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亦是前往苍雪,”他温言道:“若姑娘不弃,就请同行罢。”
“甚好甚好。”我讪讪道,眼珠一转瞄到自己放在矮桌上的铜钱,这点钱大约买一个点心渣都不够,登时更觉脸热:“我姓金,还未请教公子。”
“金姑娘。”他微微颔首,将那长形包裹解开,现出一端的丝弦:“在下琅中瑾瑜。”
我恍然记起慕秋曾言,琅中有这么一位技艺卓绝的琴师,年纪轻轻却已小有名气,为人淡泊名利清正谦和,当得起翩翩佳公子的美名,江湖人都称他一声“瑾瑜公子”。
落雪愈发凌厉。
大概这车内的熏香暖炉太过舒适,我不知何时小憩了一阵,睁眼的时候瑾瑜已然不见,我摸了摸怀中的经文还在,便掀开帘子探出头去。
赶车的少年正在替马儿刷去身上的落雪,见我醒了,甚不热情的道:“天黑雪大不能赶路,我家公子吩咐我在此处等你醒来,一起用斋饭。”
原来马车停在寺庙院中,想来今晚便要在此借宿了。我竟睡了这许久,幸好这对主仆并非歹人,不然因为睡觉丢了镖就实在…忒丢人了些。
我颇不好意思:“麻烦小哥带路。”
他又给马填了些粮草,这才横了我一眼,昂首挺胸的走在前边:“我家公子心肠好带你同行,你须识趣些。”
大约他十分不满我偷上了他家公子的马车,更加不乐意我要和瑾瑜公子同行,便对我没甚么好脸色。我老实的笑笑:“小哥放心,我晓得。”
他却忽然回头炸毛:“别小哥小哥的,平白叫老了几岁。我是轩叶,你知我是谁吗?”
…
我决定忘记他刚刚已报过自己姓名的言辞,稳健的摇了摇头。
“一看就知道你没见过甚么世面。”轩叶得意洋洋:“我就是传说中的瑾瑜公子身边那唯一的琴童。”
我又善良的作恍然大悟状。
大概轩叶对我这般不够惊艳的表情不太满意,又昂首碎念道:“似我这般风华绝代的琴童…”
我偷瞄了一眼他颊间的痘子,默默的走路。
不过拐了几个弯子,古朴木门旋开,香火缭绕间,瑾瑜脱去了锦灰裘袍,一身青锻衬得长身玉立。他见我进来,侧身拉开木椅,淡淡一笑:“金姑娘请。”
我的心又蹦了一蹦。
轩叶望着我坐下,颇不乐意的道:“公子,菜都凉了,我去热热吧。”
“无妨无妨。”我欢实的拿起筷子:“这样便可——”
风华绝代的琴童目光忽然凶残起来,我识相的闭了嘴。瑾瑜却温言道:“金姑娘不介意便好。你孤身前往苍雪山,不知有何要事?”
“无甚要事。”我面不改色的扯谎:“不过去探个远亲。
“原来如此。”瑾瑜颔首,不待我问便自行答道:“在下赶赴苍雪,一是为寻一件东西,二是为那临远城绝音琴会。”
我恍然,就连金氏镖局这十分不近文雅的地方都知,绝音琴会乃是三年一度的琴曲盛会,天下各界琴师都会不远万里前来,只为一较长短,觅得知音。我想说两句恭维的话来,瑾瑜却已放下筷子,淡淡一笑:“如若时间赶得及,便先送姑娘探亲吧。”
彼时我端着饭碗,牙间粘着片菜叶还未吃饱,却仍是被他笑起来的这般风姿惑住了,心下大大的蹦了几蹦。
真乃奇哉怪也。我自问也不是没见过俊俏的男子,就譬如那御临风,不过也是心头微微奔过一群禽兽,再譬如那俞琛,更是直接跑路,无甚反常之举。可是在这瑾瑜公子面前却总是心头乱蹦跳,委实让我有些惆怅。
于是临睡前我又开始苦苦思索如何寻个地方装作是探亲的情形,同时心下又有些愧疚,瑾瑜公子对我这般亲厚,我实不该这样骗他的。
然行走江湖,一切小心为上。
第二日,大雪初停,满目银妆,冰如白玉。
我除了那经文与钱袋,其余物事早已随包裹抛给了俞琛,也无甚好打理的行李,便坐在院前,看轩叶掏出了一个小布袋,恭敬的递给寺院住持。
“多谢大师厚待,这是我家公子一点香火。”
“瑾瑜公子乐善好施,佛缘深厚,阿弥陀佛。”
道别之事不必细表,瑾瑜上了马车,我透过窗布远远望去,那住持伸手进布袋,竟掏出了几片光灿灿的金叶子。
…
原来琴师的酬劳如此优渥么!
