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默默的问候了他娘亲。
此时不过九月初,要回靖边也就七日之程,但回去可就再难见瑾瑜了。我在心中算着日子,这几日过得安宁又惬意,倒叫我不愿寻到青松客了。
“金姑娘?”
我恍然回神,歉意的对瑾瑜笑笑,手指按在琴弦上。他信步过来,与我隔出一个守礼的距离,修长的手指覆上我指旁的琴弦,轻轻拨动。
琴弦颤动,我的手指跟着飞舞起来,不时碰到他的指尖,细腻温润,连带着我的脸色也愈发红得通透。
手下流淌出渐渐成型的曲调,大气沉稳复又情意绵绵,正是瑾瑜那夜在客栈所奏。
“此曲名叫《长相守》。”他似是洞悉了我心中所想,淡淡一笑:“虽说入门便弹奏难了些,但姑娘天资聪颖,定可一日千里。”
这一笑近在咫尺有如莲花初绽,我心头顿时奔过一群禽兽,又奔回来,复奔过去,再奔回来…总之心动得无以复加,荡漾得不能再荡漾了。
这种日子又过了几天,总觉得过于平静美好。经文在手中总是件烫手山芋,我思前想后,加了一件麻布披风,便往村子边缘寻人。
一整日下来,我在荒山野岭中吃了些干粮,只觉着周遭有些不对,但具体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等到想寻只野兔的时候才恍然发现:昨晚大雪停了一日,地上理应有些动物痕迹的,且树距颇宽,我亦曾瞧见有猎户晨间回村,怎么连半个脚印也没有?
莫非…是有人刻意掩盖的?一个人的足迹毫不起眼,也不会引起怀疑,除非…是很多人的脚印。
难道…难道是俞家追来了!
我为了寻人走得甚远,雪地里凭我三脚猫的轻功也跑不了多快,待我连滚带爬奔回客栈时,天色已渐黑,整个客栈静悄悄的,看起来十分诡异。
“掌柜?”我摇了摇趴在账簿上的老人,他却不动,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我惊魂未定的跨过横卧在楼梯上的店小二,火速奔上二楼,一把推开房门。
瑾瑜坐在桌前,定定望着我,没有笑容。
我反应过不对的时候已经迟了,身后房门啪地关上,同时一柄刀架上我的脖颈。屋中现出三个戴面具的人,一人持着浑身发抖的轩叶,一人用剑指着瑾瑜的后心。
那面具白底银边,绘得似笑非笑,十分可怖。一股凉气从后背腾起,慕秋曾与我说过,我那村寨灭门定与九重幽宫脱不了干系。
她还说,若遇见了面具人,有多远便要跑多远。
刀刃的凉意刺入肌肤,冰冷彻骨。
“经文在哪。”背后那人瓮声瓮气的道,覆着面具听不出原本的声音。
见我不答,瑾瑜背后那人便将剑向前挺了挺,轩叶颤抖着道:“金姑娘…公子他…”
“轩叶,君子岂可受他人胁迫。”瑾瑜朗声道:“金姑娘不必顾虑在下,快些逃罢。”
我心中苦笑,罢了罢了。虽是想听慕秋的话赶紧跑路,但今日之事全因我而起,断不能教他们伤了瑾瑜和轩叶。
“经文在此。”我掏出怀中的布包:“快放开他们。”
身后那只手触及布包的一瞬,我身子一缩,用力将布包掷了出去。持着轩叶和瑾瑜身后那人立时纵身去接。
“公子快走!”我掏出腰间匕首格开身后凌空劈下的一刀,心知就算经文交了出去,九重幽宫也决计不会留活口,能为瑾瑜争取一刻便是一刻。
轩叶奔过来拉扯瑾瑜,他却不肯,抄起一把凳子便砸向一个面具人。那人轻易的格开,提刀便向瑾瑜砍去,我用匕首刺他下盘,又使其转过身来,我急道:“快走!”
