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是!”彦杰放松地半靠在椅背上,“开车吧!”
车在中山路路口停下,彦杰特地跑到前面揉揉她的头发,再刮了个鼻子,然后就走了。
“今天我就不陪你了,改天我给你打电话。”叶少宁降下车窗,寒冷的风从外面吹进来,童悦瑟缩地抱起双肩。
彦杰挥挥手,头也没回。
仰头看着风雪中的公寓,童悦无语。她走的时候可是如壮士扼腕般悲壮,这才过了几个小时,又站在这里,真像两
个孩子在玩捉迷藏。
楼道内安静得出奇,一声清咳都能引起很大的回音。电梯上行,电缆声轻轻的,她舔了舔嘴唇,想抽回被他牵着的手。他蹙着眉,又加重了力度。门一开,他就把她推进了浴室。水龙头开到最大,热气慢慢地弥漫开来。
她冲了个澡出来,看到只有卧室亮着灯。他背对着她伫立在窗前,英俊的轮廓仿佛是一幅静默的剪影。颈边细碎的发梢,在灯光下,幽幽地泛着深浅不一的光泽。
墙上的挂钟此时正指向三点。
已经这么晚了,好像应该上床休息了。但那人仍站在窗前,仿佛外面的瑞雪江山非常壮观,他舍不得挪开视线一般。她轻咳了一声,成功地让那人转过身来。房间内静得出奇,气氛有些迷离。
“童悦,我们这个婚姻你当真了吗?”他问道,不像是开玩笑,表情非常严肃。
她疑惑地皱起眉头。
“五个小时前,我站在客厅里看着你穿衣换鞋,拉开门离去,我突然就在想,我是你的什么人?”他清俊的眉眼间掠过一丝怅然。
“老公。”她的心弦轻轻颤动。
“我没有这种真实的感受。”他闭上眼,“你走得那么冷静,毫不拖泥带水,就像准备得非常充分一样。你丢下全部的钥匙,我看着你,下一刻你丢下的会是我给你的信用卡吗?不是,你把我丢下了,没有一点留恋。如果那时我冲动地说出一些话,比如我
们分开之类的,我想你也会毫不犹豫地点头同意,然后在瞬间内,把与我有关的痕迹迅速抹净,不带走一丝云彩地转身离开。你不曾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你也不曾把我当你的老公,你不曾对我撒过娇,你不曾向我诉说过委屈,你不无理取闹,你遇到任何困难,要么一个人解决,要么默默忍受。你随时都在准备离开。虽然你努力对我好,体贴我,为我们的婚事积极忙碌着,可是你的心却没有给我。如同上次你把我领到那个小面馆时一样,童悦,其实你并不信任我,也不信任我们的婚姻。”
她扯住睡衣的衣襟,两只手瑟瑟发抖。
他伸手按了按眉心,似乎疲惫不堪。
“而我却失控地对你提出一些无理的要求,妒忌吧,霸道吧,担忧吧,种种之类,人都有钻进死胡同走不出来的时候。其实说穿了就一件事,我只想确定——你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对不起,我忘了顾及你的感受。我就那么闪神了一会儿,追下楼时你就不见了。雪那么大,吹得眼睛都睁不开。你肯定认为我不会追下楼的,因为我对你没那么重视,是不是?一个男人在风雪夜把妻子气得离家出走,你是无法想象那种自责和恐惧的心情的。不敢去想你万一出现什么情况,我尽可能地加速,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你家,开门的却是个陌生男人。你父亲不只是摔了一跤那么
轻松,他是骨折住院了,你也没有告诉我。我挫败而又沮丧。你把手机关了,我们联系不上你。我和彦杰去了医院,去了中山路,去了一路上大大小小的酒店,就连乔可欣的公寓都去了,最后只是想来实中碰碰运气。当保安告诉我童老师在时,我差点跌坐在雪地里,心里什么滋味都有。”他张开双臂,笑得苦涩。
被泪水洗过的眸子眨了几眨,再睁开,心中某个坚硬的部位在一刹那柔如丝缎。窗外有“咯吱咯吱”的声响,似风动,似树动,也许都不是,仁者心动。原来是这种感觉,原来是如此美妙。
千言万语在心中翻涌,说出口的只那么简单的几个字:“少宁,我是你的,现在是,以后永远都是。”
一诺千金。
他们静静地相拥,一声不响,双臂的力气却是越来越大,像要把对方压到自己的身体里去似的。她的心中湿漉漉的,荡过来,又荡过去,那种感觉很熟悉,却又很陌生,是没有经历过的强烈。
童悦睡过头了。雪光从窗帘的下面漏进来,室内已是一片灯火通明。床上只有她一个人,怀里抱着个枕头。十点一刻,童悦看着挂钟,惊得一口气差点背过去,只穿着睡衣光着脚就跑出了卧室。叶少宁坐在桌边认认真真地写请柬。
“醒啦!”他抬起头,“我帮你请过假了,也做了饭,快去把衣服穿好,梳洗一下我们就吃饭。”
她
歪倒在沙发上,拍着胸口,气还喘不匀:“干吗不叫醒我?”
