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我喜欢它是因为我知道,你记住的公式越多,需要的步骤就越少,无论别人怎么打乱你的脚步,只要中心不变,你都可以一步一步实现自己的目标。

临近黄昏的时候,我接了一个电话,是凌靖的号码。

“小夏,我在你家门口。”

我凭窗看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它的叶子快要掉光了,满地都是黄色的秋叶,泡在昨夜的雨水里。此刻残阳夕照,淡淡的金色霞光落下来,让我的小院落在凄清之外添了几分暖意。

我对他说:“你回去吧,我昨天晚上没有睡好,现在想好好睡一觉。”

“你一天没吃东西,饿着肚子,怎么睡得着?”

我有些惊讶,他怎么知道我一天没吃东西?

电话那边的人好像猜透了我的想法,“我在外面等了你一天,没见你走出来,也没见你房子的烟筒冒烟。你开门吧,我什么都不做,把东西放下就走。”

我把魔方放在桌子上,“你走吧,我什么都不想吃。”

他轻声说:“你想让我破门而入,是吗?”

外面的风很大,卷着细细的黄沙。我打开院门的时候,看到穿着黑色风衣的凌靖孤零零地站在萧瑟的秋风中,好像一株挺拔的树。他本就是芝兰玉树般的人物,只是此时的画面太冷清,就连他挺直的脊梁,都有了几分凄凉的味道。

“我熬了粥给你…”他手上拎着一个保温饭盒。

我主动接过来,“谢谢你,还有事吗?”

回应我的是无边的沉默,半晌后,他淡淡地说:“没了,我父亲病了,我要接替他的工作,明天还要上班,不会再来烦你。你好好照顾自己,记得吃饭。我每次看到你,都觉得你特别单薄…”

“我会比别人更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你不用费心。”

有风吹过来,卷起院子里残破的秋叶,那声音好像蚕吃桑叶,沙沙作响。

“那就好,我走了,这里风大,你进去吧。”

他转过身,我一手抱着饭盒,用另外一只手去关院门,他却在夕阳下回过头,“小夏,你知道为什么我们认识这么久,除去昨晚那次不算,我只带着你在外面吃过一次饭吗?男人愿意跟女人吃饭是一回事,但是亲手做东西给她吃,又是另外一回事。我以为你会懂…”

我抱着那个饭盒,盒子上好像还有他的体温,看着他凝视我的眼神,忽然觉得手上的东西似乎有千斤重,重得我几乎要承受不住。

“从昨天到现在,我只想告诉你,我对过去发生的一切从来就不是那么理所当然,更没法心安理得。我真的很难过,这些日子只要我闭上眼睛,都是那个被我掉在地上的水杯,还有你捂着嘴,血从你指缝间流出来的样子,反反复复…我告诉自己不要去想,想有什么用?可是每天晚上看到的还是那些。我一直在问自己,如果那天早上我端着早餐去你房间的时候,我克制一些,忍耐一些,别那么冲动,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我是不是还能挽回点什么?可惜,只能是个梦了,我现在想什么都没有用…”

他苦涩地笑了笑,好像一夜没睡,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憔悴和失落。

我静静看着,在心里问自己,眼前这个灰色暗淡,期期艾艾的男人是谁?我几乎不认识他了。

我放低声音,缓缓地说:“凌靖,这是你的事,跟我没有关系。”

我不是故意让他难受,但他的痛苦对我毫无意义。我对他没有期待,也没想过可以挽回什么。所以他愧疚也好,心疼也罢,他追不回时间,我吐出去的血也收不回来,还有那些看不见的伤害,那些已经发生的事,任谁都无法逆转。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轻笑一声,“是啊,这些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你根本不在意。可是你知不知道,那天早上我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推开你房门的?我端着做好的早餐,在门口站了很久,一直没勇气走进去,一直在想该跟你说什么。你哭了,我该怎么办?你不理我,我又该怎么办?我甚至还想,如果你能让我娶你,我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对你好。可你什么都没说,你只是求我送你下山。你知道吗?听你这么说的时候,我的心都凉了。我知道,你不说恨,甚至不说怨,是因为你心里从来都没有我。可笑的是,我还以为自己在你心里有点位置。过去这两个月,我一直不敢见你,没睡过一个好觉。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我怕你恨我,真的很怕。我在美国的酒吧喝醉了酒,被人打劫,差点横尸街头的时候,我都没这么怕过。但是现在,我倒希望你恨我,起码让我知道我在你心里不是一个路人甲。可你明明知道,却什么都不说,就是不说…”

