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命地点点头,“那就是吧。”
芳芳趴在吧台上,咬着吸管看着我,“小夏,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挺奇怪的。”
我疑惑地看着她,用手指着自己,“我吗?我哪里奇怪?”
“你还记得吗?有一次咱们俩个一起接了个活儿,在一座山间的复古别墅,给一家时装公司拍网站图片。穿旗袍的那次,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那是一次颇为恶心的工作经历。而我之所以对它印象深刻,完全是因为那个工作是由熟人介绍的。
而熟人这种同类生物,某些时刻颇为微妙,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好事可以出自熟人之手,可坏事也大多来自熟人的关照。
我们那天拍的照片是新式改良旗袍,拍摄地点在半山的一栋复古的明清小楼,亭台楼阁,雕梁画栋,环境清幽,但是离市区很远。
收工的时候,天已经很暗了,山路难走。公司的老总很热情,等我们换好衣服之后,主动提出送我和芳芳下山。
人家盛意拳拳,我们怎么好推辞。关键是,除了他的车,其他车都走了。我跟芳芳只有三个选择——坐车下去,走下去,滚下去。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我们自然选择第一个。
车走在半路上,那个看似憨厚的老板忽然问:“你们姐妹技术怎么样?”
芳芳问:“什么技术?”
“还跟我装?中介人说了,你们姐妹双飞配合默契,可是个中好手。”
芳芳莫名地看着我,我笑了笑,问:“那中介人还跟您说什么了?”
胖老板笑得满面春风,“她说你们服务不错,价格也公道。我玩过的模特不少,比你们素质高的也不是没有。价钱嘛,你们两个不算便宜。不过看在你们身材不错,脸蛋也漂亮的份上,也能接受。”
芳芳满脸的不可置信,我说:“她连价钱都帮我们谈好了?”
“是啊,她中介费都拿了。我们是老交情,无所谓了。”
“哦,原来是这样,小丽姐一直挺关照我们的。”
“这个说法就见仁见智了,她那个人,其实挺黑的,每次抽成都比别人高。小妹妹,我看你人挺好,长得漂亮,又挺懂事,我才跟你说。你看看,这瓶药水就是她给我的。出来玩,要的是开心,这你情我愿才有意思。她还是不懂,说你们喜欢玩迷奸,感觉刺激,要我在山庄就用上。碰巧今天山上停电,所以咱们还是去宾馆玩。放心,就算你们是鸡,我也会爱护,这做鸡有做鸡的难处,我这人还是很讲道德的。”
一个嫖客在我面前谈道德,我听了真想笑,芳芳却火了,“你骂谁是鸡?”
胖老板也火了,“我骂你是鸡,你们野模都是鸡,都出来卖了,还装什么纯洁?”
芳芳气得面红耳赤,“你才是鸡,你们全家都是鸡。你才出来卖,你们全家都出来卖。”
大吵大闹当然无益于事情的发展,更不利于我们回家的道路。
最后的结果是,芳芳吵赢了,然后我们两个弱女子被胖老板扔在了漆黑的半山腰,前不见路灯,后不见来车,连个鬼火都没有。
胖老板开着座驾绝尘而去,他说会爱护鸡,但前提是鸡不会骂人。
这其实没什么,真正的勇士,就该直面惨淡的人生。可是我们直面不了漆黑的山路,尤其是两个人脚上都踩着12英寸的“恨天高”,手机又没信号。
山间有鸟惊叫飞过,那声音犹如夜鬼啼哭,只有清冷的月光为我们照路。我们脱了鞋子,赤脚走在弯曲的山路上,还好是沥青路,不算硌脚。如果是石子路,我宁肯留在山上等天亮了。
走到一半,芳芳忽然蹲在路中央,抱着膝盖嚎啕大哭。
我叹了口气,蹲下来看着她涕泪滂沱,无奈地想,她哭晚了,为什么不早点哭呢?还能博博同情,让那个胖老板再送我们一程,送到车站也好啊。
芳芳越哭越伤心,抽噎着说:“莫名其妙地让人卖了,莫名其妙地被人扔在山上,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我用袖子给她擦了擦眼泪,回答道:“贱人呗。”
她哭得更凶,“小夏,平时咱们跟小丽姐那么好,她怎么能这样害咱们?这是人干的事吗?”
