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二喜的方子,好得慢才奇怪。”顾长惜垂下头,低声道,“处理了些血凰卫的事情,路过太傅府,忍不住想来看你,又不想别人跟着,便择了最近的路。”
“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容家小焕笑着转过身来,忍不住还是伸手搭了他的脉,顾长惜任她折腾,顿了顿道:“在太傅府住得习惯吗?”
“嗯,太傅和夫人待我都很好。”容焕点点头,忽然想到一事,“话说顾三儿,你是何时开始计划这件事的?”
她这几日一直在想,从她答应嫁给顾长惜到那日未时三刻去扬州酒馆,满打满算也不过三日半,且他一直都乖乖地在床上躺着养伤,又哪有时间和精力去安排这一切?除非…他从很早之前就开始计划了。
顾长惜顿了顿:“从看见你还活着的那一日,就开始想办法了。”
容焕微微一怔,心中有些震动,面上却不动声色:“若我不答应,你岂不是白忙活了…”
“不。”他琥珀色的眼眸中暗潮汹涌,“我这一生,唯二喜许之。你不愿…我便与你耗着,终有一日,你非嫁我不可。”
言语轻描淡写,却深情霸道非常。
明明是被威胁了,容家小焕却觉得甘甜似蜜,默然半晌才叹了口气。
“好吧,不过我何时能离开?”她摸了摸丰润起来的下巴,忧伤道,“只怕这样待下去,长起肉来一发不可收拾。”
顾长惜低笑一声,将她拥进怀中。两人这般静静依偎了一会儿,便听他垂下头在她耳边柔声道:“与从前相比还是差了一些。”
“差哪儿?我觉得一样了。”容焕急迫道,恨不得捏起腰间的肉给他看。
顾长惜没有言语,只是目光向她锁骨下面略略扫了一眼。
…
好吧,顾三儿戏弄人的方式也很特别。
天空骄阳似火御书房内却一片清凉。
顾长惜跪在左下首,戌荣帝眯着眼瞧了他半晌,似笑非笑道:“这么说…你和那个太傅府表小姐的事,是真的?”
“请皇上成全。”他分外干脆地回道。
这小子求人的态度和办事的时候都这么干巴巴的,忒没趣。
戌荣帝放下折子端起茶碗:“能得九凰仙非卿不娶,朕都想看看这表小姐是何天仙模样了。”
顾长惜没有言语,只是眼中飞快地掠过了什么。戌荣帝察觉到了,心中微微讶然,他自然不相信顾长惜会对哪个女子一见钟情,然宝贝到让他见一见都不愿的地步,那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好吧,起来说话。”戌荣帝放下茶碗,略一沉吟,“朕先问你一句话,她当真是太傅府的表小姐吗?”
顾长惜站起身来,低眉顺眼道:“皇上说她是,她便一定是。”
瞧瞧这回答,当可算是模棱两可的典范了。
戌荣帝心下不爽,刚要拍桌子瞪眼睛,便听他又复道:“臣和刘太傅已密谈过,如今朝中权势倾斜,当务之急便是镇压余相。九凰若能已联姻之名摆明立场,孰优孰劣,文武百官自然会重新掂量,届时皇上便可趁机肃清浊流,余相势必难以东山再起。”
这言语如此正义凛然冠冕堂皇,好像回答得一点不沾边儿,却仿佛又透露出几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气息…
顾长惜摆出一副精忠报国死而后已的表情,戌荣帝都不好意思发火了,一句“放肆”到了嘴边,终于还是无力地咽了回去。
然话说回来,顾长惜这几句话字字都说到了他的心坎里去,是以他才纵容刘太傅和顾长惜在他眼皮底下耍花样。当然,瞧这架势,顾长惜也没打算当真瞒着他就是了。
戌荣帝忧伤地叹了口气。
“你为朕办了那么多事,这还是第一次来求朕,于公于私,朕都愿成全你。”他缓缓道,“可是长惜,怕只怕朕说得不算了。”
顾长惜轻哼了一声,虽然很低,却仍然被耳朵尖的戌荣帝听见了。
“你还真别不信!”他霎时奓了毛,“南胜自祭祖回来逼得更紧了,朕躲着不见她,她便求到了太后那里去,如今太后瞧你顺眼得紧,没准已经在拟旨了;还有那个五品宜人…宁太医的妹子,如今也得了皇后这条路子,过几日便是皇后的生辰了,若她那时跟朕请愿,你且说说…这两个人,哪个朕能拒绝?”
