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腹诽了一会儿,怨气也就平静下来。这司命殿一般神仙都不让进的,如今神君肯跟我啰嗦这么多,只怕已是天大的面子了。我恭敬的道了谢,从蒲团上站起身来,顿了顿还是试探的询道:“骆欢唐突,还想求问神君一件事。”
“王女请讲。”
“历经诸般变故,我已心无所依,唯愿父君能够早日出关。只是三界神物事关重大,骆欢不敢不孝,便请问神君,除此之外,还有何办法助我父君?”
司命神君没有言语,面色在暗淡的光线中辩不分明,仿佛有些沉重。我本来也就是试着问下,便叹口气转过身,却听身后一句言语轻轻传来:“……倒是还有一个方法。”
我怔了一瞬,急切的转过身:“还请神君指点。”
“三界初生之时,除却三界神物,还诞生了许多上古神灵,有些为善,已飞升极乐成为传说,有些作恶,世人称为上古四大凶兽,其灵蕴气无穷,是疗伤进修的圣品。”司命神君目光温淡,不待我说什么,却复又道:“只是四大凶兽其三已殆,最后的梼杌被绯上神君于三千年前斩杀,魂神俱灭,尽数消亡,却早就无处可寻了。
你骗人!梼杌藏灵之处明明便在凡界的韦陀岭!
这老头自然想不到我方才全偷听到了,枉他是高高在上的神君,扯起谎来竟然也十分利落。不过想来天帝插了一手,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他瞒着我都是应当的。我心中狂喜,面上却做出一副失望模样:“……多谢司命神君,我……我再想想办法。”
我转过身,面上已掩不住欣然的神色,司命神君忽然道:“王女且慢。”
诶,难道表现得太明显?我心中咯噔一下,没有回头,只是站定。
半晌,司命神君才缓缓道:“王女所选的路,凶险万分,实要多加小心才是。”
我怔了怔,心中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他怎会忽然说出这般没头没脑的言语,仿佛……仿佛我方才偷听乃至李代桃僵为骆欢复仇之事,早就被这位司命神君尽数知悉。
顿了顿,我回过身对他真心恭敬的施了一礼。
“多谢神君好意。”我笑了笑,昂起头道:“骆欢不怕。”
只要能助得骆时方救回骆欢,我什么都不怕。
既有了办法,我精神大振,火速赶回了凡界。不知天帝那厮打探梼杌之灵打算做甚,我想要将它搞到手,还是要尽早做些部署才是。
是以我回了苍梧渊,只略略吃了两盘贡果,这便擦擦嘴,召了几只麻雀打听韦陀岭的方位,心中微微有了底,然后挥退它们,独自一人走进后山。
后山口,两个婢女正挎着篮子采花,见到我急忙行礼。
我咳了一声摆出架子:“带我去见倾灯。”
孔雀帝君驻在苍梧渊名动三界,骆欢作为他的长女自然是无人不知,至于她的这位妹妹,名唤骆倾灯,性子孤僻,却鲜少现于人前。
骆时方是个实打实的偏心眼儿,不知为甚,自小到大,他待骆倾灯不能说不好,却事事更偏爱骆欢多一些。久而久之,骆倾灯心有不平,干脆便窝在后山避世隐居,连骆时方重伤也没出来瞧一眼,粗粗算来,到现在也有三千年了。
这些,皆是骆欢平日与我闲话才得知的。听她的语气,对这个妹妹虽然有心亲近,然后者根本不领情,几千年下来,姐妹的情分也不过一般。
骆时方闭关,我再离开一阵子,苍梧渊便没有了主事之人。眼下魔界不得不防,更加要小心芳淮再搞出什么幺蛾子,是以这种时候,须得让她出山管事才行。
那两个婢女领我踏上一个小径,待路途已尽,却现出一副漫山遍野的花海来。
我眼前一亮,花海中立着一个木屋,篱笆围墙颇为广阔,中间设有数个木桩,分别立着棋盘,兵器,琵琶等物,放置得很是雅致,微风轻拂香气四溢,仿佛消却世间所有烦恼,而此处是最后一处乐土。在苍梧渊晃了百年,我竟不知还有这么一出桃源般的所在,真该让天界那群爱得瑟的家伙来瞧瞧。
再走近些,已传来了清雅的琴音。院中一个少女正低头抚琴,她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裳,依稀还能瞧出孔雀羽毛的纹路。
我走进院中,那两个婢女便双双告退了。
骆倾灯素手一顿,抬起头来,弯出一个冷笑:“真是稀客啊。”
我这才看清她容貌,不由得有些讶异。
骆欢已是很美,这骆倾灯却也不输于她,且自有一种与之不同的清甜,大约还要略胜几分。她脖颈中挂了一颗玉,状如水滴,青翠冷冽,与骆欢从前挂在额中的极为相似。我环顾四周,这院落瞧着朴素,实际并不简单,单陈列的那些器具便皆是有灵力的宝物,各处用料饰品,也与骆欢房中的不遑多让,想来骆时方在身外之物上,对这两个女儿倒是一般无二的。
“许久不见,倾灯这里……嗯,还挺逍遥的。”
我本来想恭维她几句,让她舒心些也就好办事,然话到嘴边想起眼前之人可是骆欢的妹妹,骆欢那个醇厚的性子,大约说不出什么油滑的话来,便也就只不温不火的赞了一句。
“比不得父君与姐姐逍遥。”骆倾灯依然是那副冷笑模样:“姐姐若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懒得与你寒暄。”
虽然她态度很欠揍,然我亦喜欢直接一些,便正色道:“父君闭关已久,我要离开苍梧渊一阵子,这期间不能没有主事之人,你出面吧。”
骆倾灯想也未想便哼笑一声:“当年父君封你为王女之时,你二人怎未想起要我出面?”
