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老师,听说摸底考的排名出来了,何也这次排第几?”何妈妈向来要求高,何也每次考试的分析,她几乎都能写一篇论文。
何也这次还好,只掉了十多名。十多名,总分也就相差几分。何也已经够乖了,童悦不想他被训,于是委婉地道:“哦,这次考试其实是帮学生们收收心的,学校没有排名。”
何妈妈的音量瞬间就高亢起来:“开什么玩笑,现在是什么时候,学校还玩这种游戏?是不是何也考得不好?童老师你别瞒我,我顶得住。现在发现问题还来得及解决。我知道童老师没有结婚,无法体会做父母的心。当初我们家长并不同意童老师当班主任,可郑校长说你能干、细腻,善于和学生交流,我们也就勉强接受了。高考对于一个家庭意味着什么,对一个孩子的人生有着什么意义,童老师,你真的明白吗?”
童悦撇嘴,暗暗拭汗:“请何也妈妈放心,我会尽我所能做好我的本职工作。何也这次是正常发挥,他今天应该会带试卷回去。”
何妈妈似乎并不满意童悦的回答:“我也想放心,可以童老师的表现,我还真不敢。下一次考试
,希望童老师第一时间可以告知我何也在年级的排名,这是一件严肃的事。”
挂断电话,童悦无力地倚向椅背,苦笑着捂脸。她真想给郑治打个电话,问问让她执教强化班的那天,他真的没喝醉吗?这个班主任,从身体到心理,真不是一个“累”字可形容的!
到达咖啡馆,比约定的时间迟了十分钟。咖啡馆应景地在门口弄了些气球和礼带,稍微让人感觉到一丝节日的气氛。
童悦收起伞,抖了抖伞上的雨珠,弯腰将伞放进门口的竹篮中。直起身时,她差点撞上一个也正弯腰放伞的男子。她忙抱歉地笑了笑,男子温和地回以一笑。
男子看上去比童悦大不了几岁,谈不上十分高大、帅气,当然,他的长相并不差,可以算是英俊了。但让人心生好感的并不是他的长相,而是他的笑容、举止,特别温厚、谦和,似乎性格很好。这样的男子,如果女友迟到一两个小时,大概都不会发脾气。
男子礼貌地替童悦推开门,做了个请进的手势。童悦轻轻道了声谢。在她前面进门的一个微胖妇人突然掉头越过她,一把拽住男子:“少宁,我觉得还是去买一束花比较好,你瞧瞧这进进出出的,哪个手里没有花。”
男子好脾气地笑笑:“妈,第一次见面就送花,会让人家姑娘为难的!要是人家没看上我,这花是收还是不收呢?”
“我儿子这么优秀
,只有我们嫌弃她的份,她没看不上的道理。不过我已经打听过了,今天这姑娘是真不错,你一会儿得热情点。”妇人的笑声是从鼻孔中发出来的,笑时眼角上吊,仿佛在居高临下,俯视众生。
“你可真是我亲妈呀!”男子脸上的笑有些无奈。
妇人纳闷道:“这还有假的?”
男子轻声道:“妈,这样可好,我一会儿还要赶飞机,买花肯定是来不及了,我们就多点些吃的,行吗?”
“也行。你要是想和那姑娘交往,你就拽一下妈的衣角,然后你忙你的去,后面的事就交给妈。”
童悦把脸别向一旁,佯装看着墙壁上吊着的一个海螺风铃。有这样一位听话的儿子,做妈妈的一定很有成就感。
大厅的卡座已座无虚席,童悦找了很久,才看到有些拘谨又有些激动的李想。早就做好了思想准备,但在这一刻,童悦还是有掉头逃离的冲动。
看到朝自己走来的童悦,李想眼里突然燃起两团明亮的火。这并不令人畏惧,令人畏惧的是桌上一盆精心包装的正盛开的铃兰。
童悦第一次给强化班上班会课时,仔细地介绍过自己。她说完自己的年龄、身高、体重,然后说自己最喜欢的花是铃兰。
深呼吸,再深呼吸,再深呼吸。
如果时光倒退十年,看到这个场面,她估计会激动得热泪盈眶。不管爱与不爱,李想这样的大才子肯如此用心,光虚荣就够
了。可如今她已芳龄二十七岁,硬生生惊出一身冷汗。
李想,单眼皮,大长腿,从高一起,成绩就保持年级第一。他篮球打得不错,跳高在省内拿过冠军。郑治说过,即使李想高考考砸了,凭体育加分,国内排名前十的高校依然可以随便挑。
在执教强化班之前,童悦和李想没一点交集,她真的不知自己怎么就入了他的眼。因为她,李想硬是把一个理科学霸逼成了一个少年版的徐志摩。一天一封信,有时是诗,有时是歌词,有时是梦呓一般的只言片语。不知他用了什么方法,每天都能把信准时放在童悦的办公桌上。童悦想过,高考后填报志愿,她建议李想填报谍报专业,简直太适合了。