“这倒也不难,”顾长惜弯起一抹冷诮的笑,“就请皇上容臣暴病身故,另择一位高贤接了血凰卫这摊子吧。”
戌荣帝瞬时沉下面色:“你这是在威胁朕吗?”
顾长惜眼睛眨也不眨:“臣不敢。”
戌荣帝气极,瞪起眼睛怒视了他半晌。若是普通大臣,被他这样看着早吓得屁滚尿流了。奈何顾长惜便似没感觉到一般,平静地直视前方,让戌荣帝瞪得极没成就感。
过了一会儿,他率先败下阵来,哼了一声别过头。没办法,他还需要血凰卫,且顾长惜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人选,别人…便算有那个能力,他也实在信不过。
“要不我们各退一步,”戌荣帝忽然转过身道,“南胜也就算了,朕也舍不得你去做驸马…那宁家的小姐,朕也见过几次,连后宫也挑不出几个比她标致的妃子,不如你一并娶了做个平妻?也算帮朕买皇后一个面子。”
顾长惜弯起嘴角笑了:“宁家小姐这样好,皇上何不自己收去后宫?臣便不夺人所好了。”
…
一句话噎得戌荣帝差点没背过气去。
“混账!若是朕,皇后哪会这般大方?”
“臣亦然。”
顾长惜这三个字一出,戌荣帝怔了怔,心中忽然起了惺惺相惜之感,他拍了拍他的肩膀: “原来你也怕河东狮吼。”
自然怕了,她可是他重伤将死用尽手段,好不容易才拐回来的呢…
戌荣帝略一沉吟,低声道:“这样吧…这道折子我暂且压着,大后日是皇后的生辰,宫中势必大举设宴。朕向太傅府多发一封帖子,届时太后和皇后的意思,便不是朕能左右了,一切全凭你二人自己的造化。”
“臣谢主隆恩。”
太傅府表小姐大后日要进宫出席皇后的寿宴,此条消息一出,顿时掀起了轩然大波。
首先是一直保持沉默的宁致,因着后宫数位妃嫔染了风寒,一个传给了一个,皇后怕病情扩大演变成疫病,便小题大做地将宁致扣在了后宫,待那些妃嫔好得差不多的时候,容家小焕已在太傅府住了大半月了,是以神农谷发生的种种变故,他却是最后一个知晓的。还未待他出宫去太傅府看她,便又出了这等状况。
这一次宁致人来不及赶到,书信却先到了。容家小焕捧着那厚厚一沓信纸,心中颇有些打鼓。
她鼓足勇气翻来,果然头两页尽是斥责,从她被劫走开始,一直数落到她进了太傅府,中间搬出师父和谷规若干次,压得她几乎抬不起头来。接下来两页口气虽缓和了许多,然仍是在说她执迷不悟,被某人蒙蔽了双眼骗去了魂儿云云,终于到了最后…却是十余张画像。
那些画像的后面,皆写着画中人的名号,与一些性格与喜好等等。容家小焕不禁心中一暖,看来师兄大约知晓进宫不可避免了,生气归生气,仍是暗中帮着她的。
其次是太傅和太傅夫人,他二人大约没想到这么快便会进宫面圣,颇有些丑媳妇见公婆的紧张,礼仪和教养嬷嬷请了一大堆,吃饭睡觉都围着容焕转悠。不过容家小焕心中清楚得紧,就算她规矩得如同生在皇宫里一般,恐怕太后和皇后也不会有多待见她。
好在容家小焕聪明伶俐一点即透,她既上了心,那些敬语记一次便再也没有说错过,礼仪只练了三五次,便熟练得很了,教养嬷嬷们都对她赞不绝口。太傅夫人在一旁瞧着,心中对容家小焕的喜爱又多了几分,刨去双方利益不谈,她倒是真想帮她了。
“容姑娘进了宫便跟在我身后,哼,我好歹还有个一品的诰命,她们还能越过我吃了你不成!”
