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我知道。”祖母道,“有次我偷偷去瞧你,见太太正拿着竹条打你的手掌,一边打。还一边问,还敢不敢?你含着眼泪说不敢了。可太太一放下竹条,你就冲着太太做鬼脸。还问太太,可不可以出去玩了…从那以后,我就真正的放心了。”

窦世英和窦昭都不知道这个事,听得有些目瞪口呆。

祖母就感慨道:“若是太太能多活几年就好了!”

父亲眼睛一红。

祖母忙笑道:“看我,说这些做什么?你难得来一趟,中午就留在这里吃饭吧?我让人把那只老母鸡杀了我…”

“不了,不了。”父亲忙道。“家里还有一堆事,我得早点回去。等过几天再来看您。”

祖母想了想,没有再说什么挽留的话,道:“那我送你出去吧!”

父亲没的拒绝,祖母牵着窦昭的手送走了窦世英。

村里的人都好奇父亲的身份。躲在门后或是墙角好奇地打量着父亲,也有仗着和祖母关系好的,挑了空无一物的竹筐迎面走来,佯装偶遇的样子笑着给祖母弯腰行礼:“东家,有客来!”

整个村子的人都靠帮祖母种田为生,在窦家,祖母是上不了台面的,可在这里,她的一句话就能决定这些人的生死。

祖母腰杆挺得笔直地“嗯”了一声。再无其他的话。

窦昭从前听崔大的媳妇说过,祖母刚到田庄的时候,说什么话的都有,崔家的人为祖母抱不平,祖母却把人给拦住了,还说“你都做了。还不让人家说说”,态度坦然,既然对那些巴结奉承她的人另眼相看,也不对那些说过她坏话的人刻意为难,好坏全凭谁的庄稼种的好,时间长了,有时候年成不好,祖母还会免了他们的租子,哪家孩子想读书,她会出钱资助,哪家的孩子想找个铺子当学徒,她也会想办法安排。时间长了,祖母渐渐赢得了这些人的尊敬。后来崔家和田庄上的一些人最终决定跟着窦昭去京都,完全是看在祖母的份上。认真的说起来,窦昭是受了祖母余荫的。

上山打鸟,下河摸鱼。

明媚的五月,窦昭把记忆中的田庄生活重温了一遍。

可她到底不是那个懵懂的孩子了,不过两三天的功夫,就累得动动胳膊都全身酸痛。

妥娘急得直问祖母:“怎么办?”

“多动动就好了。”祖母笑道,“她这是动少了。”然后拉了窦昭,“走,和我去给瓜秧抓虫去。”

窦昭不想去。

妥娘自然是护着她。

祖母笑道:“她是姑娘家,现在不好好劳作,这身子骨怎么能长得结实?以后怎么生儿育女?你看那富户人家的小姐,那么多难产死的,就是因为怀了孩子就不动,生怕有个三长两短的损了子嗣,结果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你再看我们庄户人家,有几个难产的,只有养不活的!”说到这里,祖母无限唏嘘。

窦昭想起自己的前世…还真就像祖母说的,身体虽然受了损伤,却没有因此而香消玉殒。

人生重来一次,若不好好的珍贵,前一世的优势未必就会无缘无故地降临到你的身上。而你若是因此而错估了自己,将是件很可怕的事。

她挣扎着从炕上起来,有气无力地道:“我跟着您去捉虫。”

祖母满意地笑。

妥娘、海棠、秋葵、茉莉、萱草,还有祖母的那个仆妇,就是那个扶祖母下马车的红姑,像串粽子似的跟在她们的身后。

她们这次是去捉样子最好看的青虫。

海棠几个吓得尖声厉叫,就是妥娘,也脸色大变。

窦昭咯咯地笑,找了双筷子,见着一个逮一个,不一会就装了满满一碟子青虫。

她吓唬海棠:“等会用油炸了吃!”

