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君让无可奈何地盯着君珂,这女人睡得一动不动。
他是不是天生不擅长撒谎?学不来那种逼真惊悚的语气?要不然为什么他说有鬼的时候,她撇了撇嘴,他说怪物爬出来的时候,她似乎还笑了下?
只好再拍她耳光,揪她头发,但他渐渐力气也没了,拍耳光和打蚊子差不多,这点伤害度惊不醒她,他又不舍得真的下重手,好几次将刀拔了出来,试图在她身上找个有点痛又影响不大的地方来上一刀,可是比划了半天,在满是灰尘的衣裳缝隙里看见的明珠美玉一般的肌肤,又让他不舍得下手。
女孩子都是看重容貌的吧,对敌受伤也罢了,这样生生来一刀留下疤痕,她舍得他也做不到。
君珂的脸被他微微拍红了些,如白玉染上明霞,越发娇艳欲滴,纳兰君让看着,呼吸微微有些急促,然而转瞬便神情一黯,转开目光。
他靠在墙壁上,思量半晌,忽然想到了什么,脸上神情有点不自在,随即转身,死死掐住她的肩。
“君珂!”纳兰君让想大叫,但最终发出的只是嘶哑的低唤,“不能死在这里,纳兰述还在门外等着你!”
这句话一出,心口便是一痛,纳兰君让缓缓掐住了自己的虎口,眼底泛上微微的红。
君珂动了一下。
沉静空白的世界里,她即将沉入舒适的安眠,那些声音和动作,此刻都很远,像隔了磨砂玻璃,看一场和自己无关的无声电影。黑甜乡当真是个让人沉溺的地方,她渴望着舒坦和放松,不必再寻找无望的出口,不必再忍饥挨饿听着每寸骨节的疼痛叫嚣,不必再在散发腐臭气息的墓穴中一遍遍徘徊,真好…真好…
忽然那个名字撞入她的耳膜,随即在心底盘旋激荡,刹那间地宫门前惊鸿一瞥重来,那疾驰而来的人影,如一道飓风卷来,恍惚间那人影窜入巨门缝隙,巨门降下,眼看就要血肉横飞…
“纳兰!”她霍然睁开眼,额头冷汗涔涔。
纳兰君让扭过头去,心底有微微的刺痛。
她果然…
再回头他已经恢复了平静,将她扶起,趁着她神智还有点茫然,纳兰君让取过水囊,将一点水倒在掌心,取出剩余的最后一点面饼,掰了一块饼扔进水中,面饼顿时被泡软,他一拍君珂下颌,君珂嘴张开,他手掌一捂,泡软的面饼入了她的咽喉,随即纳兰君让迅速又给她灌了一口水,将一块面饼塞在她嘴里,“吃!”
君珂火辣辣的嗓子得到纾解,下意识一咽,险些噎得脖子一直,但饼子还是咽了下去。
肚子里有了点食物,胃部那种磨砺般的疼痛感得到缓解,君珂精神一振,立即阻止了还要喂的纳兰君让,“你吃。”
“我刚才吃过了。”纳兰君让声音很低,迎上君珂瞪视的目光,立即道:“好,我吃。”
他将水囊举起,做出喝水的动作,随即抹抹嘴唇,道:“舒服多了。”
君珂眼神好,一眼看见他抹过嘴唇的手毫无水迹,并且还有淡淡的血痕。
“你保管吧。”纳兰君让将最后一点食物栓在她腰上,忽然动作一僵。
君珂低头,看见腰侧是那个纳兰述娃娃,她像栓钥匙串一样将那个小娃娃栓在了腰上,此刻看见,不禁心中温暖,露出笑意。
纳兰君让怔怔盯着那个娃娃,他不用抬头看,也知道君珂脸上神情——温柔的,舒缓的,带着淡淡思念和浓浓缱绻,午夜里,一朵静谧开放的幽兰。
这样的神情,永远不会出现在面对他的时候…
纳兰君让咳嗽一声,把喉间微甜微腥的感觉重重压了下去,随即若无其事扶墙慢慢站起,道:“君珂,我们其实还有一个地方没去。”
“哪里?”君珂随即慢慢变了脸色,“你是说,最后一层?”
最后一层,苍芩老祖抢宝云涤尘断臂那里,在那棺下,有一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有毒怪物。
两人对这地方都心生惊怖和厌恶,也知道自己的体力状态如果遇上那怪物,必死无疑,所以一直没往那里去。
“被那兽吃掉,或者在此处等死。”纳兰君让慢慢道,“你选择哪种?”
