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诉师兄我要出嫁的时候,他连眼睛也没有多眨一下,”宁若玲有些难过地说,“所以这样也好,总好过我这样等下去,变成一个老姑娘。”
宁若珑连忙安慰她道:“沈氏有皇后娘娘撑腰,位高权重,姐姐后半生荣华富贵,那是天大的福气呢。”
“这般好,你怎么不嫁?”宁若玲打趣,便见妹妹忸怩起来,她微微叹了口气,认真道,“我已认命,你却一定要嫁给自己所爱之人,如此才不负我的牺牲。”
“嗯。”宁若珑红着脸,眼中一抹异色一闪而过,“我一定会的。”
国舅爷的聘礼约有一百八十抬,将谷口挡住了大半儿,许多谷民与下人都在周围偷偷瞧着,暗声赞叹宁若玲好福气。
宁致不善应对这种场面,寒暄了半天,正想寻个由头将国舅送走,却见几个面生的伙计正将那些聘礼往一侧堆放,他还以为是国舅府的下人。便对沈国舅施礼道:“这些物事我安排谷中人收存便好,不必劳烦沈大人了。”
不料沈国舅也是一脸茫然:“这…这不是我的人。”
宁致一怔,就见那些伙计已经挪完了国舅府的聘礼,将谷口腾出了一条宽敞的过道,随后便涌入两列抬着聘礼的人来。这些人身着常服,颜色不一,但脚下生风,担子极稳,一看便知是练家子。他们越走越快,不多时已将整个神农谷的前部堆得满满当当,粗粗看去,竟有三百抬之多。
在门缝处偷瞧的宁若玲霎时被震慑了,含羞带怯道:“这沈家好大的手笔…”
宁若珑却微微蹙起眉:“我觉得有些不对。”
沈国舅一头雾水,心中亦有些愠怒,不管这下聘的人是谁,竟然与他撞在了同一天,且聘礼几乎比国舅府多上了一倍,这不是成心落他的面子吗!
宁致却不动声色,见那聘礼都落地后,队伍最后走出一个骑着骏马的人,他身着暗紫色常服,袖口镶有雕花银线,大约三十余岁年纪,生了一双狭长的细眼。此人见到宁致与沈国舅,立刻翻身下马,笑眯眯地对两人行礼:“卑职项岚,参见沈大人、宁大人。”
他虽笑着,但那双狭长的眼里寒光一片,反而更透出几分诡异的违和,让人不寒而栗。沈国舅听了他的名字,立时背后一凉:“笑面虎”项岚…此人虽官阶不高,然他的名字在朝中可是如雷贯耳,只是他想不明白…血凰卫的副统领到神农谷来干吗?还抬着聘礼?!
宁致眉心一跳,立刻有了不好的预感,他沉了声音道:“项副统领大驾神农谷,不知有何贵干?”
“不敢当,卑职是来下聘的,”他拱手道,又瞧了一眼沈国舅,“只是不知沈大人也择了今日下聘,若有冲撞,还请大人海涵。”
项岚其人,年纪轻轻就能坐上血凰卫副统领的位置,靠的是血淋淋的手段。听闻他经手的事件,除了干脆利落无人生还之外,还异常的凶残可怕,十分有震慑力,戌荣帝和顾长惜都对其青眼有加。
这样的人,即使穿了这温润贵气的衣服,还故意伏低姿态,也难掩那通身的嗜血之气。沈家倚仗皇后发达,虽然显赫,但族中大多都是文官,最怕他这路数的,是以此时沈国舅早就没了脾气:“项副统领客气了,却不知你要求娶的是神农谷的哪一位名媛千金?宁大人瞒得也真好,我都不知道此事呢。”
言语中的意思,却是在责怪宁致没有事先知会他了。可惜宁致没有心思搭理他,眼神又在那些抬着聘礼的人身上扫了扫,心中冷笑:顾长惜果然神通广大,自己瞒得这样紧,竟然还是教他知道了容焕还活着的事,只是不知他眼下又要玩什么花样儿。
项岚正欲说什么,就见宁致抬起了一只手:“项副统领的意思我明白,只是这桩婚姻各方各面于情于理都不合适,还需从长计议。”
项岚似是早知他有此反应,丝毫不乱阵脚,只是好整以暇地捋了捋衣角:“宁大人此言差矣,我并不是来向您下聘的。”
沈国舅大奇:“你们来了神农谷,那还能有谁?”
