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王家本是南洼小姓,世代耕读。王行宜出事后,王妻许氏为搭救丈夫,将家产变卖一空。王行宜改判流放后,王家长子王知柄服侍病弱不能行的父亲前往西宁卫,王妻带着刚嫁过来不足月余的长媳高氏,次子王知杓,女儿映雪过日子。因家无恒产,高氏主动变卖了陪嫁,获银三百两,其中三十两用来购得良田四亩用来度日,其他的都用来救济远在西宁卫的王行宜和王知柄的吃穿用度,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有像高家这样深明大义的,也有像王映雪的夫家雷氏那样唯利是趋的。

永明八年,雷氏见曾贻芬被迫致仕,王行宜没有起复的可能,十四岁的王映雪被退了亲。

王映雪一咬牙,索性卖了雷家的聘礼,由高氏的一个陪房出面做起了收购棉花的买卖,这才能支撑起西宁卫这个无底洞,王行宜才能活到被起复。

所以当三伯母告诉母亲,父亲已经派人把那个女人接到了真定,她和大伯母商量后,决定在大伯母陪嫁的庄子里见一见那个女人的时候,窦昭大哭大闹地抓着母亲的裙裾不放手。

母亲强忍着怒意哄着她。

三伯母却瞧着灵机一动,笑道:“这样也好。若是别人问起,只说是带了寿姑到大嫂的庄子里顽耍。”

母亲这才作罢,心不在焉地随着三伯母去了大伯母的庄子。

大伯母早就在二门口等着。

她拉着母亲的手上下打量了母亲一番,点头赞道:“我还怕你应付不来,现在看来,倒是我多心了。”

母亲穿着代表正室的大红宝瓶柿蒂纹的通袖袄,乌黑的青丝梳了个堕马髻,只在髻旁簪了朵由莲子米大小的珍珠镶嵌而成的牡丹珠花,碧绿色翡翠手镯在母亲欺霜赛雪的手腕和大红色袖口间如一汪春水般鲜艳明丽,端庄典雅中不失雍容华贵。

三伯母也赞道:“七弟妹一向会捯饬,今天尤为漂亮。”

母亲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又很快隐去。

她朝着大伯母和三伯母曲膝行礼:“今天的事,还请两位嫂嫂帮帮我。”

“这是自然。”大伯母和三伯母不约而同地推了母亲,看母亲的眼神如同母亲般慈爱,“我们不会任由七叔胡来的。”

母亲神色微定。

大伯母笑着抱了窦昭:“寿姑,大伯母屋后的山茶花都开了,你等会领了丫鬟帮大伯母剪几枝来插瓶可好?”目光却直接落在了跟着她的妥娘和香草身上。

窦昭紧紧搂住了大伯母的脖子:“我要,母亲,要,大伯母,要,三伯母…”哭得震天响,把大伯母吓了一大跳。

母亲忙接过窦昭,又羞又恼地红着脸道:“这孩子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这几天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我一走开,就哭得让人不得安生…”

大伯母听着叹了口气,抚着窦昭的头发:“老一辈的人常说,母女连心。这孩子是个聪明的,知道你心里苦,她害怕呢!”

一席话说得母亲眼泪涟涟,抱着窦昭的手却紧了很多。

“就让她跟着你吧!”三伯母感慨道,“反正她还小。”

母亲“嗯”了一声。

一行人拐过厅堂,去了后院的花厅。

大雪纷飞,枝头的梅花开得正艳。

一个身段优美的女子穿了件玫红色的小袄身姿笔直地站在窗边,和窗外的寒梅相映成辉。

窦昭心中一紧。

是继母!

这个身影,她永远都不会忘记!