他搁下笔:“舍不得,看你睡得那么香。我起身时你还拽着我的手臂不肯松开,我怕惊醒你,就塞了个枕头过去。”
“你怎么也没去上班?”她扭头看,阳台上晾着换洗的衣服,理得齐齐整整,想不到他还会做家务。
“工作一年到头忙不完,结婚一生只有一次,这个轻重我要是分不清,你会不会罚我跪搓衣板?”他凑过去,挠她的痒痒。她躲闪着跑回卧室:“现在哪家还有搓衣板啊,要跪也只能跪浴缸了。”
他做饭的水平太一般,说是煮的粥,可揭开来一看,烂饭一坨。
“没事,再加点开水就成粥了。”她宽慰他。两个人就着小菜和加了开水的烂饭也吃得很香。
李婶今天被叶少宁打发去新公寓打扫并看着工人安装了,童大兵那边,他也帮着请了一个护工。昨天像泰山似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一堆事,他简而化之全都解决了。她想,有些事可能是自己想得太复杂了。
吃过饭,两人一同去医院看望童大兵。童大兵的情绪不错,现在有了护工,钱燕也不用那么忙了。彦杰不在,可能在家补眠。下楼时,叶少宁停下接听电话,她慢慢地在前面走着。楼梯拐弯处,一个男人正拾级而上。她随意瞥了一眼,“咦”了一声,是昨晚和她一块拼车的男人,叫冷寒。她之所以记
得这么清楚,是因为这个名字跟天气太相衬了。他也认出了她,漠然地颔首,然后匆匆越过。
叶少宁送她去学校。下车的时候,他递给她一沓请柬。几位校长是单独写的,其他的都是按办公室写的请柬。
她很惊讶:“你怎么知道谁在哪个办公室的?”他没有问过她。
他哼了一声:“用了心,有什么不知道。”
在一沓请柬的最下方,她看到了苏陌的名字。
“他是彦杰的老师,你在工作上他也很照顾,应该请的。”他的语气不疾不徐。
她捏着请柬,正好她也要找苏陌说事。
下午,童悦给苏陌打电话:“苏局,您什么时候有空,我想和你谈谈亦佳的事。”徐亦佳是他安排转过来的,她担心徐亦佳的家长会把这件事扩大化,告诉他是最好的。
“我一会儿有个短会,这样吧,一个小时后,我在丽园等你。”没等她回答,他就收了线。
她去了丽园,红色君威在银装素裹的映衬下显得分外火艳。一个领班经理样的年轻女子迎上来,将她带进最里端的一个包间。苏陌已经到了,面前摆着一杯绿茶,细长的芽尖在水中沉沉浮浮的。
“我们一会儿再点菜。”苏陌翩翩有礼地谢过女子。女子面带微笑,关上门离去。
他也给她倒了一杯茶:“小悦,我们很久没有一起吃饭了。最近很累吗?下巴都尖了。”
她忽略他语气中的疼惜,把昨晚的事详细
地说了一遍:“苏局,我想还是让亦佳回原来的学校就读,离家近一点,让家长费点心接送,避免再发生这样的事。”
苏陌叹了口气:“当初她爸妈找我帮忙,就是想让她和那个男生断了,没想到爱情的力量这么巨大。”
“我倒不认为掐断是明智的,剪不断,理还乱。如果再有下次,我还能幸运地在深夜一点的游戏城找到他们吗?”
苏陌笑道:“那不如把那个男生也转来实中?”
