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不是最应该担心孩子为什么哭吗?怎么母亲最担心的是她的裙子…
她,她真是自己的母亲吗?
她瞪大了眼睛。
小脸上还挂着两行晶莹的泪珠。
母亲“扑噗”一声笑,掏了帕子帮她擦着眼泪,对乳娘道:“这孩子,傻了!”然后温柔地抱了她,亲了亲她的小脸,道:“你爹爹就要回来了,你高兴吗?”眼角眉梢都洋溢情不自禁的欢喜。
窦昭“啊”地一声就要跳起来。
她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一件事给忘记了!
父母之间当年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细节。不过,据妥娘说,她父亲是去京都参加乡试的时候认识继母的。可怜母亲一无所知,见父亲来信说要在京都游历一番,不疑有他,只是每天在家里翘首以盼,还担心父亲的银子不够使,寻思着要悄悄派了自己的陪房俞大庆给父亲送些银子去使,后来不知怎地被祖父知道了,换来了一顿喝斥,这才做罢。
乡试是在八月,外面已经飘雪,此时应该已进入严冬,父亲还没有回来,但祖父健在,他不可能在外面过年,也就是说,现在告诫母亲还来得及。
可母亲紧紧地抱着窦昭,窦昭挣扎了几次都没能站起来,急得她大声叫着“娘亲”。
“寿姑今天是怎么了?”母亲对女儿异于往常的闹腾大惑不解,目光严厉地望向了乳娘。
乳娘神色有些紧张起来:“我陪着四小姐睡到了辰正才起,用了碗小米粥,一个肉包子,一个花卷…”
“我不是说每天早上起来的时候,要先给寿姑喝杯温水吗?”母亲沉声打断了乳娘的话,“你今天早上给她喝水了没有?”
“喝了,喝了!”乳娘忙道,再也没有了刚才的轻松,“我照您吩咐的,先用被子捂着,给四小姐穿了件贴身的小袄,然后才服侍四小姐喝的温水…”
哎呀!现在说这些干什么?
她跟着祖母在乡下的田庄长到了十二岁,夏天跟着田庄长工的孩子去摸鱼,渴了就喝小河里的水,冬天去山上打麻雀,饿了就烤麻雀吃,还不是好生生地活到了成年。
窦昭摇着母亲:“娘亲…”想告诉她“爹爹要带个女人回来”,话一出口,感觉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好端端的一句话变成了含糊不清的“爹爹…女人…”两个词。
见窦昭开口说话,母亲回过头来,笑望着她,耐心地道:“寿姑,你要说什么?”
“娘亲,”窦昭艰难地道,“爹爹…女人…”这次吐词比较清晰,但还是没有说清楚。
她急得额头冒汗。
母亲眉开眼笑,直接忽略掉了“女人”两个字,高兴道:“原来我们的寿姑也想爹爹了!高升送信回来了,说你爹爹这两天就到,还买了很多过年的烟花爆竹、花灯香烛。是京都的烟花爆竹哦!能绽放出万紫千红的颜色,不要说真定县了,就是真定府也没有卖的…”
这个时候,还管什么烟花爆竹!
窦昭急得不行,索性反复地说着“爹爹”、“女人”。
母亲表情渐凝,正色地道:“寿姑,你要说什么?”
窦昭如释重负,深深地吸了口气,一字一顿地道:“爹、爹、带、了、女、人、回、来…”
稚声稚气,却清晰响亮。
像被人扇了一耳光似的,母亲脸上露出震惊、怀疑、错愕的表情。
乳娘和丫鬟们则面面相觑,神色惊惶。
屋子里一片死寂。
暖帘“唰”地一声被甩到了一边,一个梳着三丫髻的小丫鬟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七奶奶,七爷回来了,七爷从京都回来了…”
“真的!”母亲立刻喜上眉梢,提了裙子就往外跑,跑了两步,停了下来,想了想,转身回来抱了窦昭,“我们一起去接爹爹!”
看样子母亲起了疑心。
窦昭松了口气,搂了母亲的脖子,大声应着“好”。
第五章 回家
父亲的马车就停在二门口,几个小厮正忙着往里搬东西,父亲穿着宝蓝色菖蒲纹杭绸直裰,披着灰鼠皮的大氅,玉树临风地站在马车旁,正和高升说着什么。
听到动静,他回过头来,浅浅地笑,丰姿俊朗,如清风明月。
窦昭心中微滞。
她知道父亲是好看的。
可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父亲。
在她的印象里,父亲总是微微蹙眉,纵然大笑,眉宇间也带几分无法消融的郁色。特别是静静地望着她时,眼波不兴,如千年的古井,让人心中发寒。
不像现在,年轻、英俊、阳光,像个无忧无虑的少年,看着就让人暖心。
“寿姑,”父亲的笑脸出现在她的眼前,“爹爹回来了也不喊!”他伸手去捏窦昭的鼻子。
窦昭下意识地扭过头去,避开了父亲的手。
父亲一愣,然后不以为忤地笑了笑,从身后的马车里拿出一个风车,把风车吹得哗哗作响,然后举到了她的面前:“这是爹爹给你从京都买回来的。好不好玩?”