我默默看着他,这一刻,向来谈笑风生、巧舌如簧的凌靖,那个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天之骄子,那个平时温润如玉却在我最脆弱的时候无情讽刺我的男人,竟然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子,用乞求而哀伤的眼神看着我。

他的眼神好像在告诉我,他在等我跟他说些什么,哪怕说一句“我恨他,我永远不会原谅他”,哪怕这样也好。

可我一直沉默着,什么都没说。

这一刻我忽然懂了,沉默才是最剔骨削肉的刀。没有怨怼,没有仇恨,无所谓原谅。那个对不起你的人,你只是轻轻放过,从此变成路人,没有惦念,不再回望,让他永远消失在你的生命中。这种看似原谅的淡漠,才是最绝望的惩罚。

可他毕竟是个理智的人,偶尔的失态只是须臾,几秒之后,他又恢复成那个八风不动,理智从容的凌靖。

“算了,你回去吧。”他抿了抿嘴唇,嘴角略有笑意,喃喃的语气好像对我说,又像对自己说,“我早该知道,爱一个人可以没有尊严,但是太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就是犯贱。”

他没再回头,顺着小巷越走越远,挺括的背影仿佛某种坚定的仪式。那背影好像在告诉我——我刚刚拒绝的是一个男人最深切无望的表白。这样的表白只有一次,也只会有一次,我却将他推拒在心门之外。

秋风萧瑟,夕阳暗淡,那个失望至极的男人明明没说什么阴冷的狠话,以他的个性也永远不会说,我却感到一阵从胸腔里透出来的寒意。

明明是初秋,风却冷得彻骨,我拉了拉肩上的毛衣外套,关好院门,回到自己的小窝,倒了一杯热水。

指尖的温暖驱走了寒冷,我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看着夕阳渐渐黯淡,整个院落被水一样的月光浸透,满院残叶,一地凄清。

很多年之后,我对另外一个男人说,这个世界有三样东西不能追回,时间,生命和爱,你越想追回,越是渐行渐远。

时间不可逆转,生命无法重来,而爱丢失了,也很难再找回来。它们代表了人力的有限,和这个世界的无奈。

然而在这一刻,我不知道,那个曾经在我面前言之昭昭说自己不会后悔的男人,他到底还想追回什么。但是聪明如他,必然明白,对一个女人来说,最不能原谅的是什么。

我随便吃了点东西,昏昏沉沉睡了一夜,屋子里很冷,床铺也冷,一个人在床上蜷成一团,天快亮的时候才睡熟。

到了早上,是电话的铃声把我叫醒的。我在枕头下面摸了半天,拿起来一看,陌生的号码。

“喂,哪位?”一出声才听到自己的嗓子哑得厉害。

“是我…”声音低沉有力,带着些许口音的普通话,却有点陌生。

我迷迷糊糊地问:“你?你是谁?”

“我是韩棠…”

第二天下午三点,我坐在上岛咖啡厅,一边吃鸡蛋三明治,一边等Ben。

两个小时之前,他打了一个电话给我,告诉我一个网游公司找他当静态电影的男主角,他们还差一个女主角,问我有没有兴趣。

所谓静态电影,就是用静态的图像,也就是照片,串联在一起讲述一个故事。虽然造价不高,却跟拍电影一样,要有自己的剧本、服饰、道具和演员。

现在很多网络游戏开服之前,网游公司为了在各大网站宣传游戏,积攒人气,往往会找一些模特来拍这种静态电影,可以起到宣传片的作用。

因为静态电影有自己独立的故事,画面唯美华丽,很合现在青少年的口味,所以达到的效果甚至比宣传片更好。

Ben在电话里说,这个网游公司规模不算大,却是这行的老行尊。以前也做过几款很火的游戏,可惜竞争对手太多,这几年被打压下来了。此次推出的这款神仙网游,是他们的翻身之作,一定会倾尽全力。

Ben说,这是因为公司前期制作投入了太多资金,已经超出了预算,公司想开源节流,就得在模特这里省一点。职业模特价钱太高,一般的野模他们还看不上。Ben是通过朋友介绍的,试镜之后,他们的艺术总监对他的表现非常满意。正好还缺一个女主角,Ben就隆重推出了我。

说到底,还是是看上我们便宜,又好摆弄。

“小夏,这是个机会,虽然报酬不高,但是片子完成之后他们会放在各大网站,点击量是不会差的,起码能让咱们混个脸熟。只要有了名气,其他都好说了。咱们这行,机会不都是这么碰出来的吗?”

