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卫兵的眼皮越来越沉…
容家小焕使出浑身力气,好不容易将两人摆成靠在墙边的模样,这才长吁口气。她贼兮兮的溜了出来,顺着池塘边的阴影缓缓走了数十步,四下漫着一种清雅的兰花香气。她心中一动,兰花香气素来以淡著称,这院中并无兰花,能有这么浓郁香气的,就只有白子绿兰了。
这种兰花十分昂贵,九凰王府倒是种着不少。
难道…她眼下仍然身在王府?
容焕略一沉吟,越想越觉着极有可能。
俗话说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既然九凰明面上是顾君璟的地盘,他在王府中有个私密的宅院也算不得奇怪。只要在其他处布下疑阵,任顾长惜再精明,一时间估计也想不到自己被关在离他只有数道墙的地方。
她正出神,前面忽然走过两个婢女。容家小焕赶紧矮下身子,见二人走远了,顿了顿便决定跟上去。
最好这二人是服侍唐戬的,这样她便可知晓自己的药袋子在哪,眼下自己束手束脚,若是能拿回药袋子,这些虾兵蟹将…哼。
她跟着拐了数个弯,却到了另一处厢房外。看样子是会见宾客之所,容焕不敢入内,便偷偷猫在窗沿下的花丛中,将一只耳朵贴了过去。
“大哥明知我今日来的意思,我便也不用绕弯子了。”
容焕一怔,却无论如何也未想到会是顾君乔的声音。
“君乔在说什么,我却听不懂。”顾君璟慢条斯理道:“你这一走半月,回来便只想对大哥说这些么”
“我为甚说这些,大哥心里清楚。”顾君乔声音中似是携了淡淡的愠怒:“从小你便瞧老三不顺眼,这也就罢了,只要不过分我都做没看见。可是如今…你已经抢去了姬瑶光,为甚还不放过容姑娘!”
“瑶光一事,本就是父王与姬将军自作主张。”顾君璟冷哼一声:“她父亲要她做王妃,可她心里只有老三,若不是瞧在姬将军对我九凰有所助益——”
“可容姑娘呢?她已是老三的人了!你却又将她掳走!”
…容焕虽听得感激,却仍然忍不住嘴角抽了抽。
顾君璟似是放下了茶杯,落在桌上响起了清脆的撞击声。他顿了顿道:“哦?何以见得是我所为,老三告诉你的么?”
“便是他不说,我也知道!”顾君乔激动起来:“大哥,这么多年了,爹爹也偏心够了,老三便是再好,不是母妃所出,也不会威胁了你的位子,你又何必——”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被什么打断了。半晌,只听顾君璟阴恻恻的道:“原来你还知道他不是母妃所出,从小到大你处处帮着他,眼里可还有我这个亲哥哥?!”
“若你不是处处欺他,我又何至于处处帮他!”顾君乔扬高了声音:“父王还病着,若他知道你做下这种事…”
“父王?”顾君璟冷冷一笑:“父王知晓又如何,他还知晓许多你不知晓的事。”
“你莫以为我不知道,父王身体不适与你脱不了干系。”顾君乔冷笑一声:“自老三得了血凰令,你就一直对父王心存怨怼…”
“我自然怨怼!”顾君璟忽然怒极,隔了一扇窗容焕都能感受到他的滔天恨意:“谁叫他将我生成一个残废!谁叫他又给我能恢复健全的希望!老三不过是一个低贱女人的杂种,他竟任由他夺走了血凰令!”
“大哥!再如何他也是你弟弟,你怎敢如此——”
“他不是!”顾君璟的声音听起来疯狂又固执:“他不过是父王为了治好我留下的血脉而已,只要我每年饮下他的血,再加上宁馨子开的方子,二十年一过,我便能痊愈了!”
声音落在四壁上,荡起一片回音。
容焕捂住嘴巴,无声的靠在了墙边。
“你…”顾君乔颤声道:“你说什么…”
“自他一岁开始,便每年要为我取一碗血做药引。”顾君璟见再也隐瞒不住,索性全说了出来:“小时候他尚好哄骗,后来竟起了疑心,直至十三岁那年,他被取完血却没有走,躲在屋外偷听我与父王说话,才发现自己不过是我的药引而已。我怕他跑了,便在父王的默许下对他动了些手脚。如今他不知哪里学来的功夫,夺了血凰令不说,更妄想通过容焕治愈蛊毒…都是父王的错!若不是他纵容这贱种拿了血凰令,他又怎可能受到皇上宠信,我又何至于处处束手束脚!”
顾君乔似是跌坐在了椅子上。
“我本不欲告诉你这些,让你做个无忧无虑的郡主娘娘,若不是你苦苦相逼…”顾君璟喘了口气,复又放缓了声音:“君乔,事到如今,我与他绝不可能共存,你应当选择站在哪一边了。”
真相,竟然如厮凄凉。
容焕呆在原地,心中是前所未有的震撼。
屋内静了许久。
“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我大哥虽身负顽疾,却是才华横溢胸有大志之人,值得我钦佩敬重。”顾君乔缓缓道:“可如今看来,顾君璟,你不过个怪物。”
“怪物么?”顾君璟冷冷一笑:“你可知这些年我拖着个残废的身子是怎么熬过来的?只要能治好这双腿,便是让我做过分千百倍的事情,便是让我变成一个怪物,我都会毫不犹豫的去做!”