我这点微末功夫,对付一个面具人已是不易,对付三个便是各种拼命了。一个面具人趁我受制,回身便向瑾瑜杀去,轩叶当即挡在他身前,却被那人一脚踢开。
电光火石间,我不假思索,纵身扑去。
我曾在数个美梦间,肖想被瑾瑜抱着是何种滋味。却不想我第一次被他抱在怀中,竟是如此英勇壮烈。
背后的痛楚从左肩一直蔓延至右边腋下,温热的血溅落满地,奇怪的是我却并不觉得难受。这般毫不留情的一刀,若是劈在瑾瑜身上,该有多可怕。
幸好。
幸好伤的不是他。
我抬起头,瑾瑜望着我,颊边还沾着我飞溅的血。
“快…”我已无力再战,只得用尽力气推开他,自己踉跄着趴落在地:“快跑…”
周遭传来打斗声,我眼前阵阵发黑,他们可能跑掉么?两人都不会武…怎会是九重幽宫的对手…瑾瑜的衣衫下摆一直在我旁边,而打斗声也愈来愈弱,不消片刻竟然渐渐停息。
我努力醒着神,挣扎着回头望去。
那是我此生此世都不会忘记的景象。
三个面具人已然倒在血泊中。轩叶手中提着滴血的长剑,与刚刚那个怕得颤抖的样子判若两人,他冷哼一声:“不愧是九重幽宫的杀手,爪子真硬。”
说罢便俯身从一个面具人手中扯过我扔出的布包,几下打开了,将那两本经文翻了翻:“这两本经文伪造得甚是拙劣,不过换了张封皮。”
我呆呆的瞧着他,这是那个与我一路斗嘴笑闹的轩叶?
他察觉了我的目光,忽地伸手从下颚处揭过一张面皮,那满脸的痘子全然不见,现出一副少女的花容月貌来。
“金甚好。”她靠近道,声音也不再童稚,而是十分娇软动听:“你揣了两本假经掩人耳目,却将真的藏在哪里?”
我怔怔的望着她不说话。
“真正的经文,在这里。”
轻柔的嗓音响起,只听身旁衣衫拂动,我的心一点一点凉下去,狼狈的撑起头,顺着那熟悉的锦缎缓缓上移,直至望进那双清隽绝世的眼瞳中,终于寒彻入骨,心若死灰。
瑾瑜蹲下身来,伸出修长的手指将我背上染血的衣衫拨开,拿出我临行前偷偷藏进夹袄中层的经书。
“金姑娘。”他淡淡一笑,颊边鲜血却无损他谪仙般的姿容,眼中温文一如往昔:“这便是我要找的东西了,多谢你。”
☆、6瞿门
大约在三年前的时候,我刚来到镖局,府上的丫鬟厌我得了慕秋欢喜,便总是恶语相向,处处与我为难。彼时我刚刚失了记忆,不愿与人结怨,便想着如若我诚心实意的待她好,她总会明白我这一番苦心。
而后我饿了几天肚子没吃早膳,省下的鸡蛋蒸了一碗喷香的蛋羹,送了她面前去。然令我讶然的是,她只冷冷一笑,便高声叫着我偷了伙房的鸡蛋,伸手打翻了那碗蛋羹。
当日我呆呆站在原地看着一地狼藉,不知该痛惜这几个来之不易的蛋,还是该痛惜自己这番被人肆意践踏的满腔赤诚。
眼下这种情状,真真是当年的十倍百倍,疼的不止心,还有后背。
我趴在软铺上,心思皆朦胧,便听身旁隐隐有声音传了来。
“这刀口虽长,却不甚深,想来过个十天半日便行走无碍了。”
“有劳大夫。”这是轩叶…不,是那少女。
我睁开眼,那大夫关了门,她正伸出手来将我背上的衣裳盖好。眼前皓腕肌肤白腻莹润,我忍不住向她面上瞧去,心下微微一怔。
此前没有看清,如今细细瞧来,她冰肌玉骨,杏目桃腮,乌发只用玉簪挽起半数,桃色纱裙映着她眉目艳色,凭空生了十分清纯脱俗来,竟是个绝色的美人儿。
她见我瞧他,淡淡的道:“你醒了。”
这般高雅的神色,哪还有半分轩叶那顽皮狡黠的影子。我又瞧了她半晌,终于叹了口气苦笑道:“果真是风华绝代的琴童。”
她听出我言语中的讥嘲,也不着恼,微微一笑道:“金姑娘也不必如此难过,我和公子并未骗过你。”
是,她只是扮了琴童,也从未说过自己不是女子;他只说要寻东西,未说要寻的是甚么罢了。此番是我自己瞎了眼,怪不得旁人。
她见我不语,复道:“金姑娘,你保的这经文大有来历。若不是公子与我一路替你清了一干宵匪,只怕你亦到不了苍雪山。”
我心头巨震,难怪遇上他二人后这一路便如此安逸,原是有人暗中动作。思前想后许久,我开口道:“何时盯上我的?”