海棠扶着墙狂吐起来。

祖母呵呵地笑,喝斥窦昭:“再不许说这样的话。”

红姑却赞道:“真不愧是东家的孙女。”

祖母脸一沉,道:“这次我就当是没听见,要是再让我听见这样的话。你就回自己家去吧!”

红姑吓得脸色发白。

祖母道:“没有规矩怎么能成方圆!四小姐年纪还小,你们说怎么,她就以为是怎么,等她回到窦家。说法又不一样,你让她听谁的?只会苦了孩子。”她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而且她祖父一直嫌弃她父亲出身不好,她若是再出什么错,只会让她祖父更嫌弃她父亲。”

“东家,都是我不好。”红姑说着,曲膝就要跪下去请罪。

祖母一把携起她:“你也不过是窦家的一个小妾罢了,和你八斤对半两,你也不用这样。只是以后说话要小心点。”

红姑连连点头:“我知道了。”

窦昭看着,想起了窦明。

同样的一件事,祖母和王映雪的反应截然不同。

前世,她一直觉得窦明比她幸福。

这一世,她重新审视自己。第一次觉得自己比窦明幸福。

前世,窦明有个处处维护她的母亲,只要她想,王映雪就会为她争取,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和作出怎样的牺牲,却养成了窦明飞扬跋扈的性格,失去了王映雪的庇护,她除了大嚷大叫,乱发脾气。什么也不会,好好的一桩姻缘,被她弄得乱七八糟,惨不忍睹,她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只知道一味的指责别人。

自己虽然没有了母亲。却有个痛爱她的祖母。用最朴实方法,言传身教地影响着她的人生,让她能在逆境中不绝望,在顺境中不骄傲,学会了怎样保护自己,怎样去争取幸福。

她不由深深地吸了口气。

心中再无怨怼。

甚至有些感激送她来田庄的父亲。

前一世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目的,她都因此而得益于此。

突然间,窦昭心中涌起海阔天高的云舒云卷。

她诚心地跪小小的观世音神龛前,衷心地感谢她对自己的眷顾。

一旁的海棠就小声地问着妥娘:“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声音带着哭腔。

妥娘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想回去,我明天就跟崔姨奶奶说,把你一个人送回去。”

海棠畏缩在旁边不敢说话。

窦昭忍俊不禁。

她已经见过前世帮着自己管田庄的崔大了,还没有见到后来济宁侯府鼎鼎大名的回事处管事、号称“百事通”的崔十三,还有帮她管铺子,原名叫赵狗剩,后来改名叫赵良璧的大管事,贴身的大丫鬟甘露、素绢…

但这些都不急。

窦昭在想妥娘的婚事。

前世,妥娘被卖到了

一户姓李的人家做媳妇,男的比她大十多岁,是个残疾。妥娘嫁过去第二年就生了个儿子,又三年,村里走瘟疫,丈夫和孩子都死了,婆婆说她克夫,要卖了她。

她连夜逃了出来,想到窦家讨口饭吃。

走了一年,她才走到真定,听到的,全是关于母亲不好的流言。

她这才愤然找到了自己。

也是因为这样,她身体亏损太厉害,三十七岁就病逝了。

这一世,妥娘留在了窦家,还改了个文雅的名字叫“素馨”。

可翻过了年,她已经二十岁了。

在窦家,这个年纪早就应该嫁了,但因为是自己最喜欢的大丫鬟,家里的长辈都装作不知道似的,任她默默地在自己身边服侍。

窦昭拜托祖母:“你帮妥娘找个人家吧?玉馨都嫁了。”

祖母哈哈地笑,说她“人小鬼大”。

这就是祖母和窦家那些人的区别。

如果是窦家的人,恐怕第一句就会问她“是谁让你说的这话”。

祖母从不恶意地去猜测别人的心思,她觉得,就算是妥娘的意思,妥娘的这种要求也是合情合理的,所以应该给于重视。

第五十四章 旧人

祖母观察了妥娘一段时间,见妥娘人为忠厚老实,心里生出几分喜欢,倒真心想为她说门好亲事。因而没事的时候就带着窦昭在村里转悠,会到适龄的小伙子不免会多看两眼,多问两句,没几天,村里的人就说,窦家七爷托了祖母给他找个实诚可靠的随从,祖母和窦昭再出门的时候,就会不时遇到带了儿子和她们偶遇的人。

