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悦站在楼道口,明明没有风,她却觉得五脏六腑都像被凉意浸透了。
叶少宁站在泳池边,池水蓝得像没有云彩的晴空,清晰地映着他的影子。谁扎了个猛子,池水荡起一圈圈涟漪,影子碎了。
车欢欢一身火红的比基尼娉娉婷婷地从更衣室出来。完美的身材,傲人的三围,白皙的肌肤,还没入水,已在室内激起了巨大的浪花。有个男人撮起嘴唇吹了声响亮的口哨,还有人笑着唱“那边的美女,看过来”。这种场景,车欢欢见多了,落落大方挥挥手,笔直地走向叶少宁。
“叶哥,你怎么没换泳衣?”她在他身边的躺椅坐下。
叶少宁连忙别开视线。只着泳装的车欢欢,对视觉的杀伤力太强。“哦,我有点累,不想游泳,坐一会儿就走。”
晚上只是小型聚会,特助、秘书,几位副总,还有以前工程科的几个同事,车欢欢自然也在列。送行总是有点伤感,男人们不擅表达,豁出命来拼酒就是交情。叶少宁没喝多少,一大半被车欢欢抢过去喝了,拦都拦不住。
最近的交接工作非常顺利,她好像突然成熟了,没再哭闹,坐下来谈事,条理清晰,公私分明。叶少宁偷偷地松了口气。
喝完出来
,没几个正常的。车欢欢扯了他一下,楚楚可怜地看着他:“叶哥,陪我去游个泳。”他正要拒绝,她又说,“这是我对你的最后一个要求,你都不能满足我吗?”她把头低了下去。
是呀,最后一次,以后像这样的私下聚会,于公于私,都不合适。何况这样的要求并不过分,他心一软,叫上罗特助同去。可罗特助一进更衣室,衣服一脱,就歪在长椅上呼呼大睡。他今天也是舍命陪君子,喝得有点超常。叶少宁给他盖上一条毛巾,把拿出来的泳裤又放进了柜子。
“其实叶哥是怕我看到你的大肚腩吧?”车欢欢抬起手臂,把一头长发塞进泳帽,一张俏丽的小脸娇憨地扬起,眼里都是揶揄。
叶少宁的目光定格在微微荡漾的池水上,笑了笑:“真相是我的泳技太烂,不给你笑话的机会。”
“真的假的?”车欢欢突然跑到他身后,轻轻一推。叶少宁没防备,以一种很狼狈的姿势跌入水中,溅起巨大的浪花。衣裤迅速浸了水,变得很沉,身子不由自主往池底沉去。他瞪大眼,想看清四周。几米外,一抹火红的身影,像尾鱼样,向他游来。他快窒息了,奋力钻出水面,刚抹去脸上的水,车欢欢柔嫩的唇就贴了上来。她的吻潮湿而又颤抖,小心翼翼中带着几分试探,却又有几丝奋不顾身的狠绝。
叶少宁以为自己会慌乱地推开她,会无措
,不然就是无奈地苦笑,然后赶紧换个话题,跳过这一场景。但他没有动,神情愤怒到扭曲。车欢欢的行为让他无语,但他更气自己。他意识到车欢欢对自己一次次逆水而上,有她的性情,更多的是他的纵容。他的纵容给了她希望,给了她胆量,让她坚信有一天他是会臣服的。她什么时候成熟了?她还是原先的车欢欢。为什么就是不长记性呢?难道他潜意识里暗暗地有某种期待?他对自己感到失望透顶。
“叶哥,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随便的女人?”车欢欢也察觉到叶少宁和往常的不同,没敢继续下去。
“我知道这只是个愚人节的玩笑。”他没有看她一眼,缓缓游向岸边,湿漉漉地进了更衣室。
“这不是玩笑,你明知道……”车欢欢愤怒地拍打着水,牙齿把双唇狠狠地咬出两排白印。她突然一跃,也上了岸。
游泳池的客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更衣室里冷冷清清的。叶少宁脱下湿淋淋的衣服,刚裹上毛巾,门推开了,一道身影从门外长长地漫到他脚边。他盯着那影子,俊眉缓缓地蹙起。
车欢欢从背后抱住他的腰,相贴的肌肤立刻像被火烤似的。“我爱你,叶哥,比爱我爸爸妈妈还要爱。你不能这样判我死刑,你给我一次机会,不然我真不知怎么活下去。”车欢欢的声音听在他耳里,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叶少宁那一瞬间
觉得很伤感,不知为谁,然后又想狠狠扇自己两个耳光。
他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从来没有人因为离开谁就活不下去的。自重点,欢欢,这里是男更衣室。”
“男更衣室又怎样,就是男浴室我一样也要进。我又没有看别人,我看的人是你。你不想给我看吗?”她的手摸向毛巾的扎口。