屋内,宁若珑忽然面色一沉,五指揪紧了袖子。
“这三百二十一抬聘礼,乃是向神农谷田中一位姓容的老人家所下。”项岚慢条斯理道,“我家王爷有命,无论如何要先请宁大人过目,不可失了礼数。”
…
宁致抿起了嘴。
顾长惜这厮真够阴险的,他故意玩这么一出,不过就是要拐弯抹角地告诉他,容焕尚有高堂在,一干事情还轮不到他这个师兄做主。
“真不巧,这位姓容的老人家眼下身体不适,不宜见客,”宁致缓缓道,“还是劳烦项副统领先将聘礼带回,待他身子好些了,再请老人家商谈此事。”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反正人在神农谷,他们总不好硬闯。总而言之,他绝不会让顾长惜再靠近容焕一步。
项岚笑了笑,竟也没有深究什么,便拱手道:“聘礼落地,哪有再抬回去的道理,如此便先在谷中搁下了,还请宁大人妥善处置。”
宁致正欲拒绝,便见项岚轻轻挥了挥手,那些常服打扮的伙计立马得令,迅速汇集到他身后,步法身形之快当世罕有,竟然个个都是高手。六百余人随着项岚的动作一起行礼,声势震天道:“告辞。”
这两字似携了内力,在谷中源源不断地扩散开去,声音还没落地,人却已尽数去得远了。沈国舅瞧着项岚的背影,摇头暗叹道:“九凰王也真够舍得的,让这般高手来抬聘礼,啧啧啧,杀鸡用牛刀啊…不过他们为什么换了常服?啊,是嫌黑色不够喜庆吗?”
宁致不答,只是瞧了这堆积了二里地的聘礼担子,顿时一阵头疼。
同一天之内两队人马前来下聘,一个比一个声势浩大,这一桩八卦传得飞快,极快地传遍了谷中的大街小巷,当然,也到了神农谷的药田处。
“哎哟,你是没瞧见,那个排场啊…”
“比国舅府还要阔绰,不愧是九凰王呢。”
“不知求娶的是谷中哪一家的女儿。”
“我离得远,好像听到是姓龙还是姓洪的…”
“哎,这岂不是要当王爷的岳丈?当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呢…”
容老爹正与几个药农凑在一起下棋,听了这件事跟着哈哈一笑,丝毫没往自家身上想。一个邻居忽然道:“老容头,你家二喜也到年纪了,老谷主还留了遗命,这谷主岳丈还不是等着你做,怎不见你张罗?”
“唉。你当我不想张罗吗?”容老爹胸口一疼,无奈道,“我家二喜不开窍,谷主也不怎么主动,眼下她搬去了后山,这半年来连面也见不到了,我便是想张罗也没机会开口哇。”
“如今谷主可是御前太医了,又长得一表人才,多少人惦记着,老容头想下手可要趁早!”
“就是就是,你做了谷主岳丈,我们也好跟着沾光…”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容老爹心头一阵忧伤。虽然宁馨子留了遗命,但宁致显然是对容焕无意的,否则怎会过了孝期还未有半点动作?唉,谷主岳丈哪有这般容易做,容家出身低微,又何时肖想过飞上枝头做凤凰?
他一生坎坷,中年丧妻磉子,又残了一条腿,到了此时早已看开,只希望二喜寻得一个有心人,白头偕老不离不弃便好,荣华富贵什么的,有没有却也不重要。
容老爹正暗自发愁,话题却已经从谷主岳丈转移到了宁大小姐的嫁妆上面,气氛骤然热烈起来。
“且不说谷主准备的,便是老谷主留下的,也够一百抬了。”
“大小姐有这般嫁妆傍身,即便到了国舅府,也定可以挺直腰杆儿的。”
“哎,现如今女儿想在夫家过得好,全靠娘家的嫁妆呀。”
“宁氏两位小姐是老谷主的嫡亲侄女,留下的自然丰厚,只是亏了二喜,哎…”
容老爹苦笑,实际宁馨子待容焕并不比自己的亲侄女差,她可是将神农谷与宁致都留给了她,可是…
“这有什么,没了老谷主,还有谷主呢,他总不会薄待自家师妹。”
“就是,谷主向来一碗水端平,对三个师妹都是一视同仁…”
因着容焕的关系,神农谷上下都对容老爹礼数有加,也有早就觉得不平衡的,此时便似抓到了小辫子,甚为直接地道:“老容头,不说谷里,你自己备了多少嫁妆啊?”
容老爹常年在药田劳作,吃穿均在谷中,每月有二钱银子也都花用了,便是攒下也不过三四十两,虽然对普通人家里来说没什么不妥,但因容焕身份特殊,与宁氏姐妹一比,立刻就寒酸了许多。话说回来,这般言语本来就是明知故问的刁难。
“我…”他不善扯谎,只动了动嘴,脸已憋得通红,“我没备什么好的,只有…”
“只有一摞地契而已。”
这声音突兀地响起,众人回头,见一个男子站在那里,着了一身暗紫色的绸缎衣裳,一双眼生得窄而狭长,透着几分阴凉。
谁也没瞧见他是如何出现的,仿佛他一直都站在那里。一个人立刻道:“你是何人?怎么这个时辰了还在谷中?”
项岚笑眯眯地道:“我是来见容老先生的。”
他一笑,周围的人立马默默退了一步,气温莫名下降了几度。
容老爹背后毛毛的,颇为没底地问:“来…来找我做什么?”