祖母啼笑皆非,却又不好说是为什么,只好不停地解释“没有这回事,没有这回事”。

大家自然是不相信的。

就在这个时候,窦明遇到了赵良璧。

赵家和崔家是亲戚,可具体是什么具体,她从来没有弄清楚过。

那天,他们正在院子里用晚膳,赵良璧的父亲双手拢袖,佝偻着身子,慢悠悠地走进了院子,八岁的赵良璧,垂着头,怏怏地跟在父亲身后。

“他大姑,”赵良璧的父亲远远的就站在了那里,黑瘦的脸上挤出略带殷勤的笑容,“您吃饭呢?”赵良璧则蹲在了门口。

祖母忙放下了碗,喊了声“三哥”,热情地招呼他:“吃过饭没有?添点吧!”然后喊了丫鬟端凳子,添碗筷。

赵良璧的父亲连连摇手:“我们已经吃过了,已经吃过了!”然后望着窦昭道,“这是四小姐吧?长得可真是白净,像年画上的人似的。”

祖母呵呵地笑,吩咐丫鬟上茶点。

赵良璧的父亲就冲着赵良璧吼道:“狗东西,蹲在那里做怎?还不快过来给四小姐和你大姑磕头!”

赵良璧阴着张脸走了过来。

“这是?”祖母困惑地望着赵良璧的父亲。

“他大姑。”赵良璧的父亲讪讪然笑道,“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您也知道,我那婆娘。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有三百六十天躺在床上,庄稼地里的那点收成还不够她吃药的。狗剩。我们实在是养不活了。听说窦七爷要找随从…”他满脸恳切地望着祖母。

祖母愣住。

窦昭也愣住。

上一世,赵良璧在她十岁的时候才出现。那时候,赵良璧的母亲病逝,赵良璧的父亲决定和人到福建去做木工,把十三岁的赵良璧托付给了祖母,赵良璧九岁的妹妹则送人做了童养媳…这一世,因为妥娘的缘故。他提前五年出现在了田庄。

命运会不会因此而被改变呢?

窦昭思忖着。

就听见赵良璧的父亲吞吞吐吐地道:“我也知道,狗剩这样子,又没长相,又没人才,窦七爷肯定是瞧不上眼的。可看在我们是亲戚的份上,您就帮着说句话吧…”

他的一句话还没有说话,别别扭扭地站在旁边的赵良璧已大声地道:“爹,我跟您说过多少回了,越是亲戚,大姑越不会把人介绍到窦家去的,您怎么就是听不进去…”

赵良璧的父亲非常生气地踹了他一脚:“大人说话,小孩子一边呆着去。”又换了脸讨好的笑脸对祖母道:“他大姑,您别听这小子胡说八道。我知道。您是怕有说您占了窦家的便宜…”

“大姑,”被踹到一旁的赵良璧高声打断了父亲的话,“我爹养活不了我的,你把我留在田庄吧?我什么活都能干,您给碗饭吃就行了。”

父亲怒视着儿子,儿子毫不示弱地瞪着父亲。

祖母笑起来。道:“三哥,您要是信得过我,就把孩子交给我好了。到窦家当差肯定是不行的,但能管吃饱穿暖。”

赵良璧的父亲还要说什么,赵良璧已大声应“好”。

祖母快刀斩乱麻,安排赵良璧父子下去歇了,又吩咐红姑:“三哥他们肯定还没有用晚膳,寿姑在我这里,我怕她嫌三哥他们脏,也没敢留他们吃饭。你这就去厨房给他们做一大碗肉片面,肉片要多,七分肥三分瘦,厚厚的码在面上,知道了吗?”

红姑笑着点头,去了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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