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愣住,随后哈哈大笑起来,道:“没有,没有。我们寿姑最漂亮。”然后把窦昭交给了身边的乳娘,捏了捏她的小脸,道,“你这性子,倒随了你母亲。”说完这句话,像想起什么似的,神色顿时黯然地叹了口气,道,“你好好练字,我出去走走。”
等王映雪笑吟吟地端着碗面条回来的时候,只看见被乳娘抱在怀里呼呼大睡的窦明。
王映雪脸色微沉。
窦昭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王映雪有太多的机会。
而父亲和王廷瑜一样,在这种事上都不太靠谱。
如果这时候王映雪要是怀上了窦晓,为母亲守制三年就成了句笑话,和诸家的婚事肯定也会告吹。
等到王行宜起复的消息传来,王映雪有王家的支持,窦家自会有所权衡——窦家已经和赵家有了罅隙,舅舅又只是个七品的县令,就算窦家不答应王映雪扶正,舅舅也不会感谢窦家一分。而王家则不同,若是窦家顺势承认王映雪,王家对窦家只有感激涕零的份,窦家也会因此在朝中得到一个有力的盟友。
窦家会怎样选择,已是一目了然。
除非王行宜没能起复,或者是,王行宜起复之后没能重用!
窦昭努力地回忆着前世发生的事。
王行宜起复是靠了师座曾贻芬。
如果曾贻芬不推荐王行宜,王行宜自然就没戏了。
可怎样能阻止曾贻芬呢?
窦昭咬着指甲。
她发现,别说她现在是个小孩子,就算她是从前的济宁侯府的侯夫人,也一定没有办法!
窦昭非常的苦恼。
她问窦环昌:“你知道曾贻芬吗?”
窦环昌想了半天,歉意地摇头,困惑道:“你问这个人干什么?”
“我听爹爹说他很厉害,就想知道他是谁?”
“要不,我们去问问芝哥儿?”窦环昌腼腆地道:“他认识的人多,说不定听说过这个人!”
窦昭跟着窦环昌去了东窦。
大人们只当她来串门的。
二太夫人和大伯母、三伯母、六伯母都赏了她很多好吃的。
窦环昌领她去了书房,让小厮去叫了窦启俊。
窦启俊穿着件粗布短褐,满头大汗的跑了进来。
窦环昌骇然:“你又去做什么了?”
窦启俊嘿嘿地笑,提起桌边的凉水壶先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这才道:“九叔,你别管我去干什么了,你只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吧?”
窦环昌问他:“你知不知道曾贻芬这个人?”
窦启俊眼睛一亮,道:“你也知道曾贻芬吗?他是五叔祖父的师座,这个人很厉害,历经四朝,三起三落而不倒!他前些日子又被皇上招进了宫,如今做首辅。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次五叔祖父要挪个地方了…”
窦昭苦笑。
王行宜,恐怕也要挪个地方了!
第三十章 选择
虽然重生,窦昭能影响的,也不过是身边的一些人和事,该来的还是会来。
四月中旬,一直跟着窦世枢在京都读书的窦文昌带回来了一封窦世枢的家书。
窦世枢在家书中不仅说了自己即将擢升吏部侍郎的事,还提到了王行宜的起复,并在信中很委婉地问起窦世英的婚事,说自己和王行宜是同科,曾贻芬被迫致仕,王行宜流放,自己这几年在京中的日子也很不好,窦世英的婚事若是还没有定下来,还是早点定下来的好。如今皇上年事已高,记性一日不如一日,前些日子和内阁集议,突然吩咐小太监宣早已过世五、六年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陈冬来伺候笔墨。现在最年轻的内阁大学士是淞江的陈季舟,如果明年他主持会试,还请窦铎和窦世棋早早商议,是否让窦家有资格参加会试的子弟都去试一试。
窦铎接到这封信脸色大变,立刻写了封信给窦世棋,让窦文昌连夜赶往福州,他则带着窦世英去了东窦。
窦昭虽然不知道信的内容,但心里一直惦记着王行宜起复的事,祖父和父亲的异样立刻让她警觉起来,她打发身边的丫鬟歇下,只留下妥娘:“你去跟二门的婆子说一声,若是祖父和父亲回来了,让她立刻来报一声。”
妥娘去二门传了窦昭的话,守在床前做针钱活。
亥时,二门有消息过来。
妥娘喊了窦昭起来。
窦昭穿衣,去了鹤寿堂。
祖父身边服侍的两个小厮机敏地守在门口。
看见窦昭,两人错愕地齐喊“四小姐”。
父亲听到动静满脸诧异地走了出来:“寿姑,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有睡?”目光却严厉地瞪着妥娘。
妥娘小腿肚子发颤,喃喃半晌不知道该怎么说。
窦昭已笑着扑到了父亲的怀里:“您和祖父去串门,为什么不带着我?”
