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好。”

“他不去。”

他和李扶舟同时发声,再对望一眼,他笑了笑,道:“挽裳,这个任务有危险,扶舟对地形没有我熟悉,还是我去的好。”

“你是此地主将,不可轻易蹈险。”

“无妨,我不会有事。”

他们再次争执,没发现不知何时,挽裳已经悄悄走了,当晚原本他要出战,却因为对方异动而临时暂停,和李扶舟重新研究制定作战方案,可是当他们出帐时,却发现挽裳、李扶舟的盔甲面具,以及属于他麾下的三百勇士,都已经不见了。

等到消息再来时,便已经是噩耗。

太史阑的声音,冷冷静静地传来,“…当夜有人单骑闯敌营…”

哦是了,是扶舟。

噩耗传来时,他惊到浑身发冷,只一怔间,李扶舟已经狂奔而出,消失在风雪中。

等他追到时,便看见甜水井附近零落的马蹄,一地的尸首,鲜血遍洒在皑皑白雪上,一截白、一截灰、一截艳红,似从单纯洁白开始,随即纷繁复杂,最后凄艳结局的人生。

三百勇士多半肢体不全,面容扭曲,可见经历了一场怎样残酷的厮杀。

有十几人,头靠头拱在一起,维持着四面八方向中间爬拢的姿势,至死都向着一个方向。

那个方向,是甜水井中间地带。

甜水井并不是一个井,只是一处凹陷地形的总称,那里因为地势塌陷的原因,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地坑,其中有一处原本产水,水质清甜,所以得名甜水井,后来因为风沙渐渐侵蚀,水没了,井枯了,名字却一直沿用了下来。

现在那里,凹陷不再,微微隆起一个坑,像一座孩子的坟。

勇士们都伸着双手,指头鲜血淋漓,那是扒坑的姿势,手指伤损最厉害的那个,已经将混着沙土的雪扒开了一块,所以那双手被砍了下来,端端正正插在沙雪里,十个指甲磨脱的手指,淋漓鲜红,朝天。

像一个绝望的呼号,像被埋的人,半途戛然而止的挣扎。

他忽然弯下腰去,内腑绞痛,无法呼吸。

李扶舟居然还能动,他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身上有剑,锋利无伦,他却没有用,只是跪在坑边,和那些属下一样,用自己的手,去挖那沙土灌下,再被马踏过的井。

历时一个时辰,他终于做完了那些死去的人没能做到的事,在那些混合冰雪的坚硬沙土里,留下了自己十枚指甲。

指尖血肉模糊,他却好像不知道痛。一捧捧抛开的沙土,每一捧都是人生。

相遇过美丽过却不能完满的人生。

再深的沙土总有挖完的时候,他忽然停了手。

经历战场的人,看过很多临终的人,扭曲的、狰狞的、绝望的、悲切的…再平静的人,都难免在人生的最后一刻,留一抹深切的哀绝,唇角的纹路,刻满一生。

从未见过如此安详的脸。

仿若沉睡。

若不是那脸稍稍苍白,被沙子磨砺出淡淡血痕,或许那就是真的安眠。

活埋的痛苦,很难让人不挣扎,她竟然没有挣扎,是不是因为知道他必定要来,怕狰狞苦痛的死相,让他疼痛终生?

有一种爱,以死亡诉说,是穿越旷野的孤独闪电,一霎照亮,永寂黑暗,最终无声。

李扶舟跪在沙堆边,痴痴地一动不动。已经停了的风雪忽然又呼啸起来,掠过少女苍白美丽的脸,一缕长发散开,纠缠在了他的肩。

或许不愿走,或许是告别。

对面敌营里,隐隐有狂笑传开,充满戏谑和得意。

李扶舟忽然站起来,冲了出去。

他一步便跨上了马,再一瞬已经没入雪中,茫茫风雪,淹没寂寥孤凉的背影。

而容楚,没有动。

他退了回去,甚至连三百勇士的尸首都没收拾,迅速回营整兵,重新修改作战计划。

那是喋血化雪的一夜…

太史阑的声音,忽远忽近,“…单骑纵横敌营,三入三出,杀西番红缨大将,后为敌追逐至甜水井,力竭,西番诸敌至,南齐主将以三百冰尸矗立阵前,时值黑夜,寒风呼啸,似有鬼哭之声,西番诸将胆寒,以刀兵戮尸,未料尸中遍藏火药刀针暗器毒物,爆裂弹射,中者无数,夜马踏惊冲阵,此时南齐伏兵出,西番无人生还,尸填诸井而满,后又名鬼哭井…此役奠十年近东边境之稳,至今西番不敢过甜水井…”

景泰蓝打了个寒噤。

太史阑也住了嘴。

未曾想到,在现代,人体炸弹,这种恐怖组织常用的可怕手段,竟然在另一个时空,为另一个古代人早早使用。

何况这还不是以俘虏或敌方尸体来设陷阱,是用己方阵亡的将士尸体来做诱饵,下这命令的人,该有何等坚毅决绝的心性?

可以想象,西番士兵追着李扶舟,冲到阵前,随即残暴的番人看见自己杀死的人,都被冻成了冰尸,直挺挺矗立在自己面前——这是一种何等惊怖的感受?在这种惊怖的感受面前,人们会忍不住动手,刀劈,斧砍,想像清除路障一样,清除掉这种冰冷的恐惧。

然后,冰尸炸开,火药刀针暗器毒物四射,番人死伤无数,南齐一冲而出…

想到那夜一波三折,人间惨景,冰尸当面,阴招迭出…以己之道还施彼身的冷酷与决绝,太史阑也似置身于厮杀号叫之中,听见那夜分外凄厉的带血的风雪。

人何以待我,我以何待之,虽借同袍尸首而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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