容焕心中感激,端庄地给太傅夫人行了个宫礼:“多谢夫人好意,容焕心领了。可惜喔如今的身份,不只是太傅府的表小姐,还是九凰王的未婚妻。”
她顿了顿,复又笑道:“若只敢躲在人身后,岂不教人瞧了笑话,又如何做他的王妃?”
太傅夫人怔了怔,随即亦展颜而笑,微微颔首。
自帖子送到太傅府之日起,顾长惜便一直没有露过面,容焕也没有差人去问,直至入宫前一日,九凰终于送来了三个锦盒。
容家小焕迫不及待地打开,却见第一个盒子里是一件样式简单的宫裙,摸起来既不像绸缎也不像雪纱,颜色还颇有些奇怪;第二个盒子里放了一副纯金镶祖母绿宝石的头面,瞧着虽贵重,然进了宫却也不见得是多么稀罕的东西;第三个盒子便更离谱了,软绵绵的堆了一条掉了色的旧斗篷,虽布料上乘,然毕竟有了些年头,乌突突的甚不惹眼。
太傅夫人沉思了半晌,双手一叠道:“我懂了,明日花枝招展的女子遍地都是,王爷这是让你另辟蹊径引人注目!”
…
夫人你想太多了好咩。
容焕亦是一头雾水,她伸手入盒,细细摩挲着那件宫裙,半晌没瞧出什么门道来,也就索性不再费神。
“没关系,我信他。”她干脆地道,“不必劳烦太傅大人过目了,这便换上吧。”
几个婢女捧着三个锦盒进去,不过片刻,容家小焕便收拾妥帖出来了。太傅夫人眼前一亮,与那旧斗篷不同,这件宫裙定然是新赶制的,样式简单大气,剪裁也似给她量身定做的一般,而那套纯金镶祖母绿宝石的头面,虽不见得多稀罕,却极衬容家小焕吗肤色,当中一点玉石垂在她额间,将她乌溜溜的眼睛映得莹润非常,显得精致又灵动。
太傅夫人瞧得不住点头,心中大赞王爷好眼光啊好眼光。
次日眨眼便至。
依着当朝惯例,重臣家眷都要在白日入宫,陪着皇后喝茶赏花。说白了,就是先去热闹热闹,妇道人家凑在一起好说话。
太傅夫人携着容家小焕踏入中天宫的一瞬,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几十道目光唰唰地射了过来,晃得太傅夫人足下一顿。她身后的容焕倒是面色如常,她轻轻扶了下太傅夫人的胳臂,两人不疾不徐地缓缓走了进去。
皇后坐在大殿上首,两旁皆是有品级的公主郡主夫人小姐,层层叠叠的椅子罗列了数趟,大约有数十人之多。
“皇后娘娘万福。”容家小焕行了一个标准的跪拜礼,又随着太傅夫人说了几句祝寿词,便听身后传来几声轻笑。她没有去瞧,只是低头瞧着眼前的绒毯,皇后心中暗暗赞了一句,随即微微侧目:“瑶光,你笑什么?”
容家小焕颇有些讶然,想不到除了自家师姐,在这还能遇见个旧识。她偏过头,见坐在第六个位子的女子明艳绝伦,不是姬瑶光又是谁。
刚刚出声发笑的,正是姬瑶光与她几个将门的姐妹。如今九凰王妃的人选已成定局,无非便是容焕、南胜公主以及宁若珑三人中的一个,其背后各自有皇上、太后和皇后撑腰,断断没有她插一脚的余地了。于是在回将军府大哭一场闹了几次后,被姬将军关了半月的禁闭之后,她也算有些认命了,只是曾经离那位置只差一步之遥,心中不免有些愤愤不平,可南胜公主和宁若珑她眼下惹不起,只能来欺压一下容家小焕出气了。
她站起身来,向皇后行了个礼:“皇后娘娘莫怪,我们姐妹只是瞧这位容家姐姐的斗篷别致,一时…一时没忍住。”
姬瑶光话音刚落,周遭又响起一阵嗤笑,比方才的阵仗大了许多。其中新加入的声音来自于皇后右首边第一个位子,那儿坐的…果然是宁若玲。同样是皇后眼前的红人,坐在第二个位子的宁若珑便丝毫反应也没有,只是唇漾浅笑,仿佛抢夫婿的不是她一般。容家小焕心中翻了个白眼,都是一个娘生的,为什么就如此不同?说到底还是头脑和心机上的差距咩?
