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按捺住喜色,仔细想了想他话中的意思。我在马车与他一道之时,曾问起他入瞿门的前因后果,原是瞿简两年前琅中一行,偶遇之下青眼有加,赏他资质收为弟子,但拜师之日一切从简,未曾举办拜师礼,是以江湖上都知瞿门收了一新秀弟子,却不知他便是琅中小有名气的琴师瑾瑜公子。
现下想想,苏灼灼十三岁美誉江湖,代师道贺亦算情理之中。曲徵的身份不过是个新晋弟子,他擅自去参加婚宴,不怕瞿简怪罪么?
只是瞧那白翎枫对他的神色,又是十分敬重的。我搓破了头皮都想不透,索性也就不再庸人自扰。曲徵那转瞬就是七八个心眼的人,用不着我替他思量,我还是操心下自己的贺礼罢。
☆、9贺礼
落霞黄昏,火烧散云,整个镇子都似镀了金。
我仿佛打了鸡血一般,背不疼了,腿不酸了,走路也有劲了,将身上金银数了又数,宝贝的揣在怀里上了街。
虽回不去镖局,但可以去桃源谷·道贺,又能亲自送上贺礼,我觉着很是圆满。
落霞镇以风光闻名,来往游人极盛,物事便比别处黑了许多。金氏镖局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亦不缺这些黄白俗物。我挑挑拣拣许久,雅致的稍嫌不够分量,够分量的又大多买不起,真真教人头疼。
我几经周折,最终赖在了一家玉器小店。
那店面虽小,玉饰却很是精致,价钱也不含糊。我相中了一对鸳鸯同心玉,质地润泽,青翠欲滴,下面编了上好的紫色苏络,佩在金慕秋惯穿的藕荷衫子间,定是极好看的。
此时店中人多,我站在一旁,琢磨着待得人少些也好讲价钱,便这么四处瞧瞧。这一瞧不打紧,又相中一支嫩绿的簪子,通体晶莹,只在末端生了几朵桃花,很有几分天然去雕饰的意蕴。
这桃花簪,却是为我自己相的。金氏镖局虽未短我过吃喝,饰物最好的却还是慕秋送的铜珠花,过去我一直当着宝贝不舍得戴。前几日瞧了苏灼灼一根玉簪半挽乌发的天人模样,忽地便有些心向往之起来。
“姑娘好眼光,这桃花簪产自疆边,玉质绝佳,又经江南师父巧手细琢,是敝店的上上品。”
我回神,便见掌柜在旁搓着手,店中已无人,是以他才来招呼我了。
“那鸳鸯同心玉,与这簪子一起,要多少银两?”我试探的问道。
“啧啧,姑娘真真是个眼毒的。玉器不比金银,买卖讲究个缘字,我瞧着这两样物事与姑娘有缘,便只算你三十五两银子罢。”
我默默的吞了下口水,这次失了镖那金锭子是不用肖想了,出门前反复数过,压上全部家底,加上镖局给的盘缠与御临风的那五两,我也总共只有二十两银子。
掌柜殷切的望着我,我默默的伸出两个手指头。
“三十二两?姑娘,我这是小本买卖…”
我忧伤的摇了摇头。
掌柜先是不解,继而一副悟了的神情:“二十两?!姑娘你莫要开玩笑,单单那对鸳鸯同心玉,都不只二十两啊!”
其实我心中亦觉得不太可能,往深里想想,便微微叹了口气,将桃花簪放回了原处。罢罢罢,甚么桃花簪梨花簪,那苏灼灼是人美自然甚么都美,我戴上这东西,不过是东施效颦,白白惹人笑话。
“掌柜,那鸳鸯同心玉,二十两卖我可好?”
掌柜笑容僵了僵,神色古怪的望了我身后一眼,搓手道:“姑娘何必如此计较,我瞧这与你一起的公子,可不像那短了银两之人。”
我一怔,连忙转过身去,便见一人衣衫赛雪,眸若黑潭,手中把玩着那支桃花簪,唇畔笑意翩然清雅,正是曲徵。
“你你你你你…”我红了脸:“你跟踪我么!”
“只是路过,何来跟踪之说。”曲徵悠然的走过来,将那桃花簪比了比,顺手便簪在了我头上,又掏出两锭银子置于柜间,淡道:“劳烦掌柜,将那同心玉包了,送至镇中茶苑。”
掌柜得了四十两银子,自然欢天喜地。我瞅着那银子转瞬便被收进了钱箱,几次张了张嘴,终于气馁,默默随着曲徵出了店。
彼时光金褪去,一路灯火燃起,喧嚣间有几分隔世逍遥的气息。我攥着怀中的银子,隐隐有些难受,却不知是为甚。曲徵早知我是厨子,这本就是个低贱的营生,我亦知他比我阔绰多了,自家夫君这般大方,应高兴些才是。
想是这般想着,面上却不由扁了嘴。曲徵顿了脚步,我一时不查,险些撞上他的背衫。
他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横在我面前,掌心如皎月。
我后退两步,稳了稳身子道:“作甚?”