君珂苦笑了笑,站起身,“走吧。”
两人不再说话,往最下面一层而去。
君珂和纳兰君让,都是人上之人,也都是自各类磨难倾轧中挣扎成长起来的人,这种人都有一个共同的信条,就是:哪怕死于危险,也绝不什么都不做,坐以待毙。
当生路断绝,出口无望,那么,就去试一试最后的恐怖吧。
走到最后一层用了整整一个时辰,两人在半路上试图恢复了点气力,再次进入那狼藉一片的墓室时,两人都紧张地握紧了武器。
君珂每次靠近这里,就觉得那种铺天盖地有东西接近的感觉特别浓烈,看来那些从开国皇帝棺材中爬出的小寄生物,最后的路线目标就是这里,君珂怀疑它们是被底下的这兽引来吃掉,以此维持这种东西的存在平衡,免得繁衍过多过大,最后被入陵的大燕皇族后代发现。
不过此刻也没心思推算这些,君珂知道自己体力有限,不耐久战,只想速战速决,棺材之下就是那兽,她务必在三五招内杀了它,才好查找之下还有没有通道。
“啪!”君珂先发制人,一冲入墓室,便一剑挑飞了那具小棺材。
棺材挑飞,碎片四散,君珂身子一旋白光一闪,软剑已经直直插下,与此同时纳兰君让横抄而进,手中窄刀斜斜插入地面。
君珂软剑一闪,只感觉剑身似乎刺入了一团软肉,正在欢喜,忽然底下传来一股奇异的吸力,夹杂着微腥的气流,感觉像是底下有个鼓风机,或者什么庞然大物正在吸气,随即君珂手一滑,软剑一歪,在黑暗中闪了闪,消失不见。
不见了?被吃了?
君珂还没反应过来,纳兰君让那刀此时也插了下去,太孙的刀自然是宝刀,一刀下去,坚硬的石板如豆腐一般被剖开,随即铿然一声轻响,如金铁交击,底下“呱”地一声大叫,那东西似乎被刺着,在地底翻滚挣扎,地面顿时震动起来,一道道裂纹随着震动清晰地伸展开去,越来越大越来越多,黑色的缝隙里露出同样黑色的巨大的物体,不见全貌,地面震颤越来越大,君珂站立不住,身子向后滑退,纳兰君让一把接住,被冲力撞翻在地,两人骨碌碌滚在一堆。
蓦地轰然一声大响,整个墓室地面全毁,大片青石板翻起,铺天盖地砸过来,君珂和纳兰君让狼狈地连连闪避,此时自然是后退最安全,纳兰君让却忽然目光一闪,不进反退,抓着君珂的手绕过几块青石板,便冲了过去。
两人此时都在那东西推出的巨坑里,看见隐约一丝亮光!
有亮光就有通道,生路在那里!
此时来不及思考为什么地下会有亮光透入,也来不及看清楚那兽到底是什么玩意儿,那东西站起来有半个墓室高,浑身砖石泥土苔藓地底生物,圆乎乎的一团,根本看不清是什么玩意。
有了希望就有了力气,两人迅速冲入室内,地下陷了一个坑,坑侧就是那一道缝隙,要想进那缝隙看个究竟,就必须从那兽身边过,好在那兽体型庞大,动作却缓慢,此时刚刚来得及挪一下屁股,正好将那缝隙挪得更大了些。
就在此刻!
两人毫不犹豫跳下坑,冲向缝隙,几乎同时到达缝隙之前,但缝隙还是稍稍窄了一些,只够一人通过,两人同时一停,各自侧身,打算让对方先过。
此时如果是两个自私的,抢着一起过,必然挤在一起,然后被兽拍死;如果一个自私一个无私,那个自私的那个必然就能顺利过去,好歹能活一个,偏偏两个都无私,在这千钧一发时刻都为对方停了下来。
“你先!”两人异口同声。
“去!”身后风声接近,巨大的黑影罩在头上,身后的兽忽然匍匐了下来,张开血盆大口,肚皮一鼓一鼓,君珂忽然想起先前莫名失踪的软剑,心中一凉,急忙伸手一推。
“你去!”纳兰君让也在此时推了过来,两掌相交,力气都不足,但因为纳兰君让背靠缝隙,而君珂身后是空,互相作用力之下,纳兰君让向后一倒落入缝隙,君珂身子一晃仰栽下去,她此时最后一点力气也已经耗尽,连抓住什么东西阻止落势也做不到,正在此时那兽猛然一声低吼,拼尽全力向后一吸!