在祖父和祖母相继去世,三伯父送自己去京都和父亲团聚的时候,她曾这样站在窗边,目光犀利地打量自己;在济宁侯府正式向窦家下聘的那天晚上,她曾这样站在窗边,面沉如水地凝视着自己;在自己把她送过去的婢女让魏廷瑜收房后又让魏廷瑜把婢女送人之后,春节回娘家拜年时,她曾这样站在窗边,紧攥着双手沉默地望着自己;在她想为弟弟窦晓求娶曾贻芬的外孙女被拒绝时,她把自己叫回娘家,曾经这样满面狰狞地站在窗边…

窦昭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身影。

从诚惶诚恐到开怀大笑,她如赤脚在炼狱里走了一遭。

谁又怜惜过自己的伤疼与哀鸣。

母亲的脚步慢了下来。

纷雨籁籁如杨花。

那个身影转过来。

光洁的额头,高挺的鼻梁,清澈的目光,山水般钟灵毓秀。

母亲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般跳了起来:“怎么是你?王映雪,怎么是你!”

她摇摇欲坠,抱着窦昭的手臂无力往下落,窦昭抱住了母亲的腰才没有被摔下去。

大伯母和三伯母面面相觑,三伯母机敏地窦昭接在了怀里。

王映雪仪态从容地走了出来。

她站在庑廊下曲膝给母亲行礼,轻声地喊着“姐姐”。

“我们赵家只有我一个女儿,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又多了位妹妹?”母亲冷笑,虽然极力保持着刚才的淡定优雅,却难掩眉宇间的狼狈,“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王映雪垂下眼睑,跪在庑廊下冰冷的青石砖上,表情恭谦又卑微,一如她在窦家长辈面前所表现出来的恭敬:“姐姐,我们两家比邻而居,我没有姐妹,姐姐也只有一个兄长,如手足般一起长大,我的脾气姐姐是最清楚不过的。我家虽然落魄,可我也不是那没脸没皮的。高家明知道我家落难,还把女儿嫁过来。嫂嫂和哥哥成亲不足一个月,却主动提出来让哥哥服侍父亲去西宁卫。如今侄儿楠哥儿病重,就是卖了家中赖以为生的四亩良田也凑不出看病的银子。我原想,只要有人愿意,为奴为婢我都认了,不曾想,碰到的却是姐夫。”她说着,重重地给母亲磕了三个头,“大错已成,我无话可话。只能求公子,若是姐姐同意我进门,我定当忘却前缘,尽心尽意地服侍姐姐。姐姐…”她眼角闪动的眼光,“要怪只怪造化弄人,”她又磕了一个头,“我以后定当好好服侍姐姐!”

“哈!”母亲嗤笑一声,目光炯炯地望着王映雪,挑眉道,“要是我不同意呢?”

王映雪微愣,然后自嘲地一笑,道:“那就求姐姐赏我条白绫。”

母亲一言不发,抽下腰间的大红色汗巾丢在了地上,笑着问王映雪:“够不够长!”

王映雪笃定地望着母亲,慢慢地站起身上,嘴角含笑地走到了母亲的面前,曲膝捡起红色的汗巾,淡淡地道了身“多谢姐姐”,转身朝花厅走去。

大雪落在她如漆的乌发间,很快就消失不见。

这是大伯母陪嫁的庄子,若是弄出人命案来,她的名声可就是全完了。

大伯母害怕起来,忙道:“七弟妹,女子是谁?怎么同你认识?”

母亲望着“啪”地一声大门紧闭的花厅,失魂落魄地呐呐道:“她是王又省的女儿,住在南洼…和我父亲曾是同窗,我们两家时有来往…她比我小两岁…我出嫁的时候,她还送我两方亲手绣着并蒂莲花的帕子…我没想到…我做梦也没有想到…难怪万元怎么也不肯说是谁…他们做了圈套骗我上当…”

大伯母和三伯母却吓了一大跳:“王又省,是不是那个因为得罪了陈冬而被流放的王宜行?”

母亲轻轻点头,落下两行清泪。

“七叔怎么这么糊涂?她父亲可是己丑年的进士,和你五伯是同科。”大伯母急得团团转,“不行,我得去跟小叔说一声…”又吩咐三伯母,“你快拦着王小姐,我去叫人来!”