我登时对这营生生出了莫名的热情,一路上与瑾瑜谈天说地,好不欢脱。只是轩叶的脸色愈发不乐意,终于在一次我拜求学琴时轰然爆发。
“金姑娘,”他扭着嘴唇道:“你不是还要探亲么。”
“无妨无妨。”我乐不可支:“我可以探亲回来学,拜师也行的。”
他露出了牙齿:“男女有别,金姑娘还是另行寻个女琴师学艺吧。”
瑾瑜淡笑道:“在下琴技粗陋,只怕…”
“怎会?我觉着甚好。”话一出口,我登时发觉自己还未听过瑾瑜抚琴,赶紧扯谎道:“江湖盛传公子你琴技卓绝,连身边的琴童都是聪颖非常…”
可惜轩叶不受我的马屁,他抿着嘴角面无表情道:“是风华绝代。”
我忍不住又瞧了一眼他颊间的痘子,咳了两声:“不如公子你也收我做个女琴童…”
事后想想,我果真不该提“女琴童”这三个字,不然轩叶也不会当场炸了毛。
午时临近溪水边,马车停下休憩整顿。
我在溪边凿冰盛了水,讨好的递给瑾瑜,轩叶在一旁虎视眈眈。
因晨时跳脚的言语太过难听,他被勒令三个时辰内不准再吐一言。我幸灾乐祸的冲他飞了飞眉眼,气得轩叶面目狰狞。
这一路总算消停些,我对瑾瑜殷勤备至,心里倒真没有学琴的打算。做厨子虽粗鄙,但镖局的人都待我很好,琴师酬劳再优渥,我却是不愿做的。
如此这般一路宁静,竟不待天黑便到了苍雪山下的临远城。瑾瑜道:“今日天色已晚,若金姑娘不介意,待明日再送你去探亲罢。”
我一句“甚好甚好”到了嘴边,眼见轩叶鄙夷的瞥了我一眼,却神奇的没有说甚么,大概这三个时辰憋话下来,也颇有些成效。
然轩叶这番默不作声的修为,在绝音琴会名牌处便破了功。
因晚来闲暇,瑾瑜便去那绝音琴会写名牌,又顺道询了我一声明日要不要一同进去欣赏一番,我喜不自胜,便答道:“甚好甚好。”
轩叶愤恨的拧衣角。
瑾瑜写好自己的名牌,又写了一个金字,淡笑侧目:“瑾瑜唐突,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他流转的目光清冽美丽,我一颗心顿时又开始乱蹦跳。便听轩叶冷哼道:“她定是叫金甚好。”
…
我尴尬的做了一番思想斗争,小声嗫嚅道:“百、百万。”
“噗!”轩叶哈哈大笑,瑾瑜只是微微弯了下唇角,并未说甚么,便题在了名牌上。
他这般淡然,就像是听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轩叶见他如此便也憋住了,只是偷偷耸肩。我心中生出几万分感激,须知听这名字不笑我便如夸我一般了。瑾瑜果真与那些凡夫俗子不同!
他写好了递上去,彼时苍雪夜色甚美,光影交错,我提议游览一番,瑾瑜欣然答允。
慢行浅笑间,那种被人跟踪的感觉又出现了,我暗自观察四周,却又甚么也未发觉。难道俞琛发现包裹里没有经文,竟追来了临远城?他是武林正宗身份,这般暗中监视,却不像是俞家作为。
一般琴师大多携有两个琴童,而我正好女扮男装,扮作另一个琴童模样。
大概轩叶厌我抢了他“传说中瑾瑜公子身边唯一琴童”的风采,清晨便言辞刻薄:“金甚好,你这般年纪,可早做不得琴童了。”
我被他戳中痛处,炸毛道:“你年纪小!啧啧,你没我高!”
