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童悦看着童大兵那副自责不已的样子,悲从心起,眼睛都红了:“我哪里辛苦了,你不知道别人有多羡慕我,而且……少宁待我很好。”

“你不该匆忙领证的,你年纪是不小了,但总会遇到一个合适的。爸爸就是气你这一点。好与不好,我都看在眼中了,钱多又有什么用,日子还不是不好过。你婆婆可不是个好侍候的人,而且少宁的老板还是那个男人的老婆。唉!”

童悦的泪夺眶而出。在童悦的心里,童大兵是一只不折不扣的大鸵鸟,他把自己埋在象棋的世界里,自娱自乐。可原来他什么都看得清,什么都识得明,只是能力有限罢了。

“这都快结婚的人了,哭什么呢!谁家没个意外啊。”钱燕提着包从外面进来,看到童悦一脸的泪,有些来气。

“阿姨,要不要请个看护?”童悦没跟她计较,体贴地问道。

“这事我会考虑的,你去忙你的婚事吧!小悦,结婚那天你爸爸是没办法挽你进礼堂了,你自己的妈妈还活着,我好像也不合适替她去送你,你可能要自己走进去。”

“我会送小悦进去的。”彦杰一身风霜地从外面走了进来。

第九章 上帝之眼

从医院出来,天空突然飘起了细雪,这是青台今年的初雪。雪花很细,没有风的伴奏,舞姿非常缓慢,在童悦的视线里划出无数道流痕。她伸手接住一片,就这一伸手的距离,雪花已融成了一滴水珠。如此脆弱,如此柔弱。

彦杰的雷克萨斯从夜色中无声地驶近她。难怪他看上去那么疲惫,从上海到青台,足足开了九个多小时。钱燕问他什么事这么赶,他理所当然地回了一句:我想家呀!然后他说自己最近不太忙,可以待到春节以后再回上海。童大兵开心极了,这样小悦的婚事你就费心些,我现在行动不方便。

童大兵只要在医院住两天,然后就可以回家休养。钱燕就在这家医院上班,跑前跑后省了不少事。九点刚到,童大兵就催着童悦回家去。

彦杰探过身,替她打开车门。只在外面站了十多分钟,整个人好像都冻得快要失去知觉了。彦杰倒是不怕冷,穿着一件黑色皮衣,帅气精练。

车灯下,雪花如棉絮,洋洋洒洒地打着旋儿。

“我们去吃点东西吧!”晚饭是在医院里吃的盒饭,又冷又干,两个人只动了几筷子。等绿灯时,彦杰扭头看她。她正在搓手,手指头冻得麻木了:“我不饿。”

“嘴唇都紫了,吃点热的暖和暖和,就建行旁边那家火锅店。”彦杰扯着嘴唇笑,眉眼弯弯的,“以前你最爱去那儿吃东西了。”

那家小

店很应季节,春秋卖面食,夏天卖冷饮,冬天是火锅。暑假里,钱燕说空调太费电,除非是晚上上床才准开一会儿空调。青台的夏天也是火老虎,待在屋子里,汗湿衣衫,呼口气都是滚烫的。建行大厅的冷气向来开得足,还有宽大的座椅。她就把书和作业带过去,在那儿一坐就半天。吃饭的时候,彦杰会骑自行车来接她,有时还会在隔壁给她买杯酸梅汁。她坐在后座上,喝上几口,就伸到前面,他低头吸一口,俊容夸张地扭曲着,说酸梅汁是这个世上最难喝的饮料。她笑了,笑得像春天绽开的花骨朵。

“不要了,哥。你挺累的,早点回去休息吧!”童悦慢慢地压下心口汩汩泛起的惆怅。

彦杰以为她是怕烦,沉吟了一下,把车缓缓停在路边:“那你在车上坐一会儿,我去给你买杯热饮。”

她忽地侧过身,朝他吼道:“韦彦杰,够了,不要再对我好了,不然我会很恨你很恨你的。”

江冰洁走后,她突然从一朵温室里的小花长成了一株无依无靠的小草。童大兵的忽视、钱燕的冷漠,十四五岁的时光里,心思慢慢地长,日子是那么黯然无光,而彦杰却像她生命里的一盏明灯。在这盏明灯前,她不是钢铁侠,不是刘胡兰,她是彻彻底底的小叛徒,轻易就投降了。