因少年纳妾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这花厅内外服侍的仆妇早被大伯母遣散。

三伯母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窦家不怕得罪权贵,却怕背上逼死落魄同年女儿的罪名。

她失声应诺,提着裙子就朝花厅跑去。

母亲静静地站在青石板桥上,任雪花飘飘洒洒地地她身上堆砌,变成个雪人。

陪着她的,只有小小的窦昭。

第十二章 来客

没想到,母亲和王映雪竟然是旧识!

一直以来,窦昭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有的女人为了和男人双宿双栖宁愿舍弃家人,不要名声?

难道男欢女爱真的这么重要吗?

一旦爱驰恩绝,男人抛弃女人回归家庭是浪子回头,那女人呢?

又怎么继续在这个世上立足?

她和母亲坐在中堂后面的小厅里,听着厅堂里祖父训斥父亲的声音。

经验告诉窦昭,做什么事都不要过于高估对手,也不要过于贬低对手。

凭心而论,王映雪不仅精明能干,聪慧机敏,而且善于审时度势,从来都是利益至上,决定了的事从不拖泥带水,十分的果断。

这样一个人,祖父承诺收她为义女,并为她寻门好亲事,由窦家出资,风风光光地把她嫁了。她为什么还要非跟着父亲不可呢?

窦家不是新晋官宦的浅薄人家,以她的身份,窦家是绝对不会答应让她做妾的。母亲是赵家明媒正娶的正室嫡妻,不要说没有过错,就算是有错,为了窦家的颜面,窦家也不会随随便便就休妻。

王映雪来真定的时候就没有仔细想想吗?

这不符合她的性格啊!

念头飞转中,窦昭心神一震。

妹妹!

她的妹妹窦明,生于丁未年七月初三。

常言说的好,活七不活八。

也就是说,若窦明是早产,王映雪最迟正月里进的门。

按制,妻子去世,丈夫要守孝一年。也有例外的时候。丈夫出征,妻子去世,家中无人奉养双亲、抚育子女,可以于百日之内续弦。父亲虽然不是将士,但嫡祖母早逝,若母亲…家中无人主持中馈,这一条倒勉强可用。

也就是说,母亲是年前去世的。

可如果窦明不是早产呢?

窦昭忍不住笑起来。

王映雪还要在窦家立足了,打死她她也不会承认和父亲有私情的。

父亲还想王映雪进门呢,无论如何也不会向人透露王映雪有身孕的事。

这就好比你在和人赌大小,要开版了,却突然发现你的对手身后有面落地镜,他手里拿的什么牌你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她顿时热血沸腾。

只要母亲活着,拖得越久,形势对她们越有利!

可前提是,母亲必须活着!

她心情愉快地从桌边的果盆里拿了个金灿灿的桔子递给母亲:“娘亲,吃桔子!”

母亲对着她勉强地笑了笑,接过了桔子,却只是拿在手里呆呆地发愣。

窦昭彩衣娱亲。掰了桔子瓣塞到母亲嘴里,喂给陪着她们坐在小厅里的大伯母、三伯母吃。

大伯母和三伯母为了缓和气氛,笑着逗她。

她叽叽喳喳咯咯地笑。

母亲的脸上渐渐有了笑容。

晚上,她牵着母亲的衣襟入睡。

第二天,在家的三伯父、六伯父、做为宗妇的大伯母、协理大伯母管家的三伯母一齐拥着东府的二太夫人,也就是祖父的二堂嫂过来了。

祖父的大堂兄、大堂嫂和二哥都已经过世了。

“事情我已经听你的侄儿和侄儿媳妇们说了。”二太夫人身材瘦小,目光却出奇的明亮,这让她看去平添了几分威严,“王家小姐呢?可曾派人前往南洼送信?”

“我让丁氏陪着。”祖父苦涩地道,“南洼那边,已连夜差人去报信了。”然后羞惭地道,“二嫂,这件事都是我教子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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