曲徵转过身来,一身白衣恍若谪仙,弯了嘴角道:“瞿门已送了贺礼,那鸳鸯同心玉,是你的贺礼。”
我怔了怔,忽然明白了他言下之意,顿时心头不快散了大半,将那钱袋整个放了他手上,复又伸手去拔头上的桃花簪,曲徵却按住我手腕,温言道:“这桃花簪,却是我的贺礼。”
“贺甚么…”我顺口问道,恍然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我与他的婚约之礼。
他手指忒好看,这么按在腕上,隔了衣衫仍觉得温热。我不自在的缩了缩手,觉得自己这般反应有些古怪,便咳了一声,别开目光道:“那…那多谢了。”
曲徵淡淡一笑,不再多言。
落霞夜色正当美,各人心思却不同。
晚上回了房间,我反复思量,觉着过去这三年,我委实没介意过占了谁家的便宜,亦不觉得做厨子有甚么不好,今日却大为反常,不由得有些后悔,早知便让曲徵付账好了,非打肿脸充甚么胖子。
我摸着那桃花簪,越看越是喜欢,又不禁想起曲徵那时的神情来,眉目如画,唇畔含笑,像是凝了满城的春·色。
脸上红了红,我复又想起他算计我的那些手段,登时几分旖思轰然散去,甩甩头心中使劲儿的默念,不要信啊不要信,金百万你着他的道还不够多么?这曲狐狸表面良善温润,背地里一肚子坏水,算计人不眨眼的。
我定下心来,长得美,瞅瞅便好,可不能往心里去。他送我这礼,我亦应还些才是。有来有往,方能和和气气各取所需。
是夜茶苑无人,我随便批了件外衫,偷入伙房,捡了些新鲜的食材,用米粥细细熬煮,末了加入些骨汤,清新中自有一番醇香。只是这文火慢炖的功夫,我坐在添柴的炉灶前,竟隐隐有些瞌睡。
若不是白翎枫半个时辰后忽然进来,只怕我一脑袋栽进炉火里毁容也未可知。
他见了我,面上仍有几分尴尬,便招呼道:“曲…曲弟妹,真巧。”
我应了一声,见他多瞧了几眼菜粥,想来这深更半夜摸到伙房来,大抵也是饿了。便起身道:“我煮了粥,不嫌弃就吃些罢。”
白翎枫犹自不好意思,道了谢端着碗匆匆离去。我亦没空理他,粥已然有些稠了,便趁着热气端去曲徵房中。
彼时他正在屏风后更衣,我将那菜粥放在桌上,正色道:“你送我簪子,我没甚么好回礼的,便只厨艺能对付些,你将就吃罢。”
语毕,我困倦已极,转身便想回房去,却听身后衣衫摩挲,我忍不住转过头,霎时瞌睡虫全都飞没了,只是瞪圆了眼睛。
曲徵只着了白色中衣,雪肤红唇如在画中,披散的乌发宛若上好的黑绸缎,冶丽间又透着一股慵懒。我见惯了他得体守礼的模样,此时便只觉惊艳非常。
“百万有心了。”他微微一笑。
我琢磨,这时段,这地方,这景象,任谁见了衣衫不整的美人轻唤你的名字对你盈盈一笑,心头都该是乱蹦跳的,算不得被迷了心智。
故我平复了一下,坦然的坐了下来,看他优雅的吃粥,便忍不住要问上一问。
“你…”我迟疑道:“你怎知我不愿你替我买那鸳鸯同心玉?”
曲徵转了调羹,淡淡垂目:“…我猜的。”
我又看了他半晌,微微叹了口气。连我自己都不知自己是如何想的,他却猜得中。在这个人面前,我便如三岁小儿,那点微末心计实在可笑得紧。
正沮丧间,颊边一股热气,我下意识的张了嘴,便听曲徵一笑:“你也吃些。”
我默默的瞅了一眼整间房内唯一的一把调羹,一股燥气冲上脑门,慌忙站了起来,吱唔道:“你、你吃罢,我先回去了。”
刚推开门,便听他唤道:“百万。”
我应了一声,不敢回头去看。
“菜粥味道极好。”曲徵似是站到了我身后,声音轻轻浅浅,低沉悦耳,像是设了魔障。
我背上麻了麻,赶紧脚底抹油溜回房中,卷着被子抚着心跳,瞪着幔帐妥妥的失了眠。
次日天色明媚,我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儿,对着铜镜出神,桌上置着一件鹅黄色的新衣。
大约是昨夜思虑过重,直到辰时才有了些睡意,此时已经日上三竿。方才伙计进来说,公子料想我起得晚,所以让他不必唤我起早,只待我醒了将衣衫送来,收拾齐整便出发。
我已然习惯了曲徵的无所不知,便将那新衣抖开,是上好的苏缎,领口还缝制了柔软的兔绒,比我身上的粗布夹袄好了不知多少倍。
反正他有银子,自是不希望未婚妻穿得寒酸丢他的脸面;我便当做昨日那番别扭是犯了二,既知他对我并无真心,有便宜干嘛不占,何必委屈自己,于是便乐颠颠的穿在了身上,收拾好行囊出了门。
这一路有了白翎枫相伴,倒是与他相谈多些,多数时候曲徵只是在旁抚琴,午后听听,别有一番宁静悠远之感,于我便是催眠的好物了。
白三师兄自吃了我一碗粥后,瞧我也大大的顺眼起来。他为人老实直爽,这般黑的肤色,却冠了个白姓,委实喜感。两日赶路之间,我与他已熟络得可以趁午休时探听曲徵的八卦。
“曲弟妹,我说实话,你莫生气。”白翎枫嘿嘿一笑:“以前我一直以为曲师弟和苏师妹是一对呢。”
“哦?”我兴奋了:“他俩私定终身了?”
