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办方应该是在擂台上装了扩音器,我坐在家里都能听到拳腿打在肉上啪啪的闷响,拳拳到肉,每一下击打都挑动着观众的神经,紧张,刺激,血性。
一回合结束,中场休息,转播马上给了挨打的拳手一个面部特写,近得能看到他脸上翻开的皮肉。
TOPONE在转播上是下过功夫的,无论拳手怎么移位,镜头都给得很舒服,力求让观众看清双方每一个动作,甚至是拳手的每一个表情。即便在家看转播,也有身临其境的感受。
我一边看,一边在心里感叹:国际赛事就是国际赛事,能把细节做得如此到位,难怪现场气氛这么火爆。
第一场结束,意大利人赢了,法国人输了。
第二场刚开始,恕一的电话又打了过来。
“小堂嫂,我已经到外面了,现场没中文解说,我看得不是很明白,你给我讲讲吧。”
正看得高兴,我不太想理他,很不情愿地说:“恕一,打扰别人看比赛是很不道德的行为,你懂不懂?”
“懂啊。可是想到你这会儿能看到现场直播,全是我的功劳,我的道德感就回来了。”
我被他噎了,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我还能说什么?
我叹气,“你想知道什么?”
“全部啊,现场解说怎么说,你就给我怎么说呗。”
我恨得差点把舌头咬断,韩家真是没有一个软柿子,一场比赛下来,我说得口干舌燥。
第三场开始,恕一有点兴奋地说:“小堂嫂,快看,堂哥就要出场了。”
韩棠终于上场了,黑色拳套,黑色拳裤,钢铁般的肌肉,慑人的气势,冷峻的面容,音乐,气氛,气场,全都够了。他一出来,女拳迷的尖叫声明显高出十几个分贝。
TOPONE的主办方待韩棠真心不错,给了这位昔日的冠军英雄一般的出场,从后台到擂台有一条长达五十米的通道,韩棠走过的地方,烟花绽放,音乐激昂,彩灯乱舞。
恕一从韩棠出场那一刻就问个不停,“小堂嫂,从堂哥出来走这一路,好多人都在喊Leo,Leo…这是什么意思?”
“Leo是你堂哥的拳名,他们在喊他的名字。”
“啊?堂哥为什么不用真名?”
“泰拳的习俗,拳手上擂台都要用拳名,后面还要加上拳馆的名字,以此来表示对拳馆的尊重。如果有拳手打出了名,也能起到一定的广告效果。再说,以你堂哥的身份,用真名似乎也不太合适。”
“堂哥胳膊上和头上戴的那是什么?怎么其他拳手没有?”
“头上的头箍叫‘望功’,胳膊上那个是臂箍,都是给泰拳手祈福用的,戴上能带来好运。泰国是佛教国家,这方面有很多讲究。”
“怎么开局之前,还有人在绳角那儿对着他念咒。”
“那不是念咒,是开战前的仪式,那个人是你堂哥的师兄,在为他祈福。”我感觉自己在崩溃的边缘。
“还有,堂哥怎么开打前还要在围绳上压一下背?试试绳子弹性好不好?”
“…”“小堂嫂?”
“闭嘴,别再问了。”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再问,等你从泰国回来,我让小蓝毒哑你!”
恕一终于闭嘴,我可以好好地看一会儿比赛。说真的,看着此刻擂台上蓄势待发又沉稳内敛的韩棠,我心里没底。
七年空白期,状态就是维持得再好,但是太久没上擂台,体能、速度和应变能力都会下降,对于一个职业拳手来说,几乎是致命的。
韩棠的对手是一个荷兰小伙,年纪很轻,在荷兰本土拿过自由搏击冠军,第一次参加TOPONE,是格斗界最被看好的后起之秀。
屏幕上打出拳手的资料,我看着那个荷兰拳手的拳馆,总觉得有点眼熟,忽然想起了什么,上网一查,原来他跟安东尼一家拳馆,是安东尼的同门师弟。
居然有这么巧的事?冤家路窄!
第一回合,双方打得都很谨慎,彼此试探,周旋,类似探水的进攻,没什么亮点。两个人都很沉得住气,三分钟过去了,平平淡淡,没有太大起伏。
但老拳迷还是能看出来,韩棠的腿法是优势,对手的拳法虽然比他高出一点,可惜大赛经验少,面对像韩棠这样控场能力强的对手,有优势却发挥不出来。
第二回合,韩棠的主动进攻明显多了,这是我没想到的。
TOPONE的总决赛采用八人淘汰制,八个人捉对厮杀,逐层晋级。八进四,四进二,二进一。换言之,如果他想拿冠军,必须一个晚上打赢三场比赛,这就要考虑一个体能分配的问题。
这才刚打第一场,我以为他会节省点体力,用技术压制对手,赢个点数就算了。可是很明显,韩棠不是这么想。
他每一次进攻都刚劲有力,两条腿大刀阔斧,坦克一样的打法,完全控制了场面。那个荷兰小孩拳法再好,可是近不了他的身,就完全发挥不出作用,反而被他打乱了节奏。
就在这一刻,我跟擂台上那个满头大汗的荷兰拳手一样,完完全全地感受到了韩棠的强大和恐怖。
一个拳手最怕的是什么?不是被对手的拳腿打中,而是被打得没了方寸,没了节奏,疲于应对,组织不好进攻,也顾不上防守,到了这个时候,基本离被人KO就不远了。
我怎么忘了?韩棠虽然七年没上擂台,却有着神一样的控制能力,这一点我不是亲身体会过吗?