“给您送容家的嫁妆啊。”项岚说罢,向他身前走去,周围的人立刻让出一条道儿。容老爹爹眼睁睁瞧着他走近,若不是腿脚不方便,只怕他也想后退几步。
项岚从身后拿出一个锦袋,随便摸出一个竹筒,将里面卷好的布帛倒出来,摊在桌上,上面书着东羽一条黄金旺铺街的地契,另一边的公文和画押都有了,只有容老爹这边还空着,似是在等他按手印。
趁众人都去围观的空当,项岚又掏出一个竹筒,里面是一张上好的熟宣,竟然是一家三层酒楼的地契,公文和画押也都十分齐全。
如此这般三十余个竹筒倒出来,屋中众人都有些傻眼。这些地契,随便哪一个都是有市无价的东西,够一个小户人家过几辈子了。眼下竟有三十多个…老天爷,容老爹能买下一座城了!
容老爹被震撼了。
此时那个在谷口围观的药农也正在努力回忆,怎么看项岚都觉得眼熟,最后他终于一拍后脑勺道:“啊,你就是晌午那会儿九凰王府来下聘的人!”
“正是,”项岚笑眯眯地瞧了他一眼,成功让那人后退几步,“可惜宁大人拦着,不然我那时便来见过容老先生了。”
容老爹哆嗦着手指道:“你你你…这这这…”
“容老先生不必着急,我家王爷与令千金情投意合生死相许,那三百二十一抬聘礼只是个彩头,好戏还在后头。”项岚恭恭敬敬地说,“这些地契,还请容老先生笑纳,都随您老人家花用,至于嫁妆…”
他顿了顿,沉声一笑:“我家王爷待令千金一片真心,并不看重这些虚礼。”
屋中众人大眼瞪小眼。
敢情不是“龙”和“洪”,是“容”啊!!!
“王爷…是那个天仙一般的九凰仙?!”
“他看上了我们老实的容丫头?”
“谷规中可有一条不医顾氏,这两人是何时对上眼的?”
“啧啧啧,好孩子就是有福报,咱们谷中竟然出了个王妃啊。”
“好你个老容头,怪不得谷主岳丈不稀罕做,原来有个王爷岳丈等着呢!”
“是哇,你这老头儿口风忒紧。”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满满都是羡慕嫉妒恨,却不知此时容老爹心中挣扎得厉害。历史的教训告诉我们,好事来得太突然,也许就并不是好事…
“这、这位公子…”
“老先生唤我小项便好。”项岚赶紧屈身上前,难得笑出了几分亲切。开玩笑,王爷的准岳丈呢,此时不拍马屁更待何时。
“此事,我…我还得跟二喜商量一下…”容老爹结巴道,脑子里早就蒙了,只瞧着那锦袋一阵阵眼晕,赶紧往项岚身边推了推,“这个不能收,不能收…”
“若容老先生答应了,想必好事就已成了大半。”项岚不动声色地避过那个锦袋,又笑了笑,别有深意地在上面拍了拍,“今日贸然到访,多有失礼,项某这就告退了,还请您老人家好好考虑考虑。”
他语毕,便扭身走到门口,想了想又停下来,含笑道:“王爷曾言,若容姑娘肯答应,九凰上下定倾城以聘。”
话音一落,项岚便倏地消失了。
屋中一干老小呆呆地瞧着,不知是震撼于他鬼魅般的身法,还是他离开前那最后一句话。
白日间晴空万里,晚上也难得无风。然在神农谷后山的小院中,气氛却紧张得一触即发。
容家小焕披着大氅站在院中,手里捏着一根狗尾巴草,她低眉顺眼地盯着地上,一副等着挨训得孙子状。
宁致坐在石桌旁冷眼瞧着,半晌不吭一声。
唐戬瞧瞧这个又看看那个,心中颇有些没底。他虽有心帮一帮容家小焕,奈何自己是外人,能在谷中住下已是不错,人家师兄训话是绝对插不上嘴的。
“我将你藏在后山的这番苦心,可是白费了?”他面无表情道,“阿焕,已经吃过一回亏,你怎就不长记性。”
容焕没有言语,心中番了个白眼儿:师兄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若神农谷那些守卫能拦住顾长惜,她就是想见也见不到好咩?况且那天晚上…完全是个巧合啊!
宁致见她不语,以为她还对顾长惜有所幻想,不由得说了几句重话,这下唐戬听不下去了,他犹豫了一下插言道:“宁谷主,那晚阿焕只是随便走走,不想撞见了来上香的九凰王,也不能全…”
他后面几个字消失在宁致毫不客气的眼刀中,不过好歹他也是容家小焕的恩人,宁致没有再说什么。容焕终于扯秃了那根狗尾巴草,小声道:“见一面而已,又不会怎样,难道我这辈子都要躲着他过日子?”
“不会怎样?”宁致冷笑一声,随手拍了一下石桌,却听啪嚓一声,那石桌面上裂开了无数细小的纹路,随着细纹越来越多,石桌眨眼间便轰然崩塌。
容焕吓了一跳,师兄已经气成这样了?他的功夫何时可以单手碎大石了?
宁致的惊讶并不比她少,方才他根本没用力,怎会…他顿了顿,眼睛微微眯起,难不成…之前也有人拍过这个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