他按住她的手,回过头,退后半步,目光炯炯:“我是有妻子的男人,似乎这不是个秘密。”
她哽咽了一下:“你不要这副处变不惊的好男人模样好不好?为什么你一定要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藏起来呢?你总是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我不是要和你结婚,我是想爱你。”
“谢谢,但是我无法承受。”
“别耍外交辞令。叶哥,闭上眼睛,什么都别想,把一切交给感官。你知道吗,每次见到你,我都必须努力克制自己,警告自己,不要太靠近,不要看你结实而又温暖的胸膛,不要去摸你刮得干净的下巴,不要盯着你俊美的双唇,不要把手从你衬衫下面伸进去,不要插进你的头发,不要踮起脚,不要闭上眼,不要贴近,不要磨蹭……”
他费力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急促地耸动着:“既然知道不要、不能,那为什么还要过来?”
“我没有力气,也没有办法……”
“欢欢,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好,我听你的,但今晚,你属于我
。”她狂热的眼神如同飞蛾扑火一般。
“你喝醉了。”
“我非常清醒。叶哥,那天晚上,当我勇敢地抱紧你时,你的心跳和我一样猛烈,你忘了吗?”说到这儿,她柔柔地嘤咛了一声。
“那是你的错觉。”
“是吗?那你证明给我看,到底是谁错了?”
这时,更衣室的顶灯闪了两闪,突然灭了,室内漆黑一团。
“叶哥,这是天意,我们不能违背。”她掰开他的手,拽下毛巾。毛巾落地,绊了她一下,她慌乱地站稳,双手摸索着,“叶哥,你在哪儿?”
她听到一声无力的叹息。她笑了,她嗅到了酒香,听到粗重的呼吸,她向前走去。肌肤的滚烫迅疾传达到她的指尖,她非常轻柔,每一个毛孔都在她的掌控之下。
“啪!”谁好心地关上了更衣室的门。
他似乎犹豫了片刻,最终双臂战栗地搭上她的双肩。脑中嗡的一声,一团烟花在夜幕中开放,五彩斑斓又璀璨旖旎。他不禁加重了手中的力度,只想把她纤细的娇躯揉进自己的血液之中。
下一刻,他也这样做了,水深火热,飞流直下,什么都不管,什么都问不了……
“你明明已溃不成军,又能逃到哪里?”黑夜里,车欢欢娇声问道。
夜色如流水般漫过青台的大街小巷,仿佛起风了,树叶哗啦啦地响着,再细听,又像是下雨。童悦睡得模模糊糊,想起厨房的窗户没有关实,撑坐起,
把床头灯拧亮,听着有钥匙开门的声音。
她慢慢又躺了下来,睨了下墙上的挂钟,十二点半。
“怎么还没睡?”叶少宁西服搭在手臂间,衬衫的领子敞着,没打领带,头发湿着,有几缕覆在额头上。
“刚醒,雨很大吗?”她咕哝问道。
“呃?还好。”
“把厨房的窗关了,我熬了松子粥,在微波炉里,你吃了早点睡。”她翻了个身,面朝里侧,任由睡意加深。
听到他进了浴室,水流声很大,他好像在里面待了很久,然后又吹干了头发。后来也不知是夜里几点,一只手臂揽过她的腰,不安分地在她身上游走,细细密密的吻没头没脑地落下,他灼热的气息萦绕在她的颈间。
“少宁,我困。”
身后没有任何回答。他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不留一丝缝隙,然后温柔地包裹住她。她眼睛也没睁开,温顺地依在他的怀里,随着他缓缓的动作而微微起伏。在这寂寥的深夜,这样的美妙无法言传。
生物钟准时在早晨五点叫醒她,她往床边挪了一下。
“今天我休息,不吃早饭。”身后的人梦呓般冒了一句。
她枕回他的臂弯,允许自己又眯了半小时。五点半,她轻轻拿开腰间的手臂,探身下床。洗衣篮里扔了一堆的衣服,她蹲下来,分门别类地分开,准备清洗。
这个季节,这个时间,外面已经非常明亮了,她还嫌不够,把浴间的灯全部打开。
像
被从天而降的重物击中,还不及反应,已是满眼金星了。
叶少宁每天换洗的内衣都是她准备的,昨天她很清晰地记得给他的内裤是浅灰的四角裤,当时他还讲喜欢这款,穿着非常舒服,让她下次再买几条,衬衫是米白色,隐隐的蓝色条纹,而篮子里他换下的内裤是非常性感的斑点三角裤,衬衣是神秘的粉紫。
他是什么原因要换衣服?他在哪里换的衣服?新的衣服是谁买的?