呼哧一声气流滚滚,地面飞沙走石,君珂来不及惊叫,竟然已经被那兽吸入口中!
“君珂!”纳兰君让大叫,叫破嗓音唇边有血,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撑刀跃起,窄刀在空中划过直直一道弧线,旋转着啪一声卡入那兽再次张开的巨口间,生生将那兽的牙关给撑住,随即他一个飞扑扑向那巨兽口中,人在半空已经伸出手臂,看那模样,竟然是准备跳进兽口,把君珂给挖出来!
巨兽吸入君珂,似乎便有点躁动不安,此时嘴巴闭不上,烦躁地一声狂吼,上下齿关使力,支在唇间的窄刀发出吱嘎一声呻吟,赫然弯起。
“呱!”
一声怪叫,伴随一声断裂脆响白光一闪,一股狂猛的气流从兽口中迸射而出,气流间赫然喷出君珂,伴随着断成两截的窄刀碎片,撞向纳兰君让。
纳兰君让狂喜,一把抱住君珂,在狂卷的气流中艰难地转了个方向,用背对着狂喷气流的兽口,砰一声有如巨锤撞在背上,犹如火箭推动器一般的巨力推得两人直射而出,轰隆一声撞开了那窄窄的缝隙,随即一阵翻滚,砰地落在地上。
一阵安静。
好半晌,被撞得晕头转向的君珂探出头来,她被纳兰君让团身紧紧抱住,没有受伤,此时也顾不得恶心或疑问,一边欢喜逃出生天一边赶紧打量四周环境。
眼光一转。
她蓦然呆住。
第三卷第三十一章 炸陵
大!
各种庞大!
各种超越常规,怵目惊心的庞大!
面前天光一亮,前方赫然是平地,触目所及,无边无际,那地面被灰黄的草木覆盖,没有草木的地方,露出浅灰色的土壤和深绿色的水域,在那些土壤之上,爬着巴掌大的蚂蚁、脸盆大的蜘蛛、手臂粗的线虫…水域之上,飞着玩具飞机大的蜻蜓、叫不出名字的各种双翅飞虫,每个都超过饭碗大小。头顶忽然有巨大的黑影罩下,君珂一惊,立即摆出备战姿态仰起头,结果,一只快和小型直升机差不多大的雁飞过,啪嗒屁股一撅,在她身边落下一坨鸟粪,体积足够装满一缸…
更远的地方,一群类似天鹅,却比天鹅庞大无数倍,眼神也极为凶厉的禽鸟在悠闲觅食,感觉到外人闯入的动静,齐齐把脑袋撇了过来,君珂被那样的眼神一盯,就像被无数高手即将围攻,浑身汗毛一炸。
武者的警惕反应程度和他遇见的敌人危险程度成正比,君珂立即判断出,那群足有一层楼高的鸟儿,杀伤力一定非常强大。
君珂傻傻地看着四周——这里所有的东西都认得,但所有的东西都已经脱离常规,大到超乎寻常地步,天杀的,闯进巨人国了么?
“太孙,你快看…”她呻吟道,“我在做梦么…”
身后没有人回答,君珂这才注意到纳兰君让始终一声未出,霍然回头,看见他紧闭的双眼和苍白的脸色,君珂神情一变,将他的身子一翻,果然看见半截断刀嵌在他的后背,鲜血涔涔,已经染红半副衣襟。
君珂回想刚才从巨兽口中冲出那一幕,白光一闪断刀翻飞…就在那时纳兰君让抱住了自己,他那时已经来不及拨开刀,便用自己的背挡住…
君珂叹息一声,从身处的湿答答的泥浆之中站起身,身后传来巨兽低沉呱呱叫声,听起来十分痛苦,君珂赶紧把他拖到一处比较隐蔽的平地,取出金创药,好在当日她出来时,就是准备打架的,各种药带得齐全。
毫不客气解开纳兰君让的衣甲,给他敷药包扎,此刻君珂才发现他身上伤痕处处,一直没有得到好好处理,再经过几日奔波搏杀,哪里还吃得消。
君珂花了半个时辰才将他伤口处理完毕,裤子却是没敢脱,想着如果再有伤口的话,还是等他醒来自己处理比较好。
君珂此时才来得及处理一下自己,刚才被吞到那巨兽口中,危机之中不觉得什么,此时便恶心得不行,想跳到水里洗澡,但又怕水里的巨物,万一来条超自然水蛇,长得跟蟒似的,她就算不怕,杀死在水里那就更污糟。