“她这叫杀熟,不熟不骗。前些日子听人说她吸毒,我没当真,现在看来应该是真的。你也别怪她,估计她毒瘾犯的时候,就是她亲生女儿她都能卖了。你也别哭了,你看,咱们还是挺幸运的。幸好晚上山庄停电,不然那胖子糊里糊涂把药放在咱们的水里,你这会儿不是哭都没地方?”
芳芳边抽气边说:“我不是为了这个,而是因为那个人。他凭什么骂野模都是鸡?野模不是人吗?咱们是靠本事挣钱吃饭,也不是坑蒙拐骗,凭什么让人这样侮辱?凭什么?”
原来是为了这个,我无奈地看着她,“那你想怎么样呢?他有的是钱,你有的是脸蛋和身材。你用自己的脸蛋和身材,去交换他的钱。无论是那种交换,在他眼里,你就是鸡。就算不是整只,也是半只。”
芳芳听我说完,竟然又哭了。我觉得脑仁疼,小时候听奶奶说山路上有夜鬼,我真怕她招来几个过路的亡魂。
我绞尽脑汁安慰她,“不过你不用伤心,这世上不是只有咱们才出卖自己,所有的人都在卖,卖知识,卖面子,卖朋友,卖自己,有人连灵魂和人格都卖了。就拿刚才的人来说吧,他欺负咱们,他自己又怎么样呢?明天早上天一亮,他也要对着某个人点头哈腰,他也有被人欺负的时候。这世上有种人,他看别人都是婊子,其实自己更像婊子。只有内心恐惧的人,才会欺负比他更弱小的人。人性有时候很贱,需要欺负别人来宣泄自己的不平衡。对待这种人,你根本不用认真,他也没跟咱们认真。”
芳芳激动地说:“我认真工作不对吗?我认真做人不对吗?认真怎么了?认真就该被人欺负?”
我说:“芳芳,你认真,是因为你要脸。他们不认真,是因为他们不要脸。可这个世上不要脸的人实在太多了,所以咱们只能对要脸的人认真,你说是不是?”
芳芳停止了恸哭,目光炯炯地望着我,“小夏,我今天才发现,原来你这么坚强。”
我哭笑不得,“这就叫坚强?那更需要咱们坚强的还在后面呢。你现在最应该伤心的不是那几句话,而是明天能不能拿到今天的工钱。”
芳芳放下手里的饮料杯,一本正经地说:“那天发生的事我现在都记得,想想都觉得自己可笑,只知道骂人,发脾气,哭鼻子,一点用都没有。要不是你偷偷用手机录下了当时的对话,告诉他如果不给钱,就找两个流氓天天到他们公司门口,拿着扩音器放给他全公司的人听,我看咱们到现在都拿不到应得的报酬。”
我单手拄着下巴,看着头顶五颜六色的灯光,“那是小伎俩,根本不入流。对付流氓,就要用流氓的办法。说到底,都是被逼出来的。”
“你那会儿是故意套他的话,是不是?我当时还觉得奇怪,这么恶心的事,你也不解释,还慢悠悠地跟他闲扯。他骂咱们是鸡,你也不生气。直到你拿出那段录音,我才明白过来。你想到翻脸后他会赖账,所以才留了一手。咱们俩差不多大啊,我怎么没有你这种急智?”
我苦笑一声,“这算什么急智?不过是被人坑多了,坑出经验来了,习惯做什么事儿都给自己留条后路。”
“可是在那之后,我又把那件事仔细回忆了一遍,我忽然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细节,你知道是什么吗?”
我摇头,表示不知道。
“那天是因为停电,咱们两个才逃过了一劫。但是为什么会突然停电?我想起来,咱们拍完片子休息的时候,你去了一次洗手间,而供电室…就在洗手间的旁边。”
我放在杯子,转过脸看着她,“芳芳,你想说什么?”
芳芳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小夏,你知道吗?在那天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有点怕你。我当时就想,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一切,可是你没有告诉我。如果那天你扔下我不管,自己一个人跑了,我会怎么样?只怕被人糟蹋了都没处哭去。可是你一句话都没说,自己一个人把事儿给解决了,事后也没告诉我。你怎么能这么冷静?我想起这件事就觉得后背发凉。”
我看着她那张明艳动人的脸,无奈地说:“难怪那段时间我都找不到你,原来你是故意躲着我。”
“没错,我被你吓到了。”
“你想太多了。有些事我不说,是担心你害怕,会乱了阵脚。”
“没错,我后来想明白了。你不告诉我是对的,我是一个压不住事的人,只会给你添乱。可是…”她看着我,“小夏,你不觉得你不太正常吗?”
