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天远问道,“不如叫京城四友?”
郑少封和田七都觉得这名头不够响亮。纪征也想不出好的来,起名号的行为便一直这么拖下来。却没想到,他们四个经常招摇过市,十分引人注目,渐渐地就被别人安了个名号:京城四公子。
群众的力量是伟大的,不管他们同不同意,这名号也只得被迫接受。
四人捆绑销售,知名度越来越高。京城四公子出身显贵,又风流倜傥,仰慕者和追随者越来越多。许多女子也纷纷以京城四公子为择偶标准,青楼女子们谁要是能和这样的人有点沾惹,身价也能暴涨。可惜这四公子不爱逛花楼,连最风流的郑少封,也只是把姑娘们叫出去喝酒赌钱。
不过没关系,她们不能勾搭,还不能胡说么。一时间这一个说和四公子里的唐天远吟诗作对,那一个又说和四公子里的宁王爷秉烛夜谈,甚至有说给四公子里的田文豪敬皮杯的…
什么是敬皮杯?就是嘴对嘴喂酒。田七一听到这个传言,吓得屁滚尿流,当晚做了一夜的噩梦,梦到一个性别不明的夜叉追着她要亲嘴,她就跑啊跑,就这么跑了一夜,睡得快累死了!
闲话休提,且说眼前。风光无限的京城四公子正在一家酒楼吃酒。这酒楼经营的是岭南菜,因京中岭南人并不多,本土人又不太适应这种口味,所以这家酒楼的生意一直不温不火,不过胜在装点雅致,菜也精致。纪征很喜欢这里。
按照郑少封的习惯,这个时候总要摸两把马吊牌过一过瘾才好。但是托另外三人的福,他都快把赌瘾戒了。什么叫逢赌必输?你只消跟那三个人各打一打牌,就会有无比深刻的体会。郑少封不停被他们三人凌虐,渐渐地丧失了斗志,看到马吊牌就心痛蛋也痛,干脆不玩儿也罢。
不能打牌,光喝酒吃菜无趣,总要找点乐子。于是郑少封让人从青楼里叫来一个姑娘唱小曲儿。姑娘被伙计引着上楼时,遇到了孙蕃。好巧不巧,这姑娘正是孙蕃梳笼过的。姑娘不太会做人,虽然遇到老主顾,但现在被四公子叫了来,便有些趾高气扬。
这四公子里有一个是孙蕃的仇人,有一个是孙蕃他爹的死对头的儿子,另有一个是给他仇人撑腰的,还有一个曾经跟他玩儿过但现在不爱搭理他的郑少封…这么个组合,简直聚集了所有孙蕃讨厌的人,你说他现在能高兴得起来吗。
他睡过的女人,还把那四个人抬出来一顿奉承。
孙蕃往身后看了看,自己今天也带了不少人来,其中还有两个武将世家的小子,不如再去会一会田七。他不傻,另外三个人自是不能惹的,但是也用不着惹,他只消追着田七打即可。
想到这里,孙蕃便跟着那唱小曲儿的姑娘去了雅间。
雅间里头,田七正在用一种别出心裁的方式鼓励唐天远,“虽然你爹现在被孙从瑞盖过了风头,但是不要紧,你爹的儿子比孙从瑞的儿子强,强很多。”
唐天远一笑,“田兄谬赞。”接着举起酒杯,干了。
田七没喝酒,又说道,“世人都道孙从瑞为官清介耿直,我看是沽名钓誉,最虚伪的就是他了。”
“哦?怎么说?”
“他自己不贪,可是他的学生贪。他的学生钱荪在江西盐法道上贪了不少银子吧?孙从瑞若真是清廉,为什么不管一管自己的学生,反任他越做越大?我跟你说,他不仅沽名钓誉,他还…”
话到这里,却突然被一声怒喝打断,“你说什么?!”