她呆在篮边,手脚冰凉,心乱得都无法自如地呼吸。扭头朝卧室看看,那人整个都埋在被中,睡得正沉。
她没有洗衣服,也没有做早饭,不到六点就昏沉沉地出了门。上车发动引擎,手软得抬不起来,钥匙扭都扭不动。进校门时,差点和乔可欣的高尔夫撞上。
乔可欣吓得瘫在座椅上,她也脸色苍白,还是骑车过来的赵清帮她把车开进了停车场。
“你这一脸的如丧考妣,怎么了?”赵清问她。
她强作镇定,揉揉额头:“压力太大!”
赵清哼了声,“你要是也倒下,郑校长会疯的。”
“也?”她看向他。
“孟老师昨晚住院了,说是劳累过度,肝不好,医生命令他卧床休息。其实哪里是劳累,又不是第一次带毕业班,分明是心病成疾。”
她沉默。凌玲说,离婚是她和孟愚的解脱。她背负心灵的枷锁,放逐他乡来惩罚自己,而留在原地的孟愚呢?走在校园里,
想着从前的一朝一夕,与凌玲的相依相伴,回到家,看到凌玲布置的一点一滴,如何解脱?时光是很好的灵药,会治好所有的伤痛,但在这治疗的过程中,我们该怎么熬?
“童老师,电话!”保安一路跑到停车场,气喘吁吁。
“对方有说是谁吗?”童悦纳闷了,保安室的座机纯粹是个摆设,现在谁联系不是用手机。
“你班上的学生家长,说姓何。”
童悦和赵清对视一眼,两人急急地跑向保安室。拿起话筒时,童悦的手控制不住哆嗦了。“你好,我是童悦。”
电话那端是个男子,声音喑哑,像熬了几夜似的:“童老师,我是何也的爸爸。不好意思,我一时间找不到你的手机号,只查到这个座机号。”
“没关系,何教授,请问您找我有事吗?”童悦印象里这还是第一次接触何也爸爸,何也妈妈对于何也的一切,向来亲力亲为,根本不给别人表现的机会。
那边顿了下,说道:“童老师,能麻烦您来我家一趟吗?何也……妈妈昨晚过世了,何也现在把他和妈妈锁在房间里,怎么都不肯开门。”
4:暗物质
童悦驾考考了两次才通过,第一次栽在了单边桥上。很细窄的一座桥,车轮要正正地驶上去,不能偏离一厘米。用教练的话说,那边有可能是悬崖峭壁,这一厘米你一偏,命就没了。童悦觉得这很变态,现在的路越修越宽,越修越好,又不是玩极限,谁没事跑去悬崖上玩命。
何也妈妈就是把自己生命的列车驶上了一条单边桥,她不给自己退路,也不给自己左顾右盼的机会。她生命的全部意义就是何也,何也乖巧、听话,她的列车行驶得很顺利,但一部《火星救援》的上映还是让她的车头偏了方向。
在一模考试之前,何也就向她申请如果发挥稳定就和同学看场电影放松下,她答应了。成绩出来那天,何也兴冲冲地准备出门,她却以何也推后了一名拒绝了,让他高考后买碟回家慢慢看,何也急了,这种太空大片,要去影院看才有感觉。何也第一次向她耍性子,推开她,夺门而出。看完回家,何也有些小忐忑。何也妈妈并没有说什么,给他做夜宵,盯着他做作业,一切如常。昨天何也放学回家,两人一起吃了晚饭。辅导老师过来上课,她在客厅里看书。老师离开后,何也洗了个澡。出来时,她已经吊在了卧室的门框上,没有了呼吸。前后不过十分钟。她没有留下任何遗言,也没给亲朋好友暗示过什么。何也
把她从门框上解开,放平在床上,锁上了门。
“现在正是何也最要紧的时刻,这样的打击,我担心他会挺不过去。童老师,拜托你了。”何教授一看到童悦,泪差点掉下来。
何教授看上去并不像电话里以为的那么憔悴,他收拾得很清爽,头发一丝不乱,慌乱是真的,悲伤是真的,着急也是真的,可是他没有想象中的慌乱。
童悦点点头。这并不是何也真正的家,只是一个租处,客厅很小,采光并不好,大白天都要开着灯。屋子里挤满了人,一个个哭得眼红脸肿。
