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对岸是个斜坡,品字型长着三株野桃树,每到春暖花开时,桃花盛开,娇嫩如粉,十分的漂亮。等到夏天,野桃树会结了小小的青桃,又苦又涩,根本不能吃。这个时候,他们就会跑到野桃树旁的洼地去摘野菜。珍珠菜、黄秋葵、酸浆草,南苜蓿…春天的时候采了嫩叶做菜,夏天的时候采果实卖到真定的药铺,换几个铜子补贴家里,总能换来大人的一声称赞,赏两文钱卖零嘴吃。
她自然不用为了零嘴去做这些,不过她走到哪里身边都带着两个像小尾巴似的丫鬟,两个丫鬟或是摘了野菜或是采了野果,她就分给同伴,时间长了,大家越来越喜欢和她一起玩。
父亲怎么也知道这个地方?
窦昭脑子有些打结,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和父亲站在了小溪边的大槐树下。
高升则在大槐树下支开胡凳,摆上凉茶。
父亲带着窦昭在大槐树下的胡凳坐下。
高升则选了水草丰盛的地方站好,拿出鱼杆,挂上鱼饵,开始钓鱼。
这就是父亲所谓的金钓鱼?
窦昭有些张口结舌。
父亲却悠然地喝着茶,还叮嘱她:“不要跑到太阳下面去,小心晒伤了皮肤。”
窦昭无聊地望着对岸的青桃子。
风吹过,树枝哗哗作响,青桃随风晃动。
父亲笑道:“那桃子又苦又涩,吃不得。等来年开春,我让人到真定府给你买了京都的水蜜桃回来吃。”
连这个都知道!
窦昭瞪大了眼睛。
那边高升已经钓了一条小鱼起来。
他将小鱼丢到小桶里,笑道:“照今天这样,七爷和四小姐晚上有鱼吃了!”
父亲笑道:“今天我们去保山家蹭饭吃去!”
高升有些奇怪地“哦”了一句,但并没有多问。
窦昭却没有顾忌,道:“我们为什么要去冯家蹭饭?”
父亲犹豫了片刻,笑道:“王姨娘的嫂嫂们过来了,他们家今非昔比,又和五哥有些渊源,按理说,我应该好好招待招待的,可隔王姨娘毕竟是妾室,我出面招待名不正言不顺的。待我们在你冯伯伯家用过晚膳回去,她们也应该回南洼了。”
难怪大热天的出来钓鱼!
窦昭恍然。
父亲笑道:“走,我们去山坡上看看!”说着,抱着窦昭就爬到了坡顶。
放眼望去,祖母的宅子历历在目,窦昭甚至能看见站在前院和仆妇说话的祖母。
窦昭十分惊讶。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祖母好像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似的,一直望着他们。
窦昭回头。
父亲目不转晴望着祖母的宅子,表情认真。
窦昭脑子里“嗡”的一声。
原来,父亲一直是通过这种方式来表达对祖母的思念。
她从来不知道!
父亲,还有什么秘密呢?
窦昭思忖着,耳边传来父亲喃喃的自语:“我九岁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的不是娘亲亲生的,我就是想知道,生我的是个怎样的人?我不想让娘亲伤心,可想到她这么多年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这田庄,我又觉得心里很难受…”
她只觉得心里堵得慌。
难道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前一世她才被送到田庄的?
那天父亲对王映庄说,他需要一个嫡子。
难道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才有的窦晓?
前一世,父亲只有两个小妾,却很少在小妾屋里过夜,她以为是因为父亲喜欢王映雪的缘故,可现在看来,父亲当时正值壮年,父亲和王映雪却只生了窦明和窦晓两个…
她很想问问父亲。
可这些今生都没有发生过。
她心里乱糟糟的。
※※※※※
高氏的心里也乱糟糟的。
她知道庞氏这个人心眼多,说话行事没有规矩,可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更没有想到的是,小姑竟然还一脸的意动。
她忍不住怒火中烧,厉声喝斥庞氏:“已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这样说,也太…”她想说“太无耻”,可想到以后还要在一个屋里进出,无奈地改口道,“太过份了!”
