳叶眉,樱桃小嘴,穿了件桃红色宝瓶暗纹的妆花褙子,映着她肤光如雪,人比花娇。

这,就是她母亲了!

自己长得可一点也不像母亲。

她个子高挑,曲线玲珑,鹅蛋脸,长眉入鬓,红唇丰盈,皮肤雪白,看人的眼睛略微犀利些,就有股英气咄咄逼人,和父亲如同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刚嫁到济宁侯府的时候,她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柔顺些,将长眉修剪,画成柳叶眉,半垂着眼睑和人说话,倒能装出母亲三分的娇美来。

母亲笑盈盈地走过来。

她看得更清楚了。

母亲的面孔洁白晶莹,像上好的美玉,没有一点点的瑕疵,好看极了。

她弯腰刮窦昭的鼻子,打趣道:“寿姑,怎么?不认识母亲了!”

寿姑?

是她的乳名吗?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一个乳名。

泪水猝然而至。

她胡乱地抱住了母亲的大腿。

“娘亲,娘亲!”

哭得像个无助的孩童。

“哎呀呀!”母亲一点也没有感受到她的悲伤,笑着问那乳娘,“寿姑这是怎么了?无缘无故的就哭了起来?”没有丝毫置疑或是责怪乳娘的样子,显然对乳娘十分的信任。

“刚才还好好的。”乳娘也很诧异,只得道,“或许是看您来了?女儿见到娘,有事没事哭一场。”

“是吗?”母亲把她拎到了热炕上,“这孩子,把我的裙子都哭湿了。”

窦昭顿时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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