孙蕃再也听不下去这小小阉竖对自己父亲的污蔑,一脚踢开雅间的门,带着数人闯进来,雅间内一时剑拔弩张。
郑少封本就脾性暴躁,再加上考试将近,更加烦躁不安,一遇到这样动静,便以为是对方找茬,于是不等别人反应,他先上手了。
场面就这么失控了。孙蕃要追着田七打,郑少封拦着还击,另两个出身将门年纪轻轻的后生,因为是跟着孙蕃混的,见到有架可打,不愿落了下风,也就卷进来。后面跟的有些冲动好斗的,或是倚仗孙家的,以及孙蕃自己带的家丁,都凑起了热闹。
雅间内人太多,伸不开拳脚,战场渐渐地转移到外面的大堂。田七发现,这里边最不中用的就是她了。大齐朝的男人们讲究文武双全,郑少封自不必说,纪征和唐天远也都会些功夫,且并不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尤其是唐天远,下手太阴了,他也不知道从哪里捡了根木棍,专门照着人的关节抡,放倒一个又一个,看起来作战经验十分之丰富。本来斯斯文文的公子哥儿,一下子化身地痞流氓。
纪征的主要精力都放在田七身上,田七被纪征保护着,很过意不去,抽手也打一两下。她看到一个人倒地,举着凳子便砸下去,砸完之后听到对方一阵惨叫,田七定睛一看,地上躺的正好是孙蕃,此刻惨白着一张脸,疼得几欲晕厥。
几人连忙过来把孙蕃扶走,走之前不忘警告田七等死去吧。
斗殴活动就这么结束了。田七心内惴惴,孙蕃若真有个好歹,孙从瑞跑去皇上面前告一状,那她没准就真得等死了。
纪征安慰她道,“没关系,你只需记住,孙蕃是我打的。”
田七有些犹豫。按理说她不能当这个缩头乌龟,可是真伸出脑袋去,就被人砍了。王爷是皇上的亲弟弟,皇上能把他怎么样呢?
这时,酒楼老板终于敢露面了,扯着他们几个不让走,自己酒楼被糟蹋成这样,客人都吓跑了,让人家怎么做生意。纪征是个讲道理的,答应照价赔偿。
老板却不答应,“实话说,我这酒楼本急着出手,今日好不容易约好了人来看,却被你们吓跑了。他不买,不如您买?”
几人从未遇上这种情况,打个架还要外送盘酒楼的。他们却是不知,这老板本是岭南人,开了这家菜馆,生意虽不红火,却也是赚钱的。只因家乡有急事要回去,一时做不得,便急着出手。本来地段不错,但恰巧前几天本酒楼遇上人命官司,便不好出手了。价格一降再降,终于有人答应来看看,不想今天又遇上打架生事,把事情给搅黄了。
打架的几个人又不是一般的地痞流氓,一个个的都是太岁爷,掌柜的不敢吭声,只好等收尾之后再出来。
纪征并没有买酒楼的打算,不过这个地方位置不错,若是好好改一改,应该只赚不赔,便问道,“你这酒楼多少钱?”
“我跟他们商量的是三千两,您若成心买,我再给您降五百两。”
这价钱还行,纪征点了一下头,问田七道,“前两天你不是说想在外面寻些别的营生吗?”