他就像一张无形的网,可以把对手牢牢地盯在自己的控制范围内,走位刁钻,距离把握灵活,你打不到他,他却可以攻击你,让你冲不出来,也切不进去,有劲使不上,所有的技术都无法施展,一点一点打乱你的节奏。
就因为这样,有段时间我很怕跟他实战,还没上擂台腿肚子就开始发软,那种心理上的畏惧,比肉体上的疼痛更让人觉得恐怖。
我这边正想着,擂台上的局势早已瞬息万变,第二回合还有三十秒就要结束,韩棠依然步步紧逼,面对他强大的攻势,安东尼的师弟显然已经招架不住,渐渐被逼到了绳角。
有人说,那是擂台的死亡之角,一旦进去了,就很难出来。其实可以出来,前提是你要比对手强大,也要比他狡猾。
这个荷兰拳手该如何应对?在绳角躲过这三十秒?
我正想着,就看到他的步伐在移动中有了变化,接着右腿猛然抬起,狠狠扫向韩棠的小腿…
这样不对。
我脑子里刚浮现出这四个字,耳边就听见咔嚓一声,我惊讶地捂住嘴,还没来得及尖叫,那个人已经抱住小腿,头点地,跪倒在擂台上。
满场哗然!
我连呼吸都快停了,我意识到他这样踢的后果会很严重,但是怎么都没想到,竟会这么严重!
场面出现了些许混乱,韩棠在拳证指示下退到中立角,在场边候命的急救医生上去查看那个荷兰拳手的伤势,镜头给了他一个特写,意识清醒,表情却极度痛苦。
有人抬来担架,几个人把他放上担架抬了下去,急救车就停在场边,国际赛事的标准配置。
安东尼的师弟被送走后,裁判宣布了结果,拳证举起韩棠的右手,他是最后的赢家。擂台下一片骚动,不是谴责,而是兴奋。
韩棠这个胜利毋庸置疑,他没有犯规,没有故意刁难,全力打拼,尊重对手,他没有错,也没有人认为他错。成王败寇,愿打服输,这本来就是游戏的规则。
手机响了,恕一又打了过来。
“小堂嫂,你看到了吗?”
我叹气,“看到了…”
“擂台底下快炸了,听旁边几个老外说,好多年没看到这样的情况了。两个人同时出腿对攻,一方的腿居然断了。我们还没看明白,人就被抬下去了,大家都说太快了。”恕一悻悻道。
我说:“你仔细看大屏幕的回放,那个荷兰拳手出腿的角度有问题,胯部旋转不够,攻击时应该用小腿正面,他用的是侧面,换步的动作又太明显。你堂哥以前对我说过,这样很危险。我过去也喜欢这么踢,被你堂哥又打又骂,硬是给纠正过来了。”
现在想想,真是后怕。小腿胫骨是人体骨骼很坚硬的部分,但侧面要比正面脆弱得多,所以进攻时,如果要出腿低扫,绝对不能用侧骨踢人,否则受伤的概率极高。
我想,这个荷兰小孩过去大约也犯过同样错误,可是他没遇见韩棠。
韩棠是从小踢着沙袋长大的,日积月累,千锤百炼,腿骨的硬度比普通人要高,他是真正的“铁肘钢膝千金腿”。
这件事告诉我三点:一、永远别用小腿胫骨侧面踢人;二、注意补钙;三、如果不能像韩棠练得那么狠,就别跟他比腿法。“咦,很奇怪,我看到安东尼跟在那个拳手身边,一直送他出观众区。下一场不就是他的比赛吗?他怎么还到处跑?”恕一好奇地问。
“因为那个被你堂哥踢断腿的小孩,是他的同门师弟。”
恕一惊讶,“堂哥是故意的?”