“实中是超市吗,见到人就欢迎光临。”童悦没好气地回道。
苏陌放声大笑,眼神明亮闪耀:“只是逗你的,你还当真了!哈,我知道了,我回去就给她爸妈打电话。不过我是不太情愿把亦佳再转走的,那样我见你的机会就更少了。”他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灼热与对她的渴望。
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冷着脸或出言驳斥,而是缓缓眨了眨眼,从包包里拿出请柬,推给他:“一月十六号,晚六时,恒宇酒店,请务必光临。”
苏陌没有打开,甚至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一丝变化,仍旧那么儒雅、亲和,就好像亦心还在,三人一块出来吃饭,一切都是那样温馨甜美。
“我一直在想,让你结婚是对的,经历过了,比较过了,才会确定什么是最适合自己的。我是个自私的男人,很强调自我。我很想用一些过激的方式来阻挠你的婚事,因为我爱你已爱到没了尊严,但那
样你只会恨我。好吧,结婚吧!除去一些外在条件,叶少宁也是一个不错的男人。但我不会给你祝福,我只在一旁作壁上观,男人的风度和大度其实是装出来的。小悦,三年好吗?在这三年里,你如果累了,倦了,走不下去了,给我打电话,什么时间什么地点都可以,我会来接你,给你想要的一切。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那个冬天站在彦杰后面对我盈盈一笑的小姑娘。但若你幸福,”他合上眼,声音微沉,仿佛不愿继续,“我会出国,做个访问学者,会和其他女子结婚。人没有孤单的权利。你别激动,这个机会不是给你的,而是给我自己的。”
时钟的秒针“嘀嘀答答”地跳动,长久的安静之后,童悦抬起头:“苏局,谢谢您和我说这番话,但我想不会有那样一天的。即使以后会跌得头破血流,我也不会左顾右盼。这是我的命,我认了。”
苏陌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好啊!亦佳让你那么累,我请你吃什么才能表达我的谢意呢!你想吃什么?”他按铃,准备点菜。
“不要了,我和老公晚上约好一块去恒宇酒店试菜。”这不是示威,而是事实。尊重事实,就是珍爱自己。
元旦,郑治咬咬牙,包括高三学生在内,全体师生都放了三天假。这三天,童悦一秒都没浪费,要么在商场里买买买,要么就是在去商场的路上。明明在上
海已经买了很多,可往新家一搬后,发觉差的东西太多了,衣柜里挂衣服的衣架、刷马桶的刷子、客人穿的备用拖鞋、厨房里盛汤用的勺子、玄关上方作摆饰的小瓷器……光清单童悦就写了六张。
三号晚上,她去“鱼缸”给桑晨送请柬,忍不住感慨:“怪不得人一辈子只结一次婚,实在是经不起第二次折腾了。”
“那是你没本事,人家还不是结了离,离了结,伊丽莎白·泰勒结过八次婚,她是老死的,可不是折腾死的,还有……那个什么国民老公,女朋友换了一茬又一茬,就是品味不咋样,换来换去都是一张网红脸。”桑晨说得咬牙切齿,手里的抹布都拧成了麻花。
童悦乐了:“我是没本事,你本事就很大吗?”
不知为什么,这句话像一簇小小的火苗,瞬间就点燃了桑晨手上的那支烟。当然,桑晨并不抽烟:“他迷上摄影了。”
童悦愣怔了一会儿,才明白这个“他”是指张青。
“这是他的风格,照片拍得很不错吧!”
“一个镜头四万块。”
童悦小心翼翼地看着桑晨:“他……向你要钱了?”穷游挥霍的是时光和精力,摄影可是烧钱的玩意儿。
桑晨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不一会儿,酒劲儿就上来了,不只是脸,连眼睛都红了。
“我披星戴月、喝酒喝到胃都烂了才赚几个钱,他敢开口吗?”
这是彻彻底底的假话,
张青能把自己的生活过得这么任性、肆意,有张家雄厚的基础,还有桑晨没有底限的支持。每个人活着,无论大与小,都有个目标。桑晨的目标就是可以让张青一直这么继续任性、肆意地生活下去。现在张青不需要桑晨了,她还努力什么呢?
“对不起!”童悦很后悔刚才自己取笑了桑晨。
“我不会和你计较的,谁让我们从不会说话时就认识了呢。”桑晨很大度。
两年多没有联系,这种情况有点像汪洋大海中的无名小岛,被海水吞没是迟早的事,而且无声无息,所谓的爱说没就没了。其实童悦一直怀疑张青是否爱过桑晨:“你要去找他吗?”桑晨看上去很潇洒,却是一根筋。
“我在考虑,是我亲自动手,还是花钱找个杀手?”桑晨的表情漠然,就像疼,浅浅的会尖叫,重了反而静若古井,不起微澜。
“别脏了自己的手。”童悦抓住桑晨倒酒的手,“过去的就当是日历,扔了吧!”