如果她真是个孩子,会受宠若惊地被这风车吸引,可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是那个买了风车哄着孩子玩的人,她哪里会把它放在眼里?
窦昭伸长了脖子朝着马车里瞅。
母亲却红着脸,含情脉脉地望着父亲,似娇似嗔地道:“你人平安回来就好,还给我们买什么东西啊?家里什么都有。”
“那不一样嘛!”父亲从母亲手中接过了窦昭,“这是我给你们特意从京都买回来的。”
母亲的脸更红了,像喝了陈年花雕似的,眼神都朦胧起来。
窦昭斜着身子想拉开马车的帘子,但人小臂短,始终都够不着马车帘子。
父亲察觉到她的意图,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屁股,将她放在了马车上:“你要找什么?”
窦昭不理他,一头钻进了车厢里。
车厢里铺着厚厚的被褥,几本诸如《四书注解》之类的经书随意地丢在被褥上,角落里是个温茶的茶桶,打开盖子,放着个紫砂的提梁壶。
除此之外,别无它物。
窦昭站在车厢内,茫然四顾。
难道她记错了?
或者是…妥娘说的根本不是事实!
※※※※※
父亲远行初归,第一件事自然是去给祖父问安。
母亲借口要安排家宴,回了上房,把所有在上房当差的仆妇都叫到了厅堂。
“是哪个混账东西告诉姐儿说的那些腌臜话?自己给我站出来!”她拍着桌子大发雷霆,“要是等姐儿指了出来,那可就不是到外院当差、罚几个月月例的事!我要禀了老太爷,叫了人牙子来,把她卖到那穷山沟沟里,一辈子也别想吃上个白面馒头!”
屋里一片死寂。
桌上的茶盅被母亲震得哐当直响:“好啊!竟然没有一个站出来。当我查不出来是不?姐儿这才几岁,话都说不清楚,你们就撺掇着姐儿在我面前胡说八道。这要是姐儿再大些,岂不被你们给教唆坏了…”
窦昭由个小丫鬟陪着,坐在上房内室的热炕上,不时地叹口气。
是她自己的主意,谁会跳出来承认啊!
但窦昭没有为那些仆妇辩解。
她现在是个连话都说不好的孩子,以母亲的认识,“父亲带了个女人回来”这样无中生有的话自然是身边的仆妇教的,她要是为那些妇仆辩解,母亲只会更加怀疑有人居心叵测,,那些仆妇就更不容易脱身了。
她问身边的小丫鬟:“你叫…什么?”喉咙还是像堵着了似的,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小丫鬟受宠若惊,殷勤地道:“回四小姐的话,奴婢叫香草。”
她道:“我要…妥娘!”
小丫鬟睁大了眼睛,好奇地道:“妥娘是谁?”
窦昭傻了眼。
有人高声禀道:“七奶奶,七爷回来了。”
外面一阵响动。
母亲语气略带几分紧张地嘱咐:“俞嬷嬷,你把四小姐屋里的人先带回去。四小姐今天晚上就歇在我这里了。其他的人,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有个苍老的声音恭敬地应“是”。
然后又是一阵响动。
不一会,母亲笑语嫣然地着陪父亲走了进来。
见窦昭傻傻地坐在炕上,父亲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
母亲不好告诉丈夫窦昭受了人教唆,含含糊糊地笑道:“可能是玩得太累了,等会就好了。”
父亲不再追问。
丫鬟们端着水、捧了香胰子进来,母亲服侍父亲净面更衣,窦昭也被丫鬟抱了下去,梳洗换裳,一起去了祖父那里。
祖父住在宅子的西边,因中堂上写了幅“鹤寿同年”的匾额,被称做“鹤寿堂”。
鹤寿堂屋前是水池假山,屋后是藤萝花树,是家中景致最好的地方。
在窦昭的记忆中,她来过两回鹤寿堂。一次是九岁的时候,祖父去世,按祖父的遗嘱,灵堂设在鹤寿堂,她回来奔丧;还有一次是回来参加祖父的除服仪式。
两次都闹哄哄的,她甚至没来得及仔细看一眼鹤寿堂。
这次梦中重回,她伏在母亲的肩膀四处张望。
水池结了冰,假山盖着雪,树木已经凋零,藤萝也不过是些枯茎,虽然一片萧索,却因布局雅致,难掩其明瑟。
她不由暗暗点头。
难怪京都的那些老翰林提起祖父都夸他有才情。
只可惜祖父不耐烦仕途,三十岁不到就辞官回乡做了田舍翁。
胡思乱想中,他们到了鹤鸣堂的门口。
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美妇笑吟吟地把他们迎了进去。
窦昭望着那美妇,两眼发直。
她怎么会梦到了丁姨奶奶?
要梦,也应该梦见她的祖母才是!
她可是从小跟着祖母长大的。
正想着,丁姨奶奶笑着上前捏了窦昭的小手,对母亲道:“寿姑今天怎么了?怏怏的,也不喊人…”
母亲朝着丁姨奶奶使了个眼色,悄声道:“等会和您说。”
丁姨奶奶会意,笑着抱过窦昭,陪着母亲进了祖父的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