我对他的说法没有意见,于是两个人约好在这里见面。但是我早到了,就点了个三明治填肚子。

我一边吃三明治一边左顾右盼,不经意之间,竟然在餐厅的角落里看到一张有些眼熟的漂亮面孔。

这张脸我只见过一次,却印象深刻,是前天晚上陪在文昭身边那个衣着体面,只用了一个微笑便将我秒杀的气质美女。

她这会儿正坐在一个男人身边,亲切地挽着他的手臂,两个人有说有笑,姿态亲昵,显然关系非同寻常。但是…那个男人却不是文昭。

这是什么状况?

我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告诉自己除了眼前的三明治,我眼睛看不到,耳朵听不到。

我想置身事外,可没想到那个男人走了之后,那位美女竟然拿着自己的皮包,风姿款款地向我这边走来。

我以为她要去洗手间,没想到她却在我的桌子前站住,莞尔一笑,“楚小姐,你好,介意我坐下吗?”

我愣了一下,对她的惊人之举一时反应不及,磕磕绊绊地说:“不…不介意,请坐。”

“谢谢。”她翩翩落座,把皮包放在桌子上,又叫来侍应生点了一杯咖啡,似乎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

我疑惑地看着这个不请自来的女人,“你怎么认识我?”

她笑了笑,“你忘了,咱们前天晚上见过。但是在那之前,我已经认识你三年了。”

我惊讶地看着她,“三年?”

“是,还没自我介绍。我叫文惠,是文昭的心理医生。他是我的病人,我已经治疗了他五年,所以我们认识的时间其实比你们还长。”

我有点发懵,眼前这个笑容得体的女人,她在说什么?她叫文惠?是文昭的心理医生?

“你们是亲戚?”

她笑了一下,“猜到你会这样问,不过你误会了。虽然都姓文,但是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刚才那人是我老公,在楼上的律师事务所工作。我不是本地人,为了陪他才来这边开诊所。文昭是在我的心理诊所就医时间最长的病人,所以私底下,我们也是很好的朋友。”

我被如突其来的消息打乱了方寸,文昭有什么问题严重到要看心理医生?而我对这一点竟然丝毫没有察觉。

“他…有什么问题吗?”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你们在一起三年,你是他最亲密的人,难道你没有察觉,他有什么不对劲吗?”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与文昭相处的点点滴滴,他除了脾气差些,不爱说话,性格高傲,做事我行我素,不太顾及别人的感受,似乎没有什么问题。

我摇了摇头,“我不觉得,他很正常。”

她启唇而笑,“在那方面呢?也没有问题吗?”

我一下愣住了,脸上不由得发热,虽然知道她是个医生,问这个是本着医者父母心,没有那些龌龊的想法。但我依然忍不住想,现在的心理医生都这么彪悍吗?

我吞吞吐吐地说:“他…是比正常人需求强了一些,但是他正值壮年,身体又那么好,这好像不是问题吧?”

她笑了一下,“文昭有性瘾症,你真的一点都没发觉吗?”

我被她的话彻底震慑住了,“性、性瘾症?这是什么病?”

“一种折磨了他很多年,让他羞于启齿,又痛苦万分的病。楚小姐,你看,你等的人还没来,我今天下午也没有预约病人。如果你不着急回去的话,让我们来说说文昭,说说他的病,还有他这么多年来对你的心意。在他把自己逼疯之前,你或许是唯一一个可以救他的人,这也是我此刻找你的目的。”

第二章:一旦走进他的世界,你就是他整个世界

“五年前文昭来到我的心理诊所的时候,他才23岁,还在国外念大学。他有这个病,他家里人都不知道,他有很强烈的地域意识,信不过外国的医生,更担心别人会出卖他的隐私,只有自己一个人回国看病,可回到国内也是有家归不得,更不知道可以信任谁。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当时已经走投无路,只能像只苍蝇一样乱闯乱撞。可能是缘分吧,他当年抱着听天由命的想法走进了我的心理诊所,然后就是我对他长达五年的心理辅导。”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轻轻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仿佛陷入回忆之中。

“我记得五年前第一次见到文昭的时候,他的神色很憔悴,脾气异常暴躁,好像一刻都安静不下来。当时他心里想的,脑子里装的,都是如何发泄情绪,只要停下来感觉就像世界末日。可是每当他发泄完,又会陷入深深地绝望和自我厌恶之中,这种反复无常的心理压力几乎快要让他崩溃了。”

我不解地看着眼前的人,问道:“他为什么会这样?”