谍战前两年,李想似乎并不在意童悦的回应,他只是享受这种追求的过程。童悦也就装傻,当没这回事。到第三年,李想成了童悦的学生,他不知怎么想的,珠帘卷卷,天窗打开了,童悦的傻也就装不下去了。哪个年轻老师没有被学生暗恋过,这样的恋如烟花,被风一吹就散了,不必太在意。可对方是李想,常规路线不能走,所以她来赴了这次约。
“等很久了吗?”把花盆往里挪了挪,童悦尽量以一个师长的口吻问道。
李想很紧张,一反课堂上的气宇轩昂,握着茶杯的指尖轻轻地哆嗦:“没、没有很久,我、我就是担心老师不来。这花是送
给老师的。”
“嗯,很漂亮。”隔着玻璃纸,依稀都能闻到铃兰的清香。
“我原本想买玫瑰的,可放不了几天,花就谢了。还是铃兰好,今年谢了,明年还会开,而且是童老师喜欢的。”李想羞涩地笑笑,把菜单递给童悦,“这家的圣代很好吃,老师要不要点一杯?还有……奶茶和萝卜包都不错……煲仔饭有很多种口味。”李想转过头,轻按住胸口,心跳得太快了。
邻桌的男子讶异地朝他投来一瞥,然后目光轻轻扫过静静端坐的童悦。童悦假装没察觉,真巧,在门口遇到的那对母子的桌子竟然和他们紧挨着,他们约的客人也来了,是一位爱笑的女子,说两句就笑一下。
“不用了,我只坐一会儿。”童悦谢绝了李想的推荐。
“老师另外还有约?”李想急了,抢着给两人各点了一杯奶茶。
“没有,明天的课件我还没做。”
“那吃完饭,我送老师……”李想小心翼翼地放缓呼吸。
音乐从屋顶四角吊着的小音箱里流淌出来,水一样透明的音质,钢琴键一样光滑,小提琴弓弦般纤细和敏感。童悦瞧着一桌桌的情侣、恋人,心里不知怎么的生出一缕悲凉。
“我知道我这样很冒昧,现在我还是老师的学生……我看过很多报道,中学的师生恋里,老师总是受指责的那一个。我不会让老师这样被动的。”说到这儿,李想的神情郑重了起来
,显出一种不合年龄的沉稳,“在学校,我会遵守学校的所有规则,不让老师为难。可我的心等不到明年高考了,我怕别人也会喜欢上老师,我更怕老师喜欢上别人。老师……”
“谢谢!”这两个字,童悦是出自肺腑的。以李想这样的年龄,能考虑如此周全,真难为他了。
“老师能等我到明年高考吗?”李想搓着双手,不敢看童悦的眼睛。
童悦沉思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打开包,从里面的隔层翻出工资卡,摆在李想面前。
“我现在每个月的工资是四千八百元,加上补课费、班主任津贴、课时津贴,一个月最多能拿六千多。我没有房子,也没什么存款,物价这么高,暂时还没有能力承担你读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
李想呆住:“那些我爸妈可以承担的。”
“如果结了婚,你不就是我的义务?幸好你快成年了,不然我还要做你的监护人。”童悦认真地道。
“结婚?干吗要……结婚?我只是……想和老师交往。”李想神色惊惶。结婚于他太遥远,也深奥。
“你从来没有想过要和我结婚?”童悦蹙起了眉头。
“当然有……但不是现在,至少大学毕业,我找到工作,可以吗?”
“李想,我已经二十七岁了,女人过了三十,生孩子就会有危险。我想结婚,想生孩子,我不想花太多的时间去做无谓的交往、试探、沟通,你做好做丈夫
和爸爸的准备了吗?”
“我……”满脑子罗曼蒂克的少年在童悦的目光中显得无措又慌乱。他没有办法回答,心里很难过。这样现实、庸俗的话怎么会出自这么清丽脱俗的童老师之口呢?
童悦不动声色。她知道自己终会伤害他,那么干脆一次就让他疼得刻骨铭心。从此以后,他才会踏实地念书,做自己该做的事,在合适的年纪去爱合适的人。
很久很久以后,当他突然回想起这一天的事,也许会明白她的深意,希望不要太恨她。
“别人的爱情不是这样的!”李想满脸通红,班上有好几对班对,他知道他们是如何交往的。
“那是你们的爱情,花前月下,有情饮水饱,而一个二十七岁女人的爱情,是油米酱醋茶的现实和安全感。”
“二十七岁很大吗,老师真的多虑了。伊能静四十好几了,去年刚结的婚,她老公比她小十岁,他们……很幸福。”
谢天谢地,他还没脑袋发热到忘了年龄的差距。
“可这是她的第二段婚姻,在这之前,她和哈林结过婚,并育有一子。你希望我像她那样吗?”
