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住她肌肤的柔软,指尖按触的轻轻,像携了云的风,拂面过,记忆里便有了春。
指环在他掌心滚动,他拿起,轻轻套向她手指。
她有些恍惚,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随即她听见一个声音,懒洋洋地道:“喂,这个戴戒指的仪式,似乎主角错了?”
太史阑浑身一震,手一软,指环落地,李扶舟脸色一变,急忙去接,地面忽然一震,现出一条裂缝,指环滚落其中不见。
太史阑早已不管指环,转身飞奔,“容楚!”
广场之外,微笑而立的,不是容楚是谁?
容楚身边,竟然是景泰蓝,一身一手的灰,老远就笑嘻嘻招手对她笑,“麻麻,麻麻,我立大功啦!”
太史阑转头飞奔,来不及慢慢跑三层高台,在第二层干脆顺着栏杆的弧线一滑而下,远远的看得容楚又惊又笑,高声道“你慢些…慢些…怎么和个孩子似的…”
然而当他看见太史阑风里散开的发,看见她瞬间泛红的眼眸,看见她在漫天的沙石中狂奔穿过广场,脸上被碎石割出细小伤口浑然不觉,也不禁慢慢敛了笑容,微微张开双臂。
砰一声,太史阑撞入容楚怀中,伸手就去摸他心脏,被容楚一把抓住手,低笑道:“这么猴急?回家去随便你摸…”嘴上调笑,他的手指却颤颤抚过她的鬓。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她哪里听他的,一边乱摸一边急不可耐地问。
容楚远远地瞟一眼高台上的红衣人影,“他能控制李秋容身体改造异术,我自然也能控制李秋容身体,让他根本练不成系魂术。早在李秋容入狱的时候,我就对他的身世发生了兴趣,也隐约猜着了一些,所以便命十八平日里在他的饭食里下了药。不过李秋容的体质,给这样你调整来他调整去,已经发生了我和李扶舟都无法预料不到的变化…我原以为我应该不会中术,结果还是受了影响,进入了假死状态…而李扶舟则以为我必得他倾尽功力来救就行,其实我只需要一点引子就能醒来…所以我确实需要前往乾坤山,获得五越之血做引子,才能解了李秋容的血引。刚巧景泰蓝受召唤而来,解了主殿里的镇压封印,那一滴剑上血落下来,正解了最后的禁制…”
太史阑舒了一口气,只觉得浑身发软,靠在容楚怀里,竟然起不了身。
“刚才我听见了,他要你做五越之主,和我猜得一样…打得好算盘…”容楚在她耳边低低道,忽然一扭头,“站住!”
几个欲待围上来的五越首领脚步一停。
“五越之主她不做,”容楚举起手中的东西,笑吟吟地道,“我做了。”
“传国佩!”惊呼声此起彼伏,有一半的人,几乎立即虔诚地跪下去。
容楚和太史阑对视一眼——看不出来这所谓传国佩,对相当一部分五越人,很有影响力。
这是一个倔强的,固守自己的规则和理念的民族。
“保不准是赝品…”容楚低低说一句,太史阑看看那古佩——原来如此!
不过她也深有同感点点头——哪有那么巧的事?当然,此时蒙混一下也成。
“太史元帅!”李老家主挤上来,并没有问传国佩的事,只道:“扶舟呢?”
太史阑眼神复杂地看着他,随即道:“他说乾坤阵不稳定,迟早贻害家族,他趁此机会处理一下…”
“胡说什么!”李老家主跌足大呼,“乾坤阵不该发动时发动,气流狂乱,脱离约束,如果还想压制,必然要以人命为引…”
太史阑一惊,“什么?”
她看出李扶舟虚弱,也听出他决绝告别之意,原本以为是他发动乾坤阵伤及真元,如果再费力救容楚,可能就会油尽灯枯。所以当容楚恢复,不需要李扶舟动手之后,她也就放下心来,想着李家还有人在,总能帮他维持的。
难道他担心乾坤阵存在,李家子弟总忍不住要依赖,时日久了有所懈怠,最终被乾坤阵害了全族,所以干脆下定决心,以一己之力,毁了乾坤阵?
难道他看似平静,其实内心深处,早已空寂如深水,一旦将五越交托而出,为五越寻找到一分生机,便生趣全无…
她霍然转身回奔。
…
高台之上,红衣人影身周云团涌动,头顶漩涡越转越急,黑白云光投射在他颊上,映得他眼眸迷离,而脸容在变幻的光影里,静若深水之花。
他眼眸倒映她刚才决然而去的背影,也倒映她此刻火速奔回的步伐。
他唇角微微勾起,为这一刻她落足的急迫。
她终究没有一去不回头,不是么?