童悦敲了敲门,没人应声。她再敲,轻轻的,“何也,我是童老师,我就在门外,你什么时候想和老师说说话,就把门打开。老师不走,一直在。”
有人给童悦搬了张凳子,她谢绝了。她想站着,站着可以让人保持清醒。一个小时后,门开了,何也像走了很久的路,不小心迷失了方向,他放弃了寻找,木然地随波逐流。心如死灰,莫过如此。
“何也,老师是进去还是我们一块出去走走?”童悦说得极慢,她要确定何也听得清楚。
何也眼睛干干的,嘴唇也干裂着,张合了两下,才发出声音:“妈妈的样子不太好看,会吓着老师,我们出去吧!”然后他转头对何教授说道,“麻烦您帮妈妈找个好的化妆师,妈妈最喜欢那条紫色的裙子,也请帮她换上。”
“何也……”何
教授难受地红了眼,“你何必用这种语气和爸爸说话,我和你妈妈结婚二十年,她用这种方式离开,我难道好过吗?”
何也垂下眼帘,默默地和童悦走了出去。这儿房屋密集,两人走了很久,才走到一个小树林,稍微安静了点。两人就着两块砖头坐了下来。童悦想抱抱何也,但她想他现在也许并不需要这样一个拥抱。
她清了清喉咙,说:“其实老师现在也算是个学生。”何也扭过头来。“我是二十五岁工作,不考虑延长退休什么的,我至少要工作三十年。社会是一所综合大学,我现在连幼儿园学生都算不上。何也,抱歉,老师没办法说出有哲理的话来宽慰你,也没有什么人生经验来开导你。我知道你现在非常自责,也非常伤心,就像钻进了一条死胡同,你只能自己出来,没人帮得了你。我只是想说,你并没有错。尽管妈妈的过世,似乎是因你而起,但不是这样的,我觉得是她对自己太苛刻了。每个人的能力有限,只能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过分的苛求,是对别人的伤害,也是对自己的伤害。”
何也点点头,从地上捏了根草,直勾勾地看着:“我……知道回不到那个晚上,所以不去想如果我不去看电影会如何如何。我妈妈……她活得很不快乐。她在这儿租房子照顾我,其实是和爸爸分居。他们以为我不知道,等我高考结
束,他们就去办离婚手续。我爸爸并没有做对不起我妈妈的事,只是他们的性格不合。这些年都过来了,不知道为什么就忍不下去了,也许彼此都到了极限。我爸爸会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很好,而我妈妈已经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我知道她性格有问题,可我不知道怎么帮她纠正。我以为顺她的意就好,可是我……”
何也妈妈这也算是种病吧,心理上的疾病,而且病得不轻。童悦想着平时阳光懂事的何也,每天对着这样一位妈妈,多不容易。
“什么年龄做什么事,何也,你不能像妈妈一样,对自己太苛求。”
何也把头埋在臂弯里,沉默不语。
“我高考的时候,第一志愿填报的是医学院。医生好就业,工资也高,而且感觉被别人所需要所依赖,有种神圣感。可是因为我考得不够好,被师范学院录取了,物理专业。女生学物理很吃力,我挂过两次科。好不容易毕了业,因为工作找得不顺利,我继续读研,还是物理专业,现在我成了一名物理老师。这条路,好像选择得很无奈,可是走过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无趣。我觉得我是一个很不错的老师,是不是?”
何也抬起头,认真地“嗯”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