李想的脸已经不是红,而是青,再是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把花拿去退了吧!”童悦一字一句,字字句句像寒剑般刺过去。李想疼得不能自已,腾地站起,夺路就往外跑。
“李想……”童悦叫住他。
李想痛苦地回过头,眼中闪烁着期盼。
“把单埋
好再走。”学男人邀请女子赴约,这是起码的礼仪。
邻座男子嘴里刚好含了一口茶,“噗”地喷了对面女孩一脸。
李想落荒而逃。
童悦端起奶茶,一口一口喝尽,然后抱起那盆铃兰离开。她可以拒绝他的喜欢,同样,她必须尊重他这份夭折的青涩恋情。爱的本身并没有错,错的是她不是他的那个人。
经过邻桌时,男子站了起来,他的椅子并不影响她通行,但他还是把椅子往里挪了挪,童悦不得不停下看向他。刚才的一幕,他大概都听到也看到了,童悦再怎么正义凛然,脸还是羞红了。
他含笑挤了一下眼睛,随和的样子让人一点也讨厌不起来。他一直待到现在,今晚的相亲应该算成功了吧!
拉开门,扑面而来的雨让童悦瑟缩了一下。风比来时猛了些,雨也大了,隐隐能听到大海的咆哮声。伞根本打不住,童悦不得不打车回租处。
和她合租的凌玲不在,大概是和孟愚过七夕去了。凌玲是孟愚来实中的另一个附加条件,要来就得来俩。他们俩从高中时就恋爱了,然后念了同一所大学,只是凌玲的专业是英语。她现在是高一普通班的英语老师。
专家说,要结婚,还是要从学生时代开始谈恋爱来得安全,出了社会,房子、钱、工作等等都会被算进去,想找个和你一起白手奋斗的爱人太难了。
孟愚和凌玲很幸运。
撕开玻璃纸,把铃
兰小心地放在窗台上。雨丝斜斜地打过来,铃兰舒展了枝叶,很快就在夜色里摇曳生姿。童悦静静地站着,今夜月亮不知藏哪儿去了,但她知道它一定会从某个地方注视她这扇小小的窗口。静立的她犹如一张被处理过的黑白照片,显得那么不真实。
手机在黑暗里闪了一下,有短信进来。她打开,是一首浅白的诗——
那一年 我在水边
听到了 一只翠鸟的啁啾
我怕惊动她
静静地立 静静地听
今夜 细雨敲打着窗棂
一下 一下 有如翠鸟的啁啾
啊 她在说些什么话
突然很想很想她
“毛病!”童悦冷哼了一声,然后点击了“删除”。
作为青台市十六所中学里名列前茅的实中校长,郑治既有着为人师表的严肃稳健,又有着商人的玲珑与圆滑。实中原先只在市中心占了一小块地方,篮球场都是袖珍型,去年不仅整体搬迁到海边,面积大了十倍不止,树木花草,教学楼、宿舍楼……一幢比一幢漂亮,都快成青台一景了。
对于实中要搬迁到海边,当初有不少人颇有微词。那儿要是建个酒店,多少海景房,收益多可观呀!把学校建那儿,听听涛,看看海的,谁还有心读书呀?郑治说美景固然让人容易懈怠慵懒、迷失,可如果能抵制,那还有什么不能做的?高考又算什么?这是有先例的,历史上著名的书院都建在风景名胜处。在一个家庭
里,父母都是把最好的给孩子。作为父母官,也应如此。少年强则国强。此话一出,谁还敢吱声。
要抵制诱惑,必须要有强大的意志力,而有强大意志力的前提,则是要有一个强健的身体。做操是花拳绣腿,晨跑才是真格的。每天早晨,除非下雨天,雷打不动一千米,班主任一视同仁。
强化班是学习上的领头羊,跑步也得在前,而童悦就是领头羊们的牧羊女。才第二圈,童悦已经气喘如牛,汗如雨下。何也看了她一眼,悄悄把步子跟着放慢。
童悦看他眼睛下一片青黑:“妈妈昨晚又给你加作业了?”
何也轻轻“嗯”了一声,推推大大的眼镜:“虽然我睡眠少,可质量高,不会影响我实现梦想的。”
“你的梦想是什么?”童悦拭了把汗,她实在跑不动了,无视年级组长的瞪眼,拉着何也跑出队伍,假装找何也谈心。
“我的梦想是星辰大海。”何也最崇拜的人是霍金,他梦想有一天可以去剑桥读书,做他的学生。在天气晴好的晚上,仰望星空,和他一起谈论黑洞、虫洞、琴马座等种种神秘的事物。
“呃,那是要先学游泳还是要先学飞翔?”
“可能都要会一点吧!”何也瞅着童悦被汗濡湿的面容,晨光里,细白如水一般的柔润,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疑惑,这么漂亮的女生怎么会学物理?不是说理工科女生都是恐龙级的吗?
昨
晚明明才下过雨,却感觉不到一点雨后的凉爽。童悦以手为扇扇了几下,瞧着跑过去的领头羊们,扭头看何也:“李想今天没来上学?”
“海上有雾,轮渡停了……”何也看着从海面爬升到树梢的朝阳,蓝得像绸缎一般的天空,把后面的话默默咽了回去。
应该是闹情绪了,失望?羞恼?气愤?怨恨?都会有一点吧,不过童悦相信这些情绪都会过去,李想是个理智的人,他们不会老死不相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