父亲哑然失笑,抱着窦昭进了屋。
祖父面色凝重地坐在炕头,见他们进来,眉头紧紧地拧在了一起,道:“你若是能早点成亲,寿姑也有个人管。你看家里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半夜三更的,寿姑还在院子里乱窜。你这样意气用事,除了让你自己心安,还能怎样?一面说自己长大了,知道自己身上的责任了,一面却还做些不负责任的事。”
父亲唯唯喏喏,有些说不出话来。
窦昭从祖父话里、父亲的态度中看到了转机。
她心情顿时前所未有的明媚,决定恶心恶心祖父:“祖父,我有人管。崔姨奶奶是我祖母。”
祖父脸色铁青,目光刀锋般朝窦昭砍去,偏偏窦昭眨着双大眼睛,笑眯眯地啃着手指头,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
他气得浑身发抖,喝斥父亲:“这件事由不得你,明天你三嫂就会亲自去诸家商量婚期,以后你好好读书,内宅的事,就交由诸氏打理。”然后道,“寿姑身边是哪些人在服侍?统统给我打发了。”
父亲道:“是俞嬷嬷在照顾寿姑。这是我答应了舅兄的。”语气有些倔强。
祖父语塞,气得甩帘而去。
窦昭很想提醒他:这可是您的书房!要走也是把我们赶走,怎么您先气跑了?
父亲叹气,抱着窦昭出了鹤寿堂。
四月的夜风还微微有些寒意,皎洁的月光洒落亭台楼阁,静谧如画。
父亲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停在了荷塘边。
“寿姑,你知道吗?你五伯父来了封信,”他喃喃地道,“你五伯父给家里来了封信,王行宜,就是你王姨娘的父亲,要起复了…”
窦昭的心砰砰乱跳,这才知道窦世枢信中的内容。
不愧是未来的内阁大学士,心肠真是冷酷。
她倒吸了口凉气。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五伯父和王行宜既有同科之谊,又利益一致,关系必定十分密切而牢固,王映雪在窦家最大的靠山就是窦世枢,却忘了窦世枢始终是窦家的人,忘了政局的风谲云诡。
荷塘边遍植的玉簪花洁白如玉,在月光中莹莹生辉,散发着馥郁的花香。
父亲和她并肩坐在了荷塘边的石椅上。
“寿姑,你说这都是怎么了?”他愣愣地望着荷塘里才露尖尖角的荷叶,道,“我努力读书,考取功名,不就是为了光宗耀祖,为了让窦家更加昌盛显赫,为了让窦家的人过得比别人都好吗?可现在,你母亲自缢,我和你舅舅翻了脸,想为你母亲守制三年又不能,还可能把诸家五小姐拖进来,甚至是让你妹妹没有了母亲…我不仅没让身边的人过得安心舒适,反而因为我的缘故让他们处境变得更加艰难,我所做的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呢?我已经对不起你母亲,我不能再对不起诸家五小姐,对不起王映雪了…”
父亲忧郁的目光,如那淡淡的月色,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
让窦昭心里酸酸的。
父亲,是如此的寂寞,他的心思,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说给不懂事的女儿听。
她突然有点同情父亲。
※※※※※
父亲回到正房就写了封信,天没有亮就让小厮叫了高升进来:“…赶在三太太出门之前送到城东的诸家。”
高升很是意外,但还是照着父亲的吩咐出了门。
中午,三伯母面有难色地从诸家回来。
“小叔父,诸家的人说,赶在端午节之前成亲,太急了。别人听了,还以为他们家五小姐是要去冲喜呢!”