轩叶怒极,随即发现自个儿确是比我这女子还矮那么一些,登时涨红了脸:“哪来的老姑婆叫百万,笑死人了!”
我的心霎时被戳中,当即炸了毛。
“你才老姑婆,你全府上都是老姑婆!”
“呀哈,老姑婆还敢骂人!”
“我就骂你了怎么着?”
“想打架?”
“来呀!”
“来就来!”
“你敢碰我一下试试!”
“你先骂我老姑婆还怕我先动手?”
“谁怕你了!”
“那你来呀!”
“来就来!”
…
于是待瑾瑜用过早茶携我们上马车的时候,我与轩叶声音嘶哑气喘吁吁还未动手,只是隔着马车帘子对彼此怒目而视。
☆、4出城
绝音琴会远比我臆想中要盛大热闹许多,气度雍容的老者,素纱蒙面的娇娥,温文尔雅的隐士,各式古琴名家雅器…我从未见过这般繁荣的场面,一时间恨不得生出四只眼睛,将周遭瞧个通透。
“金甚好,你知道那边的紫衣姑娘是谁么?”
我回身望去,大厅散座少说也有百余,那紫衣女子独坐首案,地位自是不凡,但我对琴曲一窍不通,自然也不晓得她是谁,便老实的摇了摇头。轩叶又得意起来,撇去他极尽挖苦能事的言辞不谈,这番对于琴会的讲解倒也是详尽的。
“啧啧,谅你也不知。”他甚欠揍的答道:“那是临远城主的女儿王姑娘,琴技歌技双绝,这次的绝音琴会就是她操办的。”
我细细瞧去,见她一副端丽模样,却蹙着秀眉,似是在为甚么伤怀。
这绝音琴会的围修布置华贵风雅,一看便知主人出手之阔绰。同样是未过双十的女子,我在厨房累死累活为了一锭金子饱经风霜,她却一掷千金来搞个不能吃也不能喝的琴会,这也就罢了。如此好命还摆着一副家中死绝的模样,委实让我很惆怅。
瑾瑜公子正是三年前在此琴会一曲成名,因此有不少人是识得他的。寒暄几番轩叶便寻到了他的名牌,瑾瑜入座,我与轩叶退站一旁。
已有人开始弄弦。
我抬头望去,正是那临安城主的女儿王姑娘,琴声幽幽,缠绵凄婉,听得人心头不由哀伤。她素手不停,眼中却是瞧着瑾瑜公子。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瑾瑜侧颜神秀非常,眼睫如扇,仿佛画笔描摹过的一般。我看得心头乱蹦跳,却连我这外行人都听出了王姑娘曲中深意,怕是对瑾瑜动了心思罢。
“金甚好你收敛些,”轩叶扯了一扯我的袖子:“眼珠子都快掉出去了。”
我还未回神,戚戚道:“你家公子可曾婚配?”
“不曾——”他接口,随即警然道:“你问这个作甚么?”
我心头大悦,不理他在一旁快炸了毛,忽地瞥见一个家丁模样的人从廊柱外匆匆而过。他衣角处仿佛有金丝闪了闪,莫非是俞家人追我到了此处?
我心下惴惴,转了个念头,与轩叶道了句“小解”便悄无声息的退出了大厅,见四下无人,一跃上了房梁。
我又寻见了那个俞家的人,悄然跟在其后。
他娘亲的,不是说俞望川是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咩!不是说俞家子弟都是义薄云天的英雄大侠咩!要不要这么鬼鬼祟祟!我随着他七拐八拐,最终见他进了一个别致的院落。
“小姐。”我听那家仆恭谨道:“琴会并无异状。”
“那姑娘定是乔装混入了。”一个娇脆的声音道:“大哥也不多描述下面貌,这要我如何寻起。”
我心中惴惴,能让俞家人称之为小姐,必定只有俞望川的女儿、俞琛的妹妹俞兮了。听她这番言辞,看来俞琛未擒住我,便让她在临远布下阵法,等我乖乖送上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