“去吧,”他微笑拂一拂衣袖,龙朝立即站不稳身体,骨碌碌向下滚去,一边滚一边惊骇地向他看——这袖风好比狂风,他的车子都能掀动,他还以为是自己车子凶猛,原来只不过是李扶舟根本没管…
龙朝砰砰乓乓地撞出去,正撞上奔进来的太史阑,太史阑被龙朝撞得向后连退,刚要站直,就蹬地后退一步,她努力直腰,一股回旋之力又来,又将她撞向广场之外,她竟然被那生生不休的力道一推再推,连连后退。
“李扶舟——”她终于明白他的意思,扬声大叫,伸手试图抓住身边哪根柱子,好稳住身形,挣扎向前。
云雾升腾,地面震动,漩涡起风雷之声,高台玉阙,大殿朱阑都在云光雾影中颤抖,风将云团吹散,再在半空聚集,随即又四面追逐,撕裂牵扯,卷起猛烈的地面风,众人站立不住,一退再退,只觉地面和腿一起颤抖,身上金属武器叮当响声不绝,忽然眼前大亮,一道红光自高台背后电射而出,直奔广场之外,刹那间似天神出血剑万柄,誓要将皇天后土,猛力戳穿。
高台上红影忽然飘起,只一闪便到了红光上方,他胸膛伤口终于因为气流压迫鲜血激射,炸开一天霓虹,血红衣袖狂卷倒翻,远望去如即将涅槃的火中凤。
最后一霎他回首,看向太史阑的方向。
云天之上,黑白漩涡之下,漫天风暴里,一抹煦煦笑容,不被狂风吹散——
“扶舟!”
…
景泰六年十一月十日,乾坤山巨震,乾坤阵毁,天池涸,乾坤殿除前殿外,全数崩毁。
十一月二十,五越奉太史阑为主,天节军阵前降顺,重归朝廷。
次年十二月,皇帝下旨,允许五越以上阳等三县为域,实行自治。
景泰九年,东堂与南齐签订和平条约,自海峡撤军。
自此,海清河晏,四方安定。
同年,皇帝以太史阑卫国之功,昭告天下,封大将军王,以五越为太史阑封国。
南齐历史上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女王爵,诞生。
…
尾声。
景泰九年,初冬。
冬月的丽京,常青树木虽然浓荫未改,但诸花多半凋零,多少有了几分萧瑟冬意。霜花薄薄地落在琉璃瓦上,被朔风冻结成各种精致的花样。
不过,丽京前市大街四明巷内却春光浓丽,紫藤和丁香清艳烂漫,街边的玉兰开得灼灼,花托硕大如玉,托出粉黄的蕊心,在风中颤颤。
仔细一看,却都是装饰用的彩花,难得朵朵精致,宛然如真。更难得这整条街都这样装饰,以至于从寒风中瑟瑟下轿的贺客们,一抬头都不禁愕然,还以为四季倒流,天地变幻,春忽然格外爱抚了这条街。
随即又不禁啧啧赞叹——这想必是荣昌郡王为大将军王献上的新婚贺礼?一街之春,人生最美一瞬。
郡王府今日张灯结彩,红毯从巷头铺到巷尾。
一大早巷子内外就聚集了不少百姓,自觉地穿新衣,自发地放鞭炮,喜气洋洋帮忙扫地和迎客。整个郡王府遍地红锦,满院彩幔,人来人往,人人衣新履洁,神采焕然。
今天是个好日子。
太史大王终于要嫁荣昌郡王了。
第二年就生了孩子的太史大王,终于在第十年快要到来之际,要嫁荣昌郡王了!