祖父不虞。
只有那些没有把媳妇放在眼里的人家才会做出冲喜这样的事来。
诸家这话说得太不好听。
三伯母也有同感,却叹息道:“也不怪诸家生气,等三年是我们说的,现在赶在端午节成亲也是我们说的。诸家也是大户人家了,不要说这样急赶急地准备嫁妆,就是通知亲朋好友,只怕也来不及。”
“我也知道。只是事急从权,只能这样了。”祖父道,“我记得诸举人有个姐姐嫁到了隔壁新乐县的陈家,要不,请诸家的姑奶奶出面帮着说说?”
“那我用了午膳就启程去新乐。”三伯母没有推辞,立刻道。
祖父说了几句感谢的话,留了三伯母用午膳。
“东、西两窦原本是一家,七叔的事,就和我自己的事是一样的。”三伯母客气了一番,道,“今天晚上恐怕要在新乐过夜了,家里的事我还要安排安排。小叔父不用和我客气,把这件事办好了才最为要紧。”
祖父没有再留她,让秋芬送了三伯母出了二门。
之后不管三伯母搬了谁到诸家去说项,诸家一口咬定了就是不松口。
三伯母急得嘴上都起了水泡,非常的后悔:“早知如此,就应该和大嫂家的小堂妹结亲的。现在就是想换人,也得拿了诸家的退亲书,只怕时间上一样来不及。”
祖父迁怒于父亲,大热天的,让父亲在无树遮阳的前院跪了整整一个下午,以至于父亲的膝盖又红又肿,连走路都很困难,又找了大夫来看病。
这个时候,王映雪的大哥王知柄突然登门拜访。
王知柄今年不过三十出头,可能是因为这些年生活的艰难,让他看上去像四十岁般的苍老。
他身姿笔直地站在王家的大厅上,有如青松翠苍般的挺拔坚毅。
“我家小妹受了我这个做哥哥的拖累,这才抛头露面做些营生买卖。原来我是不知道,现在既然知道了,我来接了我家小妹回去。”他语气铮铮,“你们家的聘礼我们没收,也没有钱物上的牵扯,你写纸放妾书,你我两家从此揭过,桥归桥,路归路。”
祖父沉默了半天,让人请了王映雪。
王映雪看见哥哥,又惊又喜。
“大哥,您怎么回来了!”她情不自禁地抓住了王知柄的胳臂,随即脸色突然一变,上上下下打量起王知柄来了,“是不是爹爹…出了什么事?”一句话未完,眼泪已簌簌落下。
“没有,没有!”王知柄的眼圈也跟着红了起来,忙道,“爹爹受诏任山东新泰县令,写信回家,这才知道你、你入了窦府,爹爹又悔又恨,连扇了自己三个耳光,只说是家里连累了你,让我赶回来,带你回家。”
“您说什么?”王映雪呆呆地望着王知柄,“爹爹,爹爹他老人家,起复了?”
“嗯!”王知柄连连点头,“爹爹他老人家起复了,过些日子就会接了娘和你去任上团圆,你再也不用为家里每天吃什么喝什么伤脑筋了…以后这些事,都交给大哥操心!”
“大哥!”王映雪抓着王知柄的衣袖失声痛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