可是当她化身为一只飞蛾,奋不顾身地扑向那盏明灯时,灯灭了。在

黑暗里摸索的日子并不好过。但不好过,也得咬着牙忍。她曾经颤抖着双手把自己的心捧到他的面前,说:哥,咱们都不结婚,就这样过一辈子,好吗?他默默地看着她,然后笑了,似乎她说了个非常好笑的笑话。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再回到彦杰初来的那个夏日,她不会给他拿水,不会叫他哥,不会再要他一点一滴的好。不曾得到,也就永远不会失去。

车内的空气缄默如冰。许久后,彦杰轻轻吁了口气,发动引擎,谁也没有再说话。实中门口,接孩子的车排成了一条长龙,雷克萨斯不好过去,她就在马路对面下了车。

“哥,再见!”她乖巧体贴地道别,好像刚才疾言厉色的是另一个人。

彦杰默默地看着她走远,伸手从裤口袋里拿出一支烟,点上,一口一口地抽着,吐出烟雾。

不知什么时候,雪已经停了。

童悦到班上转了一圈,临近期末,为了过个好年,每个人都很拼。然后她开车回家,下车时,下意识地抬了一下头,看到从窗户里透出柠檬黄的柔光。

叶少宁一身舒适的家居装,头发湿漉漉地向后梳着,显然已洗过澡了。屋子里开了空调,暖暖的气息润湿了童悦的心。

“晚饭在哪里吃的?”她边脱大衣边问。

“工地上。”

“那我再给你去做点面。”她挽起袖子走向厨房。

“不用了,来,我们说几句话。”他牵着她的手走

向沙发。电视机开着,《探索》频道不知在讲太平洋里的哪座海岛,神秘而又诡异。

“郑校长今天有没有找你?”叶少宁双手搭在她的腰间,发觉她的腰好像比前些日子又细了些,再往上看,下巴瘦得尖了。

她看着他。

“你同意我的建议吗?童悦,疲累一天回到家,面对一屋子的冰冷,以前一个人不觉得有什么,可现在我们结婚了,我就不能接受了。其实我更想让你换份工作,如果没有合适的,在家待着也行,我会赚钱的。嗯?”他的语气是怜惜而不舍的,却也是不容商量的。

童悦的喉间一滞,嘴里一阵阵发苦:“少宁,我知道家里不差我这几个钱,但我想拥有属于自己的人生,有我自己的生活圈子、朋友和同事。这届强化班,我花了很多心血才让他们接受我,现在突然就说不做了,这很不负责任。”

“你这么敬业,到底是为了你崇高的职业道德,还是因为想经常见到某个人?”他站起身,冷冰冰地看着她。

她愣怔地迎视他,以一种难解的表情。然后,她自嘲地勾起嘴角:“少宁,在你的心里,是不是也认为在我们的婚姻里是我高攀了你?”

他皱眉道:“你这是什么念头?”

“我一直都自认是个称职的、有责任感的老师,你不能肯定,但至少应该尊重我的工作。你不喜欢我的工作,不喜欢我的同事,你刚认识我的家人

,也谈不上喜不喜欢。我现在想,我究竟是凭哪一点让你许下一辈子的承诺的?你希望我成为你的附属物吗?如果是这样,我不见得是个合适的人选……”她有点激动,按住胸口仰起头,深呼吸,“我现在站在这儿,是因为你温和又体贴。为你做每一件事,我都觉得温馨、甜蜜……”她的语调轻轻地战栗了一下,然后咬了咬唇,起身去衣架上把刚拿下的大衣复又穿上。

“你要去哪儿?”他的心里一阵发慌。

她从包里拿出新房的钥匙,平静地说:“明天国美电器的员工要去安装空调,调试电视、冰箱什么的,你抽空过去看看。中午家饰广场会送沙发过去,选的卧具和餐具也是明天送货。到的时候你检查一下。我这几天回家去住,我爸摔了一跤,我回去帮着照顾一下。”

她把门钥匙和车钥匙一起放在桌上,然后系上大衣的腰带,背好包折过身去。

他盯着她,她是那么冷静、果决,仿佛她这一出去,就不会再回来了。

一直以来,她真的没让他费过心思。追她追得很容易,她表现得太体贴,也太在意他。她识大体,懂世事,处处熨帖着他的心,好像他是自己生命的全部。所以他自以为是地认为她人生的轮盘就应该随着自己转,却从不曾想到,其实她也可以这样拿得起,放得下。