庞玉楼看见高氏变了脸心里就高兴,说起来话夹枪带棍毫不含糊,“大嫂,我不像您,读过贤圣书,说起话来大道理一套一套的,我只知道,人不为已,天诛地灭!小姑落得如此下场,到底是为什么?还不是为了我们这个家!现在家里略有些气色了,怎么,就嫌小姑丢人,就翻脸不认人了?你们做得出来,我做不出来?我知道,这人要知道好歹。当初小姑一个姑娘,为了家里的营生家抛头露面的时候哪个人不在背后对我们家指指点点的,那个时候你们怎么不跳出来讲什么礼义廉耻啊?说到底,还不是因为要靠着小姑吃饭…”
高氏不由瞥了眼王映雪,就看见王映雪正已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她顿时如坠如冰窟,心里都透着几丝冷意。
“你给我住嘴!”高氏厉声喝道,打断了庞玉楼的话,“靠自己的劳作吃饭,天公地道,何惧那些小人的那些流言蜚语!窦七爷已经定亲,你却为了私心去破坏窦诸两家的婚事,行事卑劣,人人皆可唾弃,怎可相提并论…”
庞玉楼冷笑:“什么是私心?什么是公心?想吃好穿好过好日子就是私心?把自己的东西全给别人就是公心?小姑是相貌不及那诸家五小姐?还是出身不及那诸家五小姐?何况当初是那窦世英骗小姑说他没有成亲,小姑这才一时大意着了她的道,怎么就不能扶正?怎么就不能把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拿回来?大嫂你可别忘了,你是王家的人。当初小姑是为了你的儿子求药才遭到窦世英的!”
高氏脸色发白,胸脯剧烈地起伏,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小姑,这件事我支持你。”庞玉楼坐到了床头,立刻换了副温柔如水的模样,安慰着王映雪,“别人既没有吃你的又没有喝你的,说你不好,那是应该的。可那些吃了你的,喝了你的,还在哪里道貌岸然地在那里指责你的人,比那外面的人还要狠毒…”
“二嫂!”王映雪哭着,靠在了庞玉楼的肩头。
“别哭,别哭。”庞玉楼掏出帕子帮王映雪擦着眼泪,“你听我的,我保证让那诸家乖乖的退婚…”
高氏闭上了眼睛,好一会才睁开,神色平和了许多。
她柔声喊着“映雪”,道:“当初的事,是大嫂对不起你,我跟你赔个不是。我嫁到王家这么多年,说是我在主持中馈,实际上没有你,这个家我根本撑不下去。你一向聪明,有些话不用大嫂说,你也应该明白。妾室扶正,是要赵家一份同意书的。窦家和赵家搞得这样僵,赵家怎么可能会写同意书?而且窦家的态度你也看见了,要是有意把你扶正,诸家不同意婚期的时候就和诸家解除婚约了,怎么会等到这个时候?何况那诸家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窦家不可能为了我们得罪诸家。父亲虽然起复,不过是个小小的七品县令而已。以后该怎么样,你要好好想想才是。”
王映雪伏在庞玉楼肩头,细声道:“大嫂,从前你不是总告诉我,有些事,要试试才知道吗?”
高氏被堵得说透不过气来,最后说了句“你再仔细想想”,拂袖而去。
第三十四章 混乱
高氏走出门,她的乳娘立刻迎了上来,看见她脸色铁青,乳娘心中一跳,急急地低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疯了,疯了!”高氏气得直哆嗦,“她们全都疯了!”说话间,已把院子瞅了一遍。
院子里悄无声息,屋檐下的大红灯笼照在台阶旁盛开的玉簪花上,玉簪花都平添了几分的明丽。
她是大家出身,院子里看不到人就并不代表院子里没有。
“你去叫了车夫,赏他一两银子,”高氏吩咐乳娘,“我们现在就启程回南洼。”
马车和马车夫都是同村李举人家的,李举人听说王行宜起复后强行借给他们家用的。原来说好了明天晚上回去的,现在要人家车夫连夜赶路,打赏是少不了的。
乳娘知道事情有了变故,但她是从高家出来的,懂规矩,什么也没有问,喊了马车夫,借口说家里有急事,先行离开了窦家。
路上,他们碰到窦家的马车。
乳娘“咦”了一声,笑道:“可能是窦家七爷回来了!”