“你被俞家追赶,何以那胡同便停了辆马车,还空无一人等你钻?何以你钻了之后俞家竟追不到了?”她望着我,缓缓摇头:“我头一次扮少年,故意行事浮夸些,生怕你瞧出了破绽,岂料你半点也没有怀疑。”
她愈说我心中愈是惭愧,慕秋说江湖凶险,世人皆凉薄狡诈,果真不错。
“你怀中经文早在临寺庙之前便被我搜看过,自是你自己调换的假经。公子便命我原样放回,静观其变,其间我再没见你收放过经文,直到苍雪山遇了九重幽宫的杀手。公子故意让杀手胁迫,你那几招虽是拼命,但处处回护夹袄后心,公子便猜到了几分,便引那杀手砍向——”
“别说了!”我怒道,背上一阵疼痛:“你二人戏耍我,当真很有趣吧?”
“戏耍谈不上。”那少女站起身来:“公子一开始便要你走了,是你自己不走。”
我一呆。
——金姑娘不必顾虑在下,快些逃吧。
那时,他目光清朗,容色坚决,一身正气不屈的风骨,确是这般说的。
我心下忽然一片寒意。他容我上马车,他在深夜待我归来,他护我出临远城,他教我抚琴,他认定我舍不下他独自逃命…他步步为营,滴水不漏机关算尽,只待我傻傻的送上门来。
他说的每一句话,露出的每个笑容都不是真的;那些温柔与情意,自始至终,均不过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
“那现下呢?”我颓然道:“你们救我作甚?”
“金姑娘,你还不明白么?”那少女叹息道:“这伤是九重幽宫砍的,追你的是俞家的人,我和公子何时害过你?你身上这经文天下人人都想要,黑道的自然是来杀你夺经,白道的却是人人欲争你加入自家势力。俞家若想对你动粗,亦不容你逃出那小饭庄。”
我默默的问候了那个金主的全府上,死瘸子烂瘸子,托这么危险的镖,早知便给我一箱金锭子也不趟这浑水。
那少女复又道:“眼下你最好的选择便是跟我走,若你想离开我也不会多加阻拦,但其他黑道白道如何待你,我可说不准。”
她声音娇柔动听,我却听出了威胁的味道,便暗自思量,现下经文还在她二人手里,看样子也不打算还给我,虽然这两个货又狡猾又可恶,但此刻确不是翻脸离去的时候。
我心神稍定,忍不住想问那少女“你是哪道的”,但又未免过于直白。她既不杀我,自然是白道的,想了想便问道:“不知姑娘是何方高人?”
“我是瞿门弟子。”她又微微一笑,宛若水中芙蓉:“金姑娘好生歇息吧,想清楚告诉我便可。”
她推门而出,我却傻了。
瞿门!
那个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年轻时以芳华剑法笑傲天下自创一派的江湖奇人瞿简…的弟子吗?
瞿简时年五十有余,从未婚娶。门下男弟子无数,只于十七年前捡回一女婴,是为瞿门唯一的女弟子,也是名震天下的江湖第一美人,苏灼灼。
我觉得下次再出门前,应先看看黄历。
俞家、九重幽宫、瞿门…还不算那些被他二人挡下的小门小派,我当即改了主意,江湖凶险,还是不出门了,一辈子在金氏镖局伙房里过活便好。
这两日趴下来,只觉胸都快压平了,虽然本就不大,但起码聊胜于无。每日都有人送饭菜进来,却不见苏灼灼。我觉着伤口已然结痂,便下了地出去瞧瞧。
岂料一出门就撞见了最不想忆起的人。
瑾瑜微微一笑:“金姑娘可以走动了么?”
他这一笑之姿令人神为之夺,我却只觉得刺目。那诸多时日的温柔如今都成了笑话一场,两日来我苦苦思索着苏灼灼和经文,却独独不敢去想如何面对他。
等等,被砍的人不是我么,为甚是我不敢面对?这么一想便理直气壮起来,我语中带刺道:“托公子的福,没死。”
“这几日不敢耽误姑娘休息,未曾打扰。”他似是没听出我话中的讥讽,仍是一副温文模样:“在下今日是来问一句,姑娘可想清楚了么?”
我咬住嘴唇,将他让进屋来。
“苏灼灼呢?”我单刀直入的问道。
“她有要事急办,先行去了。”瑾瑜自顾自的倒了一杯茶,修长的手指擒着茶杯,琥珀色泽映着他漆黑的眼瞳,看不出太多情绪:“金姑娘既知她是苏灼灼,想必心中已有打算了。”
“我却还不知你是谁。”我冷道。
他尔雅一笑:“在下确是琅中瑾瑜,只不过还有些旁的身份,姑娘不必挂心于此。”
确是琅中瑾瑜?
我望着他淡然的双眼,心中只觉一派茫然。他似乎只有这一种情绪,无论是被俞家追捕,教我抚琴,瞧着我被砍倒在他眼前,亦或现在揭破一切假象之时,他都是这般清和淡雅的,仿佛一切波涛起伏不过清风拂面,甚么都进不了他的眼,入不了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