衣衫窸窣,而后便是一声关门的巨响,似是顾君乔拂袖而去。
过了半晌,那两个婢女原路退了出来。容焕正呆呆出神,此时却猛地清醒,连忙躲到草丛边的一个回廊后。岂料那两个婢女向她躲藏的地方行了过来,她无法之下,只好借着柱子的掩护不住向后退去。
七拐八拐之间,却到了一处全然没见过的院落。
容焕心乱如麻,好不容易摆脱了那两个婢女,正思量怎么回去,却见不远处又走来两个侍卫,其中一个抬起眼,便在下一瞬,容焕果断推开旁边的屋门,极快的闪身进去。
她也未看清屋内的模样,便径自躲到了一旁的纱帐后面。门外有脚步声急急奔过来,两个侍卫拔出了佩剑,均是一脸戒备。
“拔剑擅闯本王的寝居,可是活腻了么?”一个淡然却极有威严的声音从内室传了出来,两个侍卫吓了一跳,连忙跪下身来:“王爷恕罪!”
容焕心中一凛:王爷…九凰王!
“吾等不知王爷在此,见有人影闯进王爷寝居,这才进来查探,请王爷息怒。”
“本王一直在屋中,不过是有风把门吹开了,却没见到什么人影。”
那两个侍卫对视一眼,面上浮起犹疑之色。
“本王是病了,又不是瞎了。”九凰王的声音听起来已经有了一丝愠怒:“还不滚出去。”
两人顿时不敢再言语,应了一声便退了出去。容家小焕在纱帐后面长吁口气,大约是这个王爷没瞧见她,真是狗屎运。
“姑娘既然来了,何不进屋一叙?”
…
容家小焕胸口一疼。
若是平日,她定然极快便想出对策。然如今听了顾君璟那番疯狂的言语,又险些被人发现受了惊吓,眼下心中乱成了一锅粥,完全想不出如何避过,只好呆呆走到内室边上,咬咬牙便推开了门,一股清风徐徐而入。
九凰王便坐在塌间,他大约五旬有余,蓄着三寸美须,即便面上有着不浅的皱纹与病弱的苍白,却依然能看出俊美的痕迹。尤其是他的眼睛,是一种熟悉的琥珀色,外面夏日炎炎,他却披了一条厚重的大氅,下面着了暗紫色的中衣,看起来确然像是卧病多时了。
她看着那双与顾长惜一模一样的眼睛,忽然便镇定了下来。
“多谢王爷解围。”
顾灵岑却没有什么表情,伸出手轻轻一摆:“容姑娘请坐。”
容焕却没有动:“王爷怎知是我?”
“本王虽终日卧病在床,却也不是什么都不知。”九凰王缓缓道:“璟儿有所得罪,望你看在本王与尊师有些渊源的份上,别放在心上吧。”
容焕心思一动,她以为会看见一个冷酷偏执的阴沉郡王,却不想九凰王虽病弱,面上却是一派平静,甚至有几分慈和,那些刚刚压下的情绪却又翻涌了上来。眼前此人,也是坑害顾长惜的罪魁祸首之一,他的亲生父亲。
十三岁,似懂非懂的年纪,旁人还在承欢膝下的时候,他却已开始筹谋怎样在父兄的暗算中活下去。她难以想象顾长惜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忍耐到了今天,他的乖戾,他的冷诮,他的骄傲…还有那一晚山坡上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悲怆目光,他一切的一切,已经牢牢印在她心里,此生此世都不会忘记了。
而九凰王,究竟和师父是什么关系?容焕心中惴惴,这是她自方才得知这一切起就最想知道的一点:师父…她最敬爱的师父,究竟在这场残酷的游戏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王爷言重了。”容焕隐去心中的迫切,开门见山道:“方才我躲在客厅外,听到了大世子的言语。请恕容焕浅薄,我想知道,师父她老人家当年到底开了什么方子。”
顾灵岑微微一怔。
他面色暗沉下来,微微叹了口气:“既然你已是其中的关键,那么当年的事也无须瞒你,坐下来吧。”
容焕依言坐下,取过桌上的一只白瓷杯子,倒了一杯凉茶,恭谨的递给九凰王。
第26章
当年的顾灵岑,还只是一个小世子。
九凰王病重,皇上宣了一道圣旨,命太医院院判宁太医即刻前往医治。宁太医这一治便是数月,其间他的小女儿宁馨子赶来九凰探亲,一来二去,便与顾灵岑情愫暗生。
待得数年后顾灵岑继位,皇帝便赐了丞相之女与他为妃。当时朝廷政局复杂,皇帝此举一来是显示亲厚眷宠,二来亦是为了用顾氏稳住丞相。顾灵岑为了家国与九凰的安宁没有抗旨,宁馨子伤心欲绝,便离开了京城,隐居在神农谷。后朝廷政变,宁氏一族被奸人所害,成了斗争的牺牲品,顾灵岑从中艰难周旋,终于保得宁馨子与其一双侄女的性命,让她们远离了朝堂。