言下之意是不是要打个招呼。
高氏却拉了乳娘,吩咐马车夫:“不要停!”声音有些急促。
两辆车错身而过。
高氏长长地吁了口气,喃喃地道:“我现在哪还有脸和窦家的人打招呼!”
乳娘这才凑到高氏的耳边悄声道:“怎么了?”
高氏生下来就由这乳娘照顾,后来又跟着她在王家苦熬了十年,于高氏像亲人一样,她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乳娘听得目瞪口呆,着急道:“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想到高氏连夜往南洼赶,拉了高氏的手不停地嘱咐她,“您和大爷成亲第十九天大爷就跟着老爷去了西宁卫,说起来,您和大爷之间只有恩,没有情,您可不要犯糊涂,这是他们兄妹的事,您劝劝也就罢了,千万不要一个人在那里硬顶着。老太太的性子您是知道的,这些年要不是您,王家怎么买得起田,姑奶奶怎么做得了生意?您待老太太比亲娘还要亲,可老太太说起家里事来,总要把姑奶奶放在您前面。庞氏不情不愿地嫁了进来,家无余财的时候尚瞧着你不顺眼,仗着二爷对她千依百顺,非要和你争个高下,现在老爷起复了,她还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呢!可别到时候让全家人都瞧着您不顺眼。”
“做娘的都心疼女儿,我娘还不是心疼我。”高氏无力地辩了两句,道,“我之所以要赶回去,就是想说服大爷请公爹出面,强行地把小姑接回去。不然让庞氏这样搅和下去,就算是把小姑接了回来,只怕到时候也会闹得沸沸扬扬、尽人皆知,那可就丢死人了!”神色有些无奈。
乳娘不住地点头:“您心里有数我就放心了。”
那边窦昭看见辆马车从身边过去,不由回头望了一眼。
这半边街都是西窦的宅子,谁这个时候从这里经过?
念头闪过,听见高升道:“七爷,好像是王家的马车。”
窦世英一愣,随后释然道:“可能是有什么事要和王知柄商量,我们装着不知道就行了。”
高升笑着应了声“是”,马车直到进了二门才停下。
管家、小厮纷纷上前,管事更是笑道:“七爷,六爷酉时就过来了,一直在书房等您等到现在。”
窦世英抱着窦昭就去了书房。
窦世横正悠闲地坐在醉翁椅上看书,旁边的小几上摆放着茶水、瓜果。
听见动静,他抬起头来朝着父亲说了句“回来了”,道:“你又去钓鱼了?”语气自然,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才是书房的主人。
父亲笑着没有做声。
六伯父欲言又止。
父亲轻声道:“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你知道就好。”
两人像打哑谜似的,很快转移了话题。
“你找我什么事?”父亲道,“一直等我等到现在,连留个条子都不行?”
“就是想问问你参不参加今年的乡试了。”六伯父给父亲倒了杯茶,“要是去参加乡试,这就要准备启程了。”然后揪了揪窦昭的发梢,笑道,“小尾巴,跟着你父亲去钓鱼了?冯伯伯家的饭菜好吃不好吃?”顺手给了她一杯茶。
看样子,六伯父不仅知道父亲偷偷去看望祖母的事,而且连父亲去看过祖母之后就会找冯保山谈心的事也心知肚明!
窦昭客气地喊了声“六伯父”,回了声“好吃”,端着茶盅安静地坐在那里喝茶。
父亲很犹豫:“我去了,寿姑怎么办?内院没个主事的人,我有些不放心。”
六伯父不以为意:“把她送我那里去,让你六嫂帮忙带着。”
“到时候再说吧!”父亲还有些迟疑。
六伯也不催促,指了指书案上几大卷书籍:“今年新出的时文,五哥让人带回来的,家里进了学的一人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