“啊?哦。”田七点头。她确实这么说过,但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孙丛瑞告状怎么办。
“不如你买下来吧,以后我们吃饭不用花钱了。”郑少封建议道。
田七又傻傻地点了点头。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买了个酒楼。
下午时候,田七去了皇宫里的宝和店。她在宝和店倒卖古董,要宫里宫外两头跑,就算在皇宫里无事可做,也要定时去点个卯。
宝和店在东六宫北侧两溜房子里,这两溜房子的最西面,有一个小门,可以通向御花园。此处是太监们集中办公事的地方,主子们鲜少来。田七怎么也想不到她会在这里遇到皇上。
纪衡自己也想不到,怎么就在御花园走着走着就走过了,然后一不小心闯到这里来,再一不小心,就看到了田七。
第45章 断袖到底
田七从宝和店走出来,因为心事重重而低着头,差一点撞到纪衡身上。
还好及时站定了。抬头一看是皇上,她连忙后退两步弯腰,“皇上万岁。”
纪衡没有反应。他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他满以为田七已经成为过往,他把他赶走了,再也不见他,这事儿就算揭过去了。从此以后,田七也不过是在他过去人生中出现的一个略微荒唐的小插曲,这小插曲会被他扫在记忆的角落里,与那些他不愿回首的过往一起掩埋,再不提及,再不想起。
却没想到,今日突然一见,竟让他的全盘计划登时粉碎,化为齑粉。
纪衡虽表面镇定,然而他脑中情绪却如暴涨的潮水,连绵不绝,汹涌澎湃,疯狂拍打着理智铸就的堤坝。
原来那些遗忘,并不是遗忘,而是思念的累积。
累积到一定程度,就会一触即发。
纪衡没说话。他能说什么?他什么都不能说,也什么都不该说。他真怕自己一张口,说出什么后悔莫及的话。
他现在最该做的是转身就走,离开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远离这个莫名其妙的人。
然而他没有这样做,反而走近一步,定定看着田七。
田七见皇上不搭理她,只道皇上是厌烦她,因此站起身说道,“奴才告退。”说着转身欲走开。
纪衡却不由自主地伸手捉住他的后领,把他拉回来,向上提了提。
田七只觉自己的脚几乎离了地,她现在像小鸡仔一样被人提着。
得,又惹皇上不高兴了。田七一开始以为皇上这样对她是因为孙从瑞告了状,但又一想,那老家伙第一要做的是给儿子好好看病,不可能那么快就捅到皇上这儿来。于是田七镇定几分,谄笑道,“皇上,几日不见,您越发的英俊倜傥啦!奴才这几天一直想您,就是不敢去看您。”
纪衡知道田七说这种话像喝白开水一样容易,可他偏偏就是受用。他提着田七晃了晃,终于开口,“想朕想得见了朕就走?”
“不是…皇上您不是说过不让奴才再出现在您面前么,奴才是怕碍了圣上的眼,是以想快些退去。”
纪衡看着田七笑得没心没肺的一张脸,突然就觉得有些恼怒。这算什么,凭什么,他苦苦压抑自己,他却淡若风轻,浑不在意。口口声声说着思念,却是混不吝逮着什么都敢说的一个油条。
能够轻易说出口的思念,并不是什么有分量的思念。纪衡知道自己偏要相信,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田七总说喜欢他,也许是真的喜欢他,但到底喜欢到什么程度,那就不得而知了。总之纪衡知道,他把田七赶走时,田七没有丝毫失望悲伤,反而很高兴,还想干脆出宫。
这样一个人,能有多喜欢他呢?
他突然就觉得挺没意思。好像本该两个人一起唱的苦情戏,到头来只他一个人在卖力,另一个已经忘了词儿,在台上呼呼睡大觉。
是吧,挺没劲的。纪衡终于又给自己找了一个远离田七的理由。他放开田七,面无表情说道,“以后不许再出现在朕的面前,否则,”顿了顿,咬牙来了个狠的,“杀无赦。”
田七好心提醒他,“皇上,您说过不杀我的。”
“赶紧滚!”
田七只好灰溜溜地走了,一边走一边腹诽,还说什么君无戏言,这皇帝太不厚道,还不如她这当太监的有诚信。
***
田七虽被下了禁令不许见皇帝,但她身在宝和店,却心在乾清宫。她一直密切关注着纪衡的动向,不为别的,就为闹清楚孙从瑞有没有来告状。她心想,实在不行干脆直接跑路算了,天大地大,想找一个人未必容易。
等了一天多,没等来孙从瑞,却等来了先发制人的小王爷。
纪征这回为了田七也豁出去了,干脆亲自去找纪衡告状。他是皇上的亲弟弟,告状都不用写奏章,直接去哥哥面前一顿倾诉:自己好好地在酒楼与朋友吃饭,却不想孙蕃突然闯进来口出狂言,还要打人。他们为了防备,也只得反击了几下。混乱之中他不小心把孙蕃给打了云云。
纪衡一听说里面有田七的搀和,立刻把耳朵竖了起来。
纪征是何等心思通透之人,他早看出来,皇兄不喜欢他和田七搅在一起,甭管原因是什么。因此纪征解释道,“田七只不过正好遇上我们,在一处吃了几杯酒,也被孙蕃他们追打了几下,说来竟是我们连累了他。”
纪衡心沉了一沉。不过他要真相信纪征的一面之词,那他就不是纪衡了。但他有一个疑问,纪征在外面和人打架便打架,看样子又没吃亏,何以要告到御前来?他这弟弟可不是那没骨气的人啊…
很快就有人为他答疑解惑了。
孙从瑞老泪纵横,说自己儿子被宫中内侍给害了,请皇上看在他这张老脸的份儿上,还儿子一个公道。
其实孙从瑞是一个内敛隐忍的人,一般的意气之争他也不可能来找皇上说理。可是自己儿子好好的,站着出去抬着回来,他这当爹的怎么可能不心疼。求医问药地诊治一番,儿子醒了,幸好脑子伤得不重,只是大腿骨裂了,要好好地养些日子。孙从瑞问儿子是怎么回事,原来是被一个太监打了,就是那个曾经很红现在已经被皇上赶出乾清宫的田七。真是岂有此理,这群阉货以为自己是谁,天子脚下就敢行凶伤人。孙从瑞也是爱子心切,相信了儿子的一面之词,以为是田七故意挑衅。于是就这样跑到皇上面前痛哭伸冤。
他来得挺是时候,宁王爷还没走呢。
听完孙从瑞的哭诉,纪衡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纪征。早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原来还是为了田七!