“没有没有。”他连忙摆手:“瞿门都知道,自曲师弟来了,苏师妹便被勾了魂,走到哪里都要跟着。”
“确然。”我点头道:“他二人美到了一处,般配得紧般配得紧。”
白翎枫面上闪过一抹尴尬:“曲弟妹你别多想,娶媳妇儿哪能光看皮相呢,还是你这般贤惠的才好。”
…
你不如直接说我皮相不太能看。
然此番八卦,得了几个意外的小信息。
白翎枫初知我是金氏镖局的人,只说了一句“久仰大名”,却无太多反应,亦不像作假。我问及他为何来此,他便说是苏灼灼央他在此等候曲徵,这足以证明他不知璞元真经的事。瞿门长幼尊卑极严谨,连三师兄都不知晓的话…我不由得做了一个大胆的猜想:瞿简闭关,得到飞镖传书的,只有曲徵与苏灼灼二人。
各大门派心照不宣,亦不会嚷嚷自己得知了璞元真经的行踪。是以整个瞿门,都不知晓璞元真经重现江湖。
恐怕若不是苏灼灼喜欢跟着曲徵,也许连她都不知晓罢?
我默默的回头望了一眼曲徵,他正拿着帕子擦拭琴身,日光灿灿,晶莹的不知是琴弦还是他的手。
说他是曲狐狸,当真是有些客气了。
我不由得有些头大,反正现今我与他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索性便不再去想。马车行得极快,临婚宴三日,已达桃源谷。
☆、10桃源
桃源幽谷,四季如春。几十里桃林红粉一片,漫地花海香飘四野,虚虚实实如临仙境,真真不枉桃源二字。
金慕秋这货,忒好命。我眼巴巴的望着车外美景,曲徵却不觉有甚好瞧。白翎枫在桃源谷口便与我二人作别了,没有师尊的命令,他不敢擅自参加少谷主的婚宴,是以这当口连个闲话的人也没有,十分无趣。
我不禁又思及曲徵为何敢无视师尊擅自来此,虽然于我有利无弊,但愈了解曲徵其人,就愈觉得他断断不会做损己利人这等毫无来由之事,这货从头到脚都写满了笑里藏刀四个字,实在让人不得不防。
临近谷底,便见两个女子携着手,与一灰衫老者低声谈笑,身后各领一队家丁,似是在候迎宾客。那老者青松矍铄,大约便是御临风的父亲,桃源谷谷主御非。那两个女子我却是识得的,一人容颜秀丽,身着月白华服,襟口绣着艳色牡丹,正是俞兮;另外一个披着桃色轻纱,虽无俞兮贵气,但杏目雪肤花容月貌,生生夺去了身畔女子的风采,却是苏灼灼。
我还未准备好此番的说辞,便见曲徵下了马车,也只好硬着头皮跟着下去。
“公子?!”苏灼灼又惊又喜,脱了俞兮的手便迎了上来。
“这位是…”御非转向曲徵。
苏灼灼介绍道:“这位便是我师父新收的弟子曲徵,他曾是琅中琴师瑾瑜,我唤他公子惯了,御伯伯别见怪。”
三人客套了一番,只是俞兮的反应有些奇怪。按理说她当是见过曲徵并十分倾慕的,这厢再次见了他,却似没瞧见一般,只站在一旁浅笑。
我努力的缩在一旁屏住呼吸,巴望着能够融进风景中去。
只可惜不大成功,大约是我这身衣裳不太像个下人,御非几番看向我,曲徵便淡道:“这位是在下的未婚妻子,免贵姓金。”
…
不知为甚,总有种心虚的感觉。
苏灼灼脸上的血色霎时没了:“怎…怎会…公子…你…”
我更加努力的融入风景,若是能进了地缝就更好了。
俞兮上前来握住了她手臂,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此时不是深究的时候。苏灼灼稳了心神,我便随着曲徵复又上了马车,只觉苏灼灼的目光追着我的背影,像是淬了毒。我僵着身子,几番迈步上车都险些跨不上去。
于是待我在房中拿凳子堵上门的时候,默默想起她做掉三个九重幽宫杀手的利落样子,又想起慕秋曾艳羡的说起苏灼灼武功尽得瞿简真传,不禁又赶紧加了张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