“当然不是,是他师弟自己技不如人。你堂哥的还击不过是条件反射,他也会疼的,不过他动作标准,用的是迎面骨,骨头又够硬,所以他没事。格斗不是拍电视剧,给人下套没那么容易。不过…这两个人还没正式开打,你堂哥就先废了人家的师弟,你不能要求人家一点想法都没有。”
我叹了口气,“我个人建议,决战之后不论输赢,你们离开的时候都记得从后门走,低调点,别让人家拳馆的人逮到。否则双手难敌众拳,我担心你们离不开泰国。”
短暂的骚乱后,比赛恢复正常,TOPONE的总决赛每年都要抬下去几个,每一年的擂台都染血,观众习以为常,也见多不怪了。
第一轮最后一场是安东尼,对手是澳大利亚的泰拳冠军,一个泰拳技艺颇高,曾经在曼谷拿过泰王杯的澳大利亚人,实力强劲。两个人周旋了一个回合,然后在第二回合,安东尼重拳将对手KO,赢得干净漂亮。
“这个人真厉害,打重击的时候出其不意,让人防都防不住。”恕一终于说了一句靠谱的话。
我解释道:“安东尼虽然不是泰拳出身,但是他学过泰拳,所以他对泰拳手的打法很熟悉。他的实力,比他师弟要高出几个段位。”
“那他是练什么的?拳击?”
“不是,他跟他师弟练的都是Kickboxing,踢拳。”
“踢拳?还有这种武术?”
“很早就有,历史没泰拳那么悠久,不过这几年在国际上很流行。如果寻根究底,踢拳应该算是从泰拳演化过来的。剪掉了泰拳的肘法,加强了拳法,保留了腿法和部分膝法。所以格斗界一直有人说,踢拳就是加入了拳击,阉割后的泰拳。这里面有一段历史,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其实练什么无所谓,在这个擂台上,赢了就是老大。”
我伸了一个懒腰,“第一轮打完了,接下来会有几场小比赛,让那些大神们喘口气,然后才是第二轮。我的茶凉了,我再去添上一杯。恕一,你也去上个厕所吧。”
我抱着茶壶回来,那几场小比赛还没打完。
我端着茶杯,看着电脑,心思却顺着窗子飘到外面,一路向北,飘过皑皑白雪,飘过苍茫大地,飘回我的悠悠故里。
现在是十一月份,那里应该下雪了吧。港岛却是一个永远都看不到雪的地方,常年高温,一年只有旱雨两季,台风过境的时候就是漫天大雨。四季不够分明的城市,就让人少了几分期待,多了几分寂寞。
我想起来,很多年前,我也是一个人抱着电脑,看完了韩棠所有的比赛。那时的他对我来说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神话,一个战无不胜的传说,一个光芒万丈的偶像,却跟我没什么关系。文昭才是我身边最亲密的人,那时的他对我温柔无限,爱意无边。只是他不知道,身边这个永远笑得灿烂无比的女人,其实恨他入骨入血。
那些爱恨纠缠,恩恩怨怨,隔了太久时间,好像是上辈子的记忆,可是每每想起他的脸,想起那个深秋离别的夜晚,依然心痛如绞。
有人说,时间会带走一切,到了最后,连爱与恨都会变得模糊不清。
真的是这样吗?如果这是真的,我希望时间可以走得快一点,再快一点,最好让我一夜白发,红颜变枯骨。
这样…我是不是就不会这么伤心了?
第二轮开始了,经过第一轮的淘汰,这一轮只剩下四个人,所以只有两场比赛。
第一场是韩棠对阵那个意大利拳王,三回合,点数胜,韩棠赢了。这一场他打得很谨慎,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来,他在保留体力,为第三轮做准备。
裁判宣布结果后,韩棠跟那个意大利拳手互拍肩背,彼此拥抱,很友爱,很和谐。
再看这厢的安东尼,像跟韩棠说好一样,也是点数胜,没击倒,没KO,他也在保存实力。两个人一路厮杀,终于要在最后的决战会面。
主持人宣布冠军战名单的时候,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在他的煽动下,一万多观众兴致昂扬,翘首以盼。
而后来发生的事,没有辜负那天晚上现场所有人的殷殷期盼。
这场世纪大战,新老冠军的碰撞,被尊为格斗界的经典,即便在很多年之后,依然被人们拿出来讨论,或争得面红耳赤,或津津乐道,成为了TOPONE历史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中间照例插了几场无关痛痒的小比赛,留出时间让决赛的拳手稍作休息。主办方还安排了一场泰拳舞蹈,几个英姿飒爽的妹子,穿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服装,舞蹈动作都是从古泰拳里扒出来的,很是新鲜有趣。
等待的空当,恕一在电话里问我:“小堂嫂,你猜他们两个谁会赢?我旁边的观众已经分成两派,你分析分析?”
我想了想,对恕一说:“如果规则开放,允许用肘的话,我赌你堂哥赢。”
恕一笑了,“这比赛不能用肘,你说了等于没说。”
最后一场压轴的冠军赛,终于在现场一万多人的期待中开始了。
两个拳手像两株挺拔的青松,面对面站着,彼此的距离,近得几乎鼻尖相对。拳证按例向他们宣布规则,这不过是一个过场,规则他们早就烂熟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