我笑了一声,“那正常应该什么样儿?”
“那天在山上,我哭,我闹,我生气,虽然很幼稚,但我的反应就是正常。可你呢?你一点情绪都没有,说那些话就像在说别人的事,什么都不动声色,你这就是不正常。我那时候就在想,你过去到底经历过什么?才能让你磨练出这样的心思。”
我摇了摇头,“你太武断了。每个人性格不一样,表达的方式也不一样。你是我的朋友,我不会害你。”
“这一点倒是没错,做你的朋友挺好。你做事谨慎,为人又仗义。可是,我看不透你。”
我叹了口气,“芳芳,你非要把我说成一个怪物是不是?”
芳芳看着自己的饮料杯,诚恳地说:“我是心疼你。我一直觉得你是有经历的人,跟我们几个都不一样。你有时候甚至让我觉得,你跟我和珊珊混在一起,是因为你需要朋友,可是你并不信任朋友,更不会依靠朋友。”
我对她的话嗤之以鼻,“你真是没良心啊。我不信任你,我会把我跟文昭的事告诉你?我不依靠你,上次的工作又是谁介绍给我的?”
“所以我才觉得你奇怪。小夏,你知道大家是怎么评价你的吗?大家都说,楚夏人很热情,好说话,人也聪明,可就是没人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尤其是遇到事儿的时候,你总是自己静静看着,什么都不解释,然后一个人替我们做决定。当然,每一次都是好的。所以就算大家看不透你,还是愿意相信你。因为你很少做错,更不会对不起朋友。可是…你这样一个人,怎么在文昭身上就这么拎不清呢?”
我默默喝了口饮料,什么都没说。
她见我无意回话,自己叹了口气,接着说:“当年发生的事,文昭是狠了点,可你也有不对的地方。你们当时还不认识,他当然不会手下留情,别说他只是让那几个人给你一个不大不小的教训,就是扒了你的皮,都不是没有理由。这种事在圈子里不是没有先例,你趟过的水比我深,见得还少吗?再说他后来不是挺疼你的吗?你又不是一个爱使小性的人,我都能看开的事,你怎么就是看不开呢?”
她望着我,叹道:“小夏,每个女人都期待一段狂野的爱情,文昭这样的男人,别说他是个高富帅,他就是一个穷光蛋,也是被女人惯坏的那种。何况他还那么有钱,可以说是要什么就有什么,这样的男人,你能指望他脾气有多好?你要是不想忍他,你就离开他。你要是不愿意离开他,就多哄哄他,何苦把关系弄得这么僵?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对芳芳说:“那件事我没怨他,也没有资格怨他。且不说他在最初那三个月对我很好,就算后来不好了,我奶奶的住院费不也是他拿的?不然她老人家最后那段日子不会过得那么舒服,过世后更不可能葬在那么好的地方。仔细算算,还是我欠着他呢,我有什么道理怨他?”
“既然不怨,你又跟他拧巴什么呢?你跟了他三年了,可你们现在连陌生人都不如。就拿咱们上次的事来说吧,对他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可他从来都不管你。我有时候真怀疑你哪天被人下了药,或者被人弃尸荒野什么的,他是不是最后一个才知道?他好歹是你的男人,是跟你同床共枕了三年的人,你就不希望他多疼疼你?他一直这么不冷不热的对你,你是不是真的一点都不在意?”