“我才不扔呢,我要刻下来,挂在这里,让来的人都能看见,都知道他是个渣……童悦,你说他是不是因为我变俗气了才不要我了?”
童悦该如何回答呢?如果可以,谁不希望自己是明月清风,但人是需要生存的,是庸俗的生活把我们变得无比庸俗。
高三整个学年几乎都是复习,高考才是压轴戏,期末考最多就是活跃一下气氛。这次期末考,由教
研室统一出卷,既是统考,各校之间就会有排名,年级组很重视这件事,特意腾出一周时间让学生们突击一下。这个时候,最是考验老师的应试能力,习题分类,再综合、延伸,试卷一套套地下发,然后根据考试情况分主次分析。
这一周,整个实中都笼罩在一团高气压中。强化班的气氛还算好,大概是复习得很不错。新年后,徐亦佳就回原来的学校去了,也没要童悦安排,何也又坐到了李想的隔壁,两人在早自习时就商量起假期要恶补哪几部大片。童悦在讲台上都能听出何也说起《地心引力》的兴奋劲,她想起何也的妈妈,无声地叹了口气。
童悦要结婚的消息是赵清在班上不小心漏出来的,第二天她就在讲台上看到了一沓贺卡。她一张张地看过去,李想竟然也送了,潦草地写了一行字:你要是太快成为大妈,我就当你没教过我。童悦捏着贺卡,抬头看李想装酷的俊脸,这算是和解了吧。她笑了。
雪后放晴,让人觉得阳光特别有质感,仿佛从天上流泻下来的瀑布一样,是有重量的。当风吹过来,好像能感觉到阳光在荡漾,在起伏。这应该是非常美好的一天。期末考明天开始,这学期所有的课程都已结束,街上到处都是人,各种年货把人的眼睛都看花了,如果江冰洁没有找过来就更好了。
童悦把她领到了学校外面的一个小
面馆,叫了两碗素面,谁也没有动筷子,隔着面汤的热气面面相觑。
“你爸爸给我打电话,说你要结婚了。我看过新郎的照片,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小悦,你的眼光很好。”江冰洁笑得很局促,但那笑意能让人感觉到是出自她内心的欢喜。
可这笑还是刺到了童悦:“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管怎样,都要比你好。”
江冰洁黯然地垂下眼帘,苦涩地道:“你怎么和我比呢?我知道你恨我……那时候真的是鬼迷心窍……”
“那你后悔过吗?”这句话,童悦从十二岁时就想问了。她丢弃了自己后不后悔?她离开童大兵后不后悔?她爱上车城后不后悔?她现在孤单一人又后不后悔?
“你有新妈妈了。”江冰洁避重就轻。
“你没有给爸爸留半点希望,让他怎么等你?”童悦闭上眼,害怕泪水会控制不住奔涌而出。
“小悦,我已经在承受苦果了,你、你就别说了。给你!”她递过来一个首饰盒,“这是我的心意,龙凤手镯,龙凤呈祥,祝你们幸福美满,恩爱到老。”
童悦睁开眼,愤恨地瞪着她,任由她的手悬在半空中。顶灯的柔光洒下来,皮肤像被灼伤了,一阵阵地刺痛。江冰洁叹了口气,把首饰盒放在桌上,默默地转身。
“拿走你的东西,别以为这样就可以弥补你之前带给我们的一切,我不要!我要的……”童悦语不成声。
江冰
洁缓缓回过头:“我现在这个样子,除了送个首饰,其他还能给你什么呢,小悦?”
童悦死命地咬住嘴唇,把脸别向一边,不让她看到自己泪如雨下的样子。她真的很恨江冰洁吗?以前也许是恨的,现在只觉得她太蠢,也太可悲。有一个作家曾说过:真爱不是摆在床头柜上的木纹相框,不是锅里翻腾的好吃的饺子,更不是豪车豪宅,而是化了妆的苦难,真爱是一把杀人的利剑。她也许还在呼吸,可爱情里的江冰洁却已经死了。
出于对期末考的公平、公正,监考老师由教育局统一分配,童悦被分配在四中,那儿挨着老街。在最后一门考完的时候,童悦一个人悄悄去了一趟按摩店。按摩店的店名就叫“盲人按摩”,普通的住宅房,在底层,光线不太好,大白天都开着灯。房间内不知点的什么香,很好闻,有种舒缓慵懒的感觉。店主戴着墨镜,如果不是预先听桑晨说起,童悦根本看不出他是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