“性瘾症形成的原因其实很多,主要分内因和外因。内因主要是内分泌失调,导致荷尔蒙分泌过盛。但是文昭的身体没有问题,所以造成他得这个病的是外部因素。”

“外部因素?”

她点点头,“是的,外界压力过大以至心理失衡,情绪极度低落,焦躁,失眠,伤心这些极端的心理,都有可能是造成性瘾的元凶。很多人不明白性瘾者的痛苦,会把这种病跟好色联系在一起。但事实上,好色者在做爱之后会自我感觉良好,而且可以自己控制性爱的频率。而一个性瘾患者每次发泄完之后,都会陷入深深地自我厌恶。最可怕的是,他们明明想控制自己,却是有心无力,越是厌恶越是焦虑,对性的依赖也就越深,由此形成恶性循环。在国外,性瘾患者因此自残的案例不在少数…”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问:“我知道文昭在工作上有压力,可是会不会严重到让他痛苦到这种地步?如果他这种锦衣玉食的人都活得那么难受,那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要怎么活?”

说真的,她说得很专业,但我不是很理解。

她端着咖啡,淡淡地说:“楚小姐,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就算是从小被人细心呵护的孩子,心灵上都不是没有伤痕。这个世界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不是你拥有的越多,你的生活就越幸福。所谓的幸福感,其实是来自于我们的内心。可惜大多数人都是熙熙攘攘地活着,都习惯了看他人风光的一面,以为物质就能决定一切,却忽略了那些华丽背后的哭声。说一句老土的话,就算一个人拥有了全世界的财富,你也不能保证他转身后的那一刻永远都是笑的。世间的事就是这样,难受只有自己知道。就拿文昭来说吧,普通人排解压力的方式有很多种,有人酗酒,有人抽烟,有人狂欢,有人痛哭,有些人甚至会去吸毒。但是同样的事,放在文昭身上就变得很不容易。他从小受的教育就是要他像标本一样活着,不能让自己在众人面前失态。所以他不能酗酒,不能狂欢,不能痛哭流涕,甚至不能找朋友倾诉,除了用那种隐秘的方式排解痛苦,得到片刻的快乐,你觉得他还能怎么样?”

道理讲得很明白,但我还是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但是他那样做,就不难受了?心里就舒服了吗?”

她笑了笑,“从医学角度来说,的确可以。性爱本身就可以治疗失眠和焦虑,还有抗抑郁的功效,并且可以刺激大脑释放出一种叫做胺多酚的化学物质,不但能减弱疼痛,还能令人身心愉悦。但是凡事都有两面,一旦依赖过深,良药也会变成砒霜。文昭不是一个擅于表达自己情绪的人,这种孤僻的个性只会让他越陷越深。他又是一个不允许自己犯错,时刻要求出类拔萃的人。一个那么骄傲要强,凡事力求完美的男人,怎么可以在最羞于启齿的事情上不能自控?所以这种病对他在精神和肉体上的折磨,要比一般人严重得多。”

我听完之后,摇了摇头,“没有一个人是完美无缺的,如果真的有,完美本身就是一种缺憾。他和他周围的人对他的要求都太刻薄,太不切实际,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快乐?”

文惠看着我扬唇而笑,“也不是所有人,至少你就不是这样。其实比起那些旦夕伐作,弄得自己身心憔悴,整日想入非非的性瘾症患者,文昭的情况不算严重,他又是一个肯积极配合的病人。在我们的治疗初期,心理干预很有效果,他已经缓解了很多。尤其是三年前,在他遇到你之后,我几乎以为他就要好了。可让我没想到的是,这段时间他竟然走了回头路…”

我看着她,“在他遇到我之后?这话怎么说?”

她看着我的眼神,有一种我说不出的感觉,“楚小姐,文昭一直很喜欢你,不,准确的说,他很爱你。他对我说,跟你在一起他很开心也很快乐,几乎忘了那些压力和性瘾症带来的痛苦,你是不是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我看着她,苦涩地笑了笑,“你错了,他不喜欢我。如果他喜欢我,这三年来,他怎么会那么对我?他又怎么会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抛弃我?没有一个男人会对自己心爱的女人做到那种程度。”

她没有说话,用研判的眼神凝视我半晌,方才说道:“可我看到的却跟你恰好相反,文昭表面看着高傲,可越是孤傲的人,心思就越是单纯,因为他不善于钻营人心。所以他不会说谎,也没法在我面前说谎。为了帮助他缓解压力,我曾经在他同意的情况下,给他做过催眠。你知道每次在他被催眠的时候,让他最害怕的事情是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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