无奈之下,只好沾水擦了擦身,想着纳兰君让高烧不退,也该给他擦擦身,将他背到一处水坑旁,君珂取水给他擦身,眼见他干裂的唇皮,有心要捧点水给他喝,随即又犹豫——这里的情形这么异常,谁知道这水能不能喝?别说这水,就是这里的各种大得超乎寻常的动物,只怕也不能吃。
君珂叹了口气——原以为绝处逢生,闯出皇陵,来到蓝天白云阳光水草的地方,谁知道有水不能喝,有食物不能吃,光守着肥沃的地盘,眼看着还得饿死。
君珂向先前他们滚出来的地方望了望,那呱呱叫的巨兽并没有追出来,那东西侵略性好像并不高,这令她松了口气。
再抬头看看,紧靠着果然就是皇陵山,君珂掂量着皇陵山的高度,随即发现她现在无法飞越这高山,因为这山曾经被开为皇陵,所以不惜耗费巨大人力,对整座山都进行了山体改变,现在她所在的这一面,几乎都是直上直下的九十度峭壁,还光滑无草,连个攀援的地方都没有,要想翻过山,只能凭内力轻功翻越,君珂现在还做不到。
低头看看地上纳兰君让,他情况很不好,脸色灰败,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青灰色,大量失血和长时间高烧,已经令他进入了危险边缘。
不行,最起码还是得给他补充点水分和营养。
君珂犹豫半晌,还是用草叶舀了一捧水过来,学着先前纳兰君让的方法,将最后一点牛肉用水泡散,喂入纳兰君让嘴里,可是纳兰君让状况太糟,已经失去吞咽功能,君珂喂了半天喂不进去,反而把水洒得满脖子都是。
无奈之下,她咬咬牙,咕哝道:“事急从权,事急从权…”含了一口水俯下身去,靠近纳兰君让的唇。
两唇相触,干渴的人双唇都已经失去了湿润和温软的感觉,纳兰君让翘起的唇皮刺得君珂唇也是一痛,这令她顿时忘记羞涩,舌尖微动,一口水哺入他口中。
果然,先前怎么想办法也没有吞咽反应的人,在她唇一靠近的时刻,就立即凑了上来,不仅有了吞咽反射,甚至舌尖微动,轻轻一滑就搅住了她的舌,舌尖微扫,瞬间滑入她的齿关,开始攻城掠地。
君珂一惊,连忙一退,瞟一眼纳兰君让,似乎他确实没醒。君珂不禁哭笑不得——难道这就是男人的本能?哪怕这家伙平日正人君子,哪怕他伤重垂死,该占便宜的时候还是不会放过?
有心不要再管他,然而高烧的人绝对不能缺水,一口水不够滋润干涸的身体细胞,君珂无奈,一口口哺水过去,这回很小心,只略略沾唇,感觉到他开始接受就立即让开。
前前后后跑到水边七八次,累极的君珂自己也没忍住,趴在水边拼命喝了一气,管他呢,真要长成巨人,打起架来也方便。
抹身,喂水,处理伤口,纳兰君让的烧似乎退了些,君珂松一口气,将泡软的牛肉喂入他的口中,唇刚刚靠上去,纳兰君让忽然眼睛一睁。
两双乌黑的眼睛撞在一起,近在咫尺,纳兰君让目光灼灼,惊讶、疑惑、欣喜、迷茫…很难让人相信,一个人昏迷初醒的刹那,居然有那么复杂的神情。
君珂没想到他突然醒来,惊得浑身一抖,险些把那口牛肉咽进自己肚子里,连忙一拍纳兰君让咽喉,逼他咽下。
“什么…”纳兰君让声音虚弱。
“没什么。”君珂笑答,“你醒了就好了。”
“最后一点牛肉?”纳兰君让皱着眉。
“一人一半,我可不会便宜你。”君珂一边嚼着什么,一边拍着肚子,很高兴他的话题重点落在了牛肉上,而没有纠缠喂食这件尴尬的事。
“我看看…”
“啊?”君珂傻了——要不要这么认真啊,看啥?剖肚子给你看有没有牛肉?
“张嘴…”纳兰君让坚持。
君珂无奈,张开嘴,纳兰君让目光落在她雪白牙齿边一点点草根上,那是她还没来得及嚼尽的根茎。
这就是她“一人一半”的“牛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