我看着自己的饮料杯,手指触到杯壁上的水珠,那点寒意就从指尖一直凉到心里。
见我又不说话,她语重心长地说:“小夏,你也不小了,咱们这行吃的是青春饭,干不了几年。趁着他对你还有兴趣,多为自己以后想想吧。一个女人最美好的时光,你都耗在他身上了,你有多少青春可以浪费?你又有多少个三年?对了,你现在还要攒钱还给他。50万啊,你得攒多久才能把债还完?等你钱攒够了,他也差不多腻了。你没听人说吗?一个男人掏钱掏心那是爱你,只掏钱不掏心那是包养你,不掏钱不掏心只掏生殖器,那纯粹是玩你。你好好一个女孩子,不等于是被他白…”
芳芳一下住了嘴,大概是觉得这句话说出来实在不怎么好听。我能理解这个朋友对我的关心,虽然不认为自己受了侮辱,可是一时之间也接不上话。
让我说什么呢?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不过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酒吧的灯光忽然暗了,音响里放起一首抒情的英文老歌,白色的射灯变成小小的飞絮,随着低回的音乐轻轻流转,好像飘逸的雪花,激昂的人们安静下来,宛然回到昔日的旧光阴里。
喧闹的世界瞬息安静,芳芳已经忘了之前的尴尬和我们的话题,拄着下巴静静听着,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整个人都沉浸在柔和的气氛里。
我无奈地看着她,做人果然还是简单点好,简单的人比较容易快乐。我低下头,随手拿起她放在吧台上的火机把玩起来。
芳芳喜欢用带火石的老式火机,铁皮包着的机身,盖子都被她磨得发亮,用大拇指轻轻一推,声音清脆。对别人来说卡盖或许有点松,对我来说这个手感却刚刚好。
过去在花场的时候,我就喜欢玩花式火机,就像转笔一样,可以让小小的机身在指间和手背上翻转,在盖子的开合和火光绽放中,变幻出无数种漂亮的形状。
那时候我是场子里玩这个的高手,就连难度系数极高的花样也可以得心应手,几个漂亮的五指旋转,就能让那天晚上所有看着我的客人都鼓掌惊叹。
这手小绝活曾给我带来不少熟客,可也招来了不小的麻烦。我也是从那时开始意识到,一个人的优点,如果不懂得掩饰,有时也会变成最大的危险。
“漂亮!”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
我回过神,酒吧的灯光已经恢复如常,而自己手上转动的火机,不知何时,已经吸引了吧台上大部分客人的目光。
我把火机扔在一边,没再碰它。
“怎么不玩了?你转的真好,那个帅哥调剂师都看呆了。”芳芳冲着流理台挤挤眼睛。
我看着自己张开的手指,这就叫好吗?如果我左手的手骨没有被人踩断过,手指还像以前一样灵活,我用左手也可以转得很好、很漂亮。
我颓然地趴在台子上,恹恹地说:“太久没玩,已经没以前灵活了。”
芳芳倒是方兴未艾,“那就多练练呗,我以前看过花样火机大赛,他们都没你…哎,小夏,那边有个圆寸头,穿黑衣服,个子高高的帅哥,他看了咱们半天了。你快朝那边看看,哇!极品帅哥,他快走进包厢了,还冲这边笑呢。你说,他是看上你了,还是看上我了?”
这话题转的让我有点不适应,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我整个人僵住了。
我转过身,拉上芳芳,立马走人。
“哎,小夏,你怎么脸都白了?你拉我去哪儿啊?”芳芳摇晃着她玲珑有致的小身板,半推半就地被我拉着走。
“脸白是吓的!现在是拉你逃生!”
“你见到鬼了?”
“比鬼可怕,鬼不吃人,他吃人。”
“啊?”
几句话的功夫,我们已经穿过乱糟糟的大厅,到了“盛世”的门口。只差一步就可以逃之夭夭,可就在这个时候,横空出现两只男人的手臂,挡住我们的去路。
我在心里暗叫一声,该死!
“楚小姐,韩先生正在包厢里,请你过去坐坐。”
两个黑衣人站在我们面前,一个人伸出一只手,就像收费站的闸门,非要你留下点什么,高大的身材如同两座大山,牢牢挡住我和芳芳的去路。
芳芳看着我不知所措,我看着她生离死别,然后转过脸对其中一个心存侥幸地问:“你们看,这位小姐脸这么红,一看就是喝醉了。她家在杭州,一个人来这边看我,举目无亲的,能让我先送她回去吗?”
他点点头,随即做了个手势,结果两个人变成了四个人。四个孔武有力的男人将我们两个弱女子团团围住,这景象是说不出的怪异。
我在心里默叹,我怎么忘了?咱们韩少爷的手下都练过“鬼影大法”,随随便便就能凭空而出。
当年在人潮汹涌的大街上,不过随便被人撞了一下,都能从四面八方冲出二十多个保镖,如今区区两只而已,何足挂齿?
跟我说话的人吩咐道:“你们两个送这位小姐回去…请问楚小姐,是送你的朋友回酒店?还是直接送回杭州?”
芳芳满脸惊恐地看着我,我勉强笑了笑,“酒店就成,杭州就不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