而九皇王妃产下龙凤胎后也驾鹤西去,顾灵岑对这一双儿女十分疼爱,只是世子到了三岁仍不会走路,他为其遍寻名医始终不得痊愈,终于求到了宁馨子头上。
彼时宁馨子家破人亡,并不知顾灵岑暗中救她,只恨他负了她,由爱生恨之下,便想到一条报复之策。她依照古时流传下来的暗典,开了一个无比复杂的方子。最重要的一点便是,这方子需要同胞之血作为药引,一直取用二十年,临到终了,药引须献上自己所有的血,顾君璟便会痊愈,然药引也会因血竭而死。
同胞之血,指的便是年仅三岁的顾君乔。
她本意不过是想看顾灵岑在一双儿女中挣扎,却不料顾灵岑被逼到极处剑走偏锋,回去后竟宠幸了一个舞姬,这便创造了一个有同胞之血的弟弟,用以为顾君璟治病。
顾灵岑极为心狠,只当顾长惜不是他的儿子,自出生起便从不过问,甚至他十三岁那年偷听到了真相,却也任由顾君璟对其下了毒。还有姬瑶光一事…姬将军得知王位不可能是顾长惜的,便连夜追回了奏折,将赐婚之人改为了顾君璟。
所有本是他的却还未属于他的东西,一样接着一样,都被顾君璟抢走了。
只是人心终是肉长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顾灵岑眼见顾长惜成长得越来越优秀,这个孩子继承了顾氏全部的美貌与才智,清隽绝世,心思深重,小小年纪,明知被父兄迫害竟肯隐忍,更是不知从何处学了一身好武功,在他传血凰令于顾君璟的仪式上,硬生生的破了百年来无人能走出的血凰阵。
彼时那绝色少年站在他面前,一身伤痕累累却是波澜不惊,万千血凰卫尽数被他的才略征服,自此誓死效忠。
而顾长惜只是淡淡瞧着他,用那双与他一模一样的琥珀色眼瞳。
那一瞬,顾灵岑终于后悔了。
他给宁馨子去了一封信,意欲找些别的法子来医治顾君璟,也试图劝说顾君璟放过顾长惜。然顾君璟的心魂已经扭曲,他太想要健全的身子了,以至于大怒之下软禁了自己的父亲,对外称其卧病在床。
顾灵岑方寸已乱,亦患上了严重的心疾。他执着了二十年的事情,又岂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好在如今顾长惜已是血凰卫统领,深得圣眷,甚至比他当年还要得宠得多,一时间顾君璟也奈何他不得。
容焕听完这一切,只觉心中拧成了一团。
只要顾长惜解不了蛊毒,还是要任由顾君璟摆布,而今年…是最后一年了。
他会死。
最可怕的是,她自方才起便最担忧的一种境况,终于变成了现实。
原来,导致这一系列悲剧发生的那个人,就是她的师父。
竟然是她最敬爱的师父!
容焕一动不动的坐着,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觉。震惊,难过,怜惜,愧疚等等等等交织在一起,她既想笑这天意弄人,又想抱着师父大哭一场。
“你师父曾回了我一封信,说她终生不再出谷。
自七年前她来九凰,瞧见了那孩子在雨中悲惨痛呼的模样,终于知道自己的怨恨犯下了什么罪孽,也由此患上了严重的心疾。”顾灵岑缓缓道:“容姑娘,如今谁死谁生,便在你一念之间。”
容焕正呆呆出神,心中翻滚得十分难受。
她本来起了那么多心思,听了这一句话,顷刻间忽然尽数散去。
二十年前的过往,那是属于师父的恩怨情仇,她再如何怜惜顾长惜,都没有权力置喙。
而今,她是解开蛊毒,颠覆顾氏兄弟命运的关键所在。曾经如何,她已经没办法去改变了。
她唯一能把握的,就只有现在。
容焕顿了顿,袖子下的手轻轻握紧。
“我会治好他的。”她昂起头,一字一顿道:“无论是他的毒…还是他的心。”
顾灵岑一怔,只觉得这副认真的神色那么熟悉,鲜活得仿佛昨日。
年少的宁馨子最惯有的表情便是这样认真,她能拿着一棵药草,滔滔不绝的对着他说一下午,毫无女儿家的温柔小意。起初他只觉得有趣,却不知何时这副表情落进了他的记忆深处,成了多年来最不敢触及的一道伤。
时至今日,究竟有没有后悔当年接下那道赐婚的圣旨?他不知道,亦已经不愿去想。他这一生,早就没有了选择的权力。谁让他是九凰王唯一的儿子,谁让他继承了血凰令,谁让他…生在了皇亲顾家。
多么奇怪,即便是今日,他也从来没有恨过宁馨子。
从头至尾,就是他一个人造就的冤孽,也注定要由他一个人来背负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