“童悦,不要孩子气。”胸膛起伏得很厉害,仿佛

有许多话要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说他被苏陌刺激到了?说他害怕她被凌玲带坏?说乔可欣的话对他还是产生了影响?于是千方百计让她远离教育那个圈子,那么,她就是完完全全属于他一个人了。

她转过身,苍白的面颊上浮现一丝苦笑:“就因为我不是个孩子,我才必须离开。再留下来,我不知道自己会说出什么不计后果的话,做出什么不计后果的事。早点睡吧,我走了!”她穿上还留有余温的鞋,拉上门。

电梯也非常配合,就停在这一层。她倚着墙壁,看着电梯上方跳闪不停的数字,闭上眼,遮住眼中的痛楚。她也累了。

先前的细雪只是序曲,短暂的停息之后,漫天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而来。仿佛电影中为了强调某个煽情的画面,突然加进了低沉的大提琴音,催泪的效果一下子达到顶点。

童悦是个冷情的人,或者说是个理智的人,她不会让自己太过于情绪化。

这种高档小区的外面,出租车向来很少,再加上这种天气,那就少之又少了。童悦走了一站路才碰上一辆的士,还是与别人拼车。那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冷着一张脸,提着行李,讲普通话。司机热心地一路为他推荐熟悉的酒店。他深深地看了童悦一眼,在青台市公安局附近下了车。

“送我去实中。”童悦说道。

家是肯定不能回的,钱燕和童大兵都在

医院,家里只有彦杰,他们已不再是十二岁与十六岁了。桑二娘的鱼缸是暗夜里的繁花,她的心情不适合在那儿安放。其他地方,也只有实中了。

外面已是白茫茫的一片,车开得极慢,司机低咒着这该死的鬼天气,童悦没有心情应和他。

童大兵离婚以后经常喝得大醉,一醉了就躺在床上放声号哭。她坐在漆黑的客厅里,一天没吃饭,很饿,想下楼买点吃的,可口袋里没有钱,只能忍着。那时她就想,一定要好好读书,以后找一份好工作。即使身边的人都抛弃了她,她还能给自己买吃的喝的,有房子住,能洗热水澡,有干净的衣服换,夜晚回家可以为自己点一盏明亮的灯。不仅如此,工作还可以暂时转移自己的痛苦,觉得自己是被尊重的,也是被需要的。尊严是一个矫情的词,但在某些时候,有一份自立的工作,就可以成全这份矫情。

“美女,到了,三十块。”司机回过头来。

这个价格差不多是平时的双倍,她没有质疑,毕竟天气这么寒冷,提价是应该的。于是她递过人民币,推门下车。

“美女,你落下东西了。”司机叫道。她回过头,俯身从座椅上捡起一张名片,应该是刚才那个男人的。名片上只有名字和电话号码,头衔和地址啥都没有。名字取得就如这天气:冷寒。童悦转身把名片扔进了门口的垃圾筒。

实中的大门

已经关闭,她敲敲侧门,值班的保安探出头,哆嗦着给她打开门:“童老师,学生出啥事了?”

她模糊地应了声,直接去了女生公寓。希望公寓里的单人床不会太窄,可以容她挤个一两夜。

女生公寓的辅导员正在走廊上团团转,看到她,意外地长舒了一口气:“童老师,你也听到消息了吧,我刚要给你打电话。”

“呃?”

“你们班的女生刚刚过来说,徐亦佳不知去哪儿了,到现在还没回宿舍。我去过洗手间、教室,也在校园里的每个角落都找过,就是没见着人。”

“下晚自习时,我还看到了她。”童悦转身看看外面的大雪,心提到了嗓子眼。

“大家都这么说。可是人呢?”辅导员都快急哭了。

童悦叫来几位女生,与徐亦佳床挨床的女生说,她们是一起回宿舍的,熄灯前,徐亦佳收到了一条短信,然后就出去了。童悦拨打徐亦佳的手机,处于关机状态。童悦不允许自己多想,让女生们回去休息,自己顶着风雪跑去保安室。

“下晚自习时,那么多走读生,而且天这么冷……”保安心虚地辩白,“现在先不说这个,找人要紧。”