其实想为田七出头的并不只有纪征一个。郑少封和唐天远都想来。但是郑首辅一听说儿子跟孙蕃干仗还想往御前找不自在,就毫不犹豫地把郑少封关起来了,不让他出门。而唐若龄听了儿子的陈述,也拦住了唐天远,让他稍安勿躁。
唐天远不解,唐若龄解释道,“宁王必会为此事出头,我们先静观其变。孙蕃没死,你那朋友也不会那么快送命。宁王为孙家的仇人出头,这时候正可以看出他在圣上心中的分量。”
宁王几年前跟今上有嫌隙,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但是事情过去这么久了,皇上对宁王是否依然有所忌惮?这些年朝中大臣多半不敢结交宁王,可如果皇上已经对宁王放下成见,那么宁王将是一支很好的力量。
唐天远知道父亲的意思,他虽不大情愿,却也无法,只得先看看形势再说。再说,凡事也要有个考量,不能意气用事,如果宁王救不了田七,他唐天远去了也白搭,只能另寻他法。
养心殿里,田七又被提溜到纪衡面前。
虽然出尔反尔的是皇上,昨天还说了不许田七见他,今天又把她抓了回来,但田七为着自己的脑袋着想,还是想办法把脑袋蒙了起来才去的,这样就不算出现在皇上面前了吧。
她做事一向认真,蒙脑袋也蒙得很地道,以至于自己的视线也被罩住了。
纪衡坐在养心殿的书房里,下首纪征和孙从瑞也分别被赐了座,室内一片肃静。三人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穿着太监公服的人从外面走过来,头上罩着青色的硬布筒,布筒直楞楞地向上挺着,活像是一个大烟囱。这移动的大烟囱两手向前胡乱摸着,走到门口时,“咚”地一下撞上了门框。
室内三人都有点傻眼。
田七揉了揉脑袋,换了个方向继续向前走。她被撞得有点晕,走进书房,估计了一下位置,对着孙从瑞倒地便拜,“奴才参见皇上!”
孙从瑞吓得从椅子上摔了下来,滚了一滚跪在纪衡面前,“老老老老臣该死!”
盛安怀看不下去了,走过来扯了田七一把,把她扯对了方向。
田七又拜,“奴才参见皇上!”
纪衡摆手让孙从瑞坐了回去。他被田七气得有些头疼,“你怎的做如此打扮?可是有什么见不得人?”
“皇上,奴才怕被您看到,影响皇上心情。”田七解释道。
纪衡被她堵得牙根发痒,他懒得追究此事,问道,“朕问你,孙蕃的腿可是你打断的?”
哦,原来他只是断了腿。田七心内思量着,答道,“回皇上,奴才也不知道孙蕃是不是我打的。当时奴才和孙蕃都出于乱斗之中,然后他就受伤了。不过奴才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奴才以为,孙蕃不知礼数,丢了孙大人的脸,还污蔑宁王爷,本该好好吃点教训,被打断腿也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