皇后自然也注意到了容焕的这件旧斗篷,按理说,就算她之前过得再穷困,今日太傅夫人也断断不会让她穿一件旧衣裳来的,是以这其中一定有一些门道。她毕竟在后宫摸爬滚打许多年,不似姬瑶光与宁若玲那般沉不住气,当下便也没有说什么,只轻轻挥了一下衣袖:“来人,给太傅家的小姐赐座。”
几个婢女鱼贯而入,手中托了一个雕花靠椅。太傅夫人走向一品诰命的那一列中,有些担忧地回头望了一眼,皇后复又笑了笑:“听闻你曾是若玲若珑的师妹呢,便坐在她二人身边吧。”
宁若玲不乐意地站起身向边上挪了挪,婢女将椅子放好,容焕走过去入座,宁若珑抬起头来,对她纯良地一笑:“阿焕,好久不见了。”
众人的目光还定在她身上,容家小焕亦还了礼,不痛不痒地客套了几句。当然,宁若玲是一直没有理她的。
皇后身畔的一个妃子瞧了她二人半晌,忽然出言道:“若珑妹妹真是个天生丽质的可人儿,容家妹妹…嗯,气质很清雅。”
姬瑶光那边又传来一阵低笑。容焕知道她们在笑什么,赞宁若珑美丽,却赞她气质,便是在变相地说她没有宁若珑漂亮。皇后笑了笑也未加斥责,说起来…这本就是她让二人坐在一起的目的。
太傅夫人面色一沉正欲开口,便听门口有人通传:“太后娘娘驾到——南胜公主驾到——”
所有人霎时站起身来,由皇后牵头,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太后微笑颔首,拉着南胜在皇后身畔入座,众女眷各回各位。南胜眨着一双大眼睛在人群里看来看去,最后停在了容家小焕的身上。
自然,一屋子人就容焕这么一个生面孔,被发现也不奇怪。她悄悄附过去对太后耳语了几句,便见老太太凌厉的目光一转,顷刻间也看向了容焕。
“这一位便是太傅府表小姐吧,”太后转过脸去,却是对着太傅夫人,面色十分慈祥,“过来让哀家瞧瞧。”
容家小焕默默扶额:刚被皇后摆了一道儿,不知这老太婆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宫里的女人真是不消停啊嘤嘤嘤。
她心中腹诽,身子却老老实实地走了过去,标准地行了个跪拜礼:“容焕叩见太后,太后万福。”
太后微微颔首:“听闻你生在民间,礼数学得倒是好。”
南胜忽然掩口笑了笑:“可不是吗,连民间穿惯的旧斗篷也带进来了。”
周遭一片哄笑,比方才声音还要大几分。容家小焕目不斜视,仿佛被嘲笑的不是自己一般。太后目光在那斗篷上面打量了一番,微微眯起了眼。
这件斗篷,样子有些眼熟呢,似乎在哪儿见过…
太祖承泽帝在世的时候,书房里曾经也摆着这么一件斗篷,却从未见他穿过。彼时她还只是护国将军的幺女,不过七八岁的年纪,被送进宫陪公主玩耍,偶尔见到承泽帝对着那斗篷感怀祭奠,后来又传到戌荣帝的爷爷手里,九凰王曾立了一次大功,这斗篷便被一同奖赏了去…
九凰王…九凰王!
太后心中倏地一惊,忽然出口斥道:“什么民间旧斗篷,说话忒没规矩!太祖九公主的遗物也是你能妄言的吗?!”
南胜吓了一跳,她何时见过太后对自己这般疾言厉色,顿时委屈起来,嘴扁了扁便不说话了。
周遭顿时一片静默。
容家小焕这才反应过来,身上这件旧斗篷居然这般贵重,看来是顾三儿特地弄来给她镇场子的…不得不说效果不错哎,瞧姬瑶光那边那一圈脸都青了。
南胜贵为公主还被太后如此斥责,她们这些先后笑过容焕三次的…若被太后知道,那还有好果子吃?姬瑶光思及此,心中微微没底,顿时也低眉顺眼地老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