没敢惊动徐亦佳的家人,值班的两个保安全出动了,还有几个辅导员,外加童悦,几人分成两路。实中附近没有网吧也没有夜店,几家小吃店也早早地关了门。两站地之外却是青台的繁华地段,即使天

寒地冻,照样灯火辉煌,歌舞尽情。

深夜一点,在一家游戏室的角落里,童悦终于看到了与一个满脸痘痘的男生偎依而坐,笑得眉眼生动的徐亦佳。在那一刻,她明白了彦杰曾经掴过自己那一巴掌的心情,不是怨也不是恨,而是后怕与担心。她也想掴徐亦佳一巴掌,狠狠的,但她没有力气。徐亦佳胆怯地往男生身后躲,男生勇敢地直视童悦,最后还是慌乱地垂下了眼帘。

男生是徐亦佳原先的同学,可惜徐亦佳借调到了实中。这时间一长,男生承受不住相思之苦,大雪天跑过来,就为了看徐亦佳一眼。也只有这般年纪才会做出这种疯狂的行为,似乎爱情就是天底下最最重要的事。童悦记下了男生的名字,请一个保安送他回学校,自己则领着徐亦佳回实中。在路上,她请辅导员对这件事保密,要是传出去,徐亦佳必然是要受处分的。

徐亦佳这时反倒大义凛然起来:“我无所谓,大不了我还回原来的学校。”

童悦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她抿着唇,惶恐地别过头去。

夜终于静了。

“童老师,都这个时间了,你就别回去了。”辅导员说道。

童悦轻叹,这倒真给自己找了个留宿的好理由啊。徐亦佳与另一个女生挤了一张床,给她腾出一个地方。她听着浅浅低低的鼾声,还有小女生的梦呓,好似又回到了读书的时光。那般无忧无虑,头

一挨上枕头就睡沉了。此刻,她的身子明明又累又乏,神经却亢奋得很。她想着许多年以前,许多年以后,以前和以后都不真实,悠远,缥缈。眼睛又胀又涩,闭上后,感觉有泪从眼角滑落,她悄悄擦去。

耳边忽地听到轻轻的叩门声,她吓得立马坐起来,心跳得极快,出了一身冷汗。

女生们睡得都很沉。敲门声还在继续,还伴有辅导员压低音量的声音:“童老师,童老师……”她定了定神,披了大衣下床,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打开门。过道上的顶灯把门外两人的身影拉得又长又远。

辅导员拧着眉,很烦恼不知该怎么说这件事。她才刚上床,保安就领着一个人来敲门。雪花落满双肩,头发、眉毛都白了,神色显得焦急而又不安。问清童悦就在楼上后,他非常礼貌地请她带自己上楼。

黑夜就是有一种无形的压力,男人的气息在这种压力中显得更加清晰,也更加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感。

童悦的表情呆到没有表情。

叶少宁一个大步迈上前,身子一低,抱着她的腰,一下子将她扛上肩头,转身下楼。童悦本能地捂住嘴,把惊呼生生地堵住。整个世界颠倒了,她听到他的呼吸急促。

辅导员瞠目结舌,这又是演的哪一出啊?

一跨出实中大门,叶少宁就猛地抬起手,“啪啪”,毫不手软地打了她的屁股两下。衣服穿得厚,明明不疼

,童悦却疼哭了,泪越流越猛,最后连鼻涕都出来了。

黑色奥迪尊贵地泊在风雪中,车内暖气开着,彦杰坐在车后座上,淡淡地看着被扔到副驾驶座上的她,撇了撇嘴:“我妹妹越来越出息了,都会玩离家出走了。”

她狼狈地裹紧大衣,拭着泪,死活不吭声。

叶少宁从另一侧上了车,从后座拿过一件羽绒服递给她:“穿上。”是命令的语气。

“先送你回去!”他又对彦杰说。

彦杰无奈道:“还怎么睡?半夜被你叫醒,大雪天的在外面游车河。你找家酒吧把我放下,我想去喝杯酒。”

“真是不好意思了。”叶少宁眼角睨着身边的人低头玩着十指,看上去挺安静。

彦杰耸耸地肩:“她这么不懂事,我做哥哥的也有责任,不好意思的人应该是我。不过,以后她再玩这一出,就真的和我无关了。”

叶少宁发狠道:“以后她也没这样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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