真是令人一谈起,便忍不住心酸得闭目握拳,泪下两行。
整个丽京几乎都在忙碌,百姓们有自发的庆贺舞龙节目,官员们忙着备礼,府里和宫中更是早早开始准备,数月一直忙碌操持这盛大婚礼,新娘子却很清闲——不过是从西跨院嫁到东跨院,而已。
一大早,西跨院人来人往,这天气已经不暖和,但众人忙得满头见汗,主持这边事务的苏亚,只穿了一件绸裙,在门口安排事务。
景泰六年,大战结束后,苏亚便嫁了陈暮。那个有点懦弱、有点迟钝、也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男人,在之前那么多年苏亚没有给过他一句准话,而他默默留在丽京,参加会试殿试,中了个不高不低的进士,做了一个部曹小官,所有人都以为他不会等下去,所有人也以为苏亚不会嫁给他,然而当那年,苏亚正打算随太史阑再度回到静海时,队伍里忽然多了个一道去静海的县令。
自请去静海任职的小京官陈暮,在队伍里,依旧有点不安地对苏亚微笑。
苏亚怔了良久,直到太史阑微笑将她推走。
三个月后她嫁给陈暮,如今已经有两个女儿了。她有点胖了,说话也流利了,脸上的疤仍在,却已经没有人注意到那点瑕疵,她已经是太史阑身边最为信重的女将,叱咤静海,和梅花她们齐名,是苍阑名将之一。
有时候太史阑想,当初二五营初遇,怎么看苏亚都像个要阴郁至死的,怎么看梅花都似乎该是最终背叛的,怎么看寻欢都该是叱咤年华的,怎么看小翠都应该平庸安妥一生的。
然而命运走下去,变幻着不同的脸,在最初,谁也看不见谁的收梢。
此刻人人忙碌,只有新娘子闲得要死。
因为闲,太史阑在发呆,发呆地看着天际,今日天气甚好,天际云如红晕,似乎有一道奇异的轨迹,飞快地从天际掠过,穿破红晕,向这方向而来。
她忽然有些出神,想起那年乾坤山上的红光,铺漫天地,夺取了人瞳仁里所有的光,几乎令人失明,光芒中乾坤殿无声坍塌,刹那间化废墟隐没于天地间…
人人无法睁眼,只有她仗着练习摄魄,泪水涟涟仰望,隐约看见崩毁的乾坤阵上方,红色的李扶舟投身之处,忽然有红色一小点爆射而出,跨天际而过,留下一条流星般的深红轨迹,穿越天空不见。
那场景,似乎有几分熟悉…
半个时辰后,光收云消,乾坤山那圆润光辉的建筑,也已面目全非,她奔入后殿,高台已经消失,那里只是一片白地,一些碎屑任风寂寥乱舞,但属于他的痕迹丝毫都无,连一根发丝,一片衣角,都没有留下。
事后无数人里外搜寻,不相信李扶舟会毫无遗骨,甚至下到之后深渊里去寻。历代武帝,也有因无法控制乾坤阵而丧身的,但从来都遗蜕完好。五越人认为,五越之主的遗蜕和精血,对后世有无穷庇护之力。
然而这一代,他们永远失去了他们的主人。
那个知道一切,却沉默在岁月深处,无声独自背负了前一代的所有罪孽,用一生所有的心血和智慧,为他们最终寻到出路的,真正的主人。
他倾尽一切,拱手天下,再洒然而去,最后回首一抹寂寥笑颜。
太史阑抬头,眯眼看着那点红光,想着那静水流深的男子,或许那不是结束,只是翻过这段人生的末一页,或许在那一页之后,他亦有他的传奇和轨迹,跨越爱恨和生死,走向人生画卷另一帧。
乾坤阵天地遗迹,拥造化之力,或者,在崩毁最后一刻,有渡过去与未来。
也好。
此生他已为五越背负太多,那些潜伏和筹谋,隐瞒和杀戮,都只是为了赎罪,赎本不属于他的罪。
从此后不管生死,但望他能放下。
外头唢呐声响,喜娘第三次来催促,说皇帝也已经到了。太史阑懒洋洋叹口气,歪戴着那沉重无比的凤冠,深觉无聊地出门上轿。一堆人跟在她身后,大惊小怪地喊着扶着,太史阑不理,甩开大步向前走。
她真心觉得这场婚礼毫无必要,都老夫老妻了,孩子都会打酱油了,这时候再结婚,已经不是热闹是笑话,何必拘这个俗礼?省点办酒席的钱不好吗?
可惜某人非说要给她一个惊世骇俗,别开生面,轰动丽京,永生难忘的婚礼。缠了她整整半年,以至于她一个半老徐娘,还得装大姑娘上轿。
早知道东堂一签和平条约之后他就要结婚,她还不如不签,继续打下去吧。
她当然不会承认她原本是愿意的,结果一看那长到恐怖的婚礼流程,直接歇菜了…
唢呐齐鸣,鞭炮炸响,一大群人潮水般拥着她,半扶半抱,生怕她逃婚一般,将她脚不点地地送往花轿,如果不是多少还畏惧着她大帅的威名,恐怕这些家伙就要把这个满脸不情愿,眼神里写满“我要逃婚”,眉毛皱得能夹死蚊子的新娘子,给塞进花轿,加上十八层锁链了。
太史阑无奈地叹口气,脚刚要跨进轿子,忽然听见身后呼地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从天上呼啸迅速接近,听见众人惊叫,听见砰然一声巨响,就砸在身后三丈处,最后,听见一声奇特的,她永生难忘魂牵梦萦的嚎叫。
“嗷呜!”
她肩膀一僵,霍然回头。
“幺鸡!”
《凤倾天阑》后记(亲们必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