我耐住性子缓道:“我是你的姐姐,于情于理,我都应是王女。眼下事关苍梧渊安危,你莫要使性子。”
“他偏心你的,也不只封王女这一件事。”骆倾灯站起身来,面上的假笑不见了:“从小到大,无论我做得多好,他称赞的……也永远只有你。”
我开始有些脑袋疼:“父君所为暂且不论,但我从未待你半点不好,你何必迁怒……”
“我就是迁怒,我就是讨厌你,你那未婚夫婿被人拐了,我觉着大快人心。”骆倾灯顿了顿,面上闪过一丝幸灾乐祸的冷笑:“我倒要瞧瞧待父君出来了,知道你的这桩婚事给苍梧渊惹出了多大的笑话,他可还会赞你!”
我面色一沉,心头火苗蹭蹭向上蹿。
“便是说,我让你出面主事,你不答应了?”
骆倾灯没有回答,一脸“你才反应过来么”的冷笑。
“好,很好。”我也笑了:“你住这地方甚好,却没有苍梧悬洞来得开阔,从今晚起,便去那里住个百八十年吧。”
苍梧悬洞是苍梧渊关押罪人的地方,景色……嗯,当然很开阔了,那里施了咒法,罪人上不去下不来,几百年鬼影都见不到一个,想想都很艰苦。
骆倾灯微微变了面色:“你……你无权关我!父君他都不曾——”
“我是王女,你忤逆我,我便有权关你。”我复又对她笑了笑,随即长袖一甩转过身:“来人——”
言语未落,我衣襟一紧,却是骆倾灯紧紧捉住了我的胳膊。她扁着嘴气得不轻,却没有再言语,大约也拉不下脸服软。
不过还是小孩子脾气,吓一吓就害怕了。
“过去那些事情,你若不服,就该助我让父君出关,然后亲自去质问他,躲在这里算什么本事!”我端出姐姐的架子,冷声道:“你连这点勇气都没有,拿什么跟我争。”
骆倾灯呆了呆,松开手,半晌回过神来,抬眼看着我犹疑道:“你……你怎有些不一样了……”
我心中咯噔一下,方才怒气攻心,不知不觉间暴露了我的本性,是有点嚣张。
“姐姐我从来都是这个脾气。”我利落的溜进花海,远远丢下一句:“你才知道么!”
交代好苍梧渊余下的诸事,我终于准备动身了。
临行前,我对着铜镜思量再三,决定给自己换个低调的皮相。然变脸这么一个简单的小法术,如今却怎么也不起作用,大约是因为骆欢的关系。那是她耗尽气力所施的最后一个法术,我不过区区一千年道行,自然无法破解,只要她的真元还在我体内,怕是我要一直变作她的模样了。
虽然我更喜欢自己原来的皮相,却也不如何在意,待孔雀帝君出关为她做得一个合适的仙身,一切便可皆大欢喜。
在我短短的百年时光中,曾蹲墙角听几只麻雀讲起,凡间有一样神奇的物事,叫做易容。
于是我复又唤来几只麻雀,沉声道:“我要易容,与原来的样貌相差越大约好,最好瞧不出我是谁。”
几只麻雀面面相觑,皆化身为小童,对我七手八脚的捣鼓了一番。
片刻之后,我望着铜镜中缠了几圈轻纱只露出眼睛的模样点了点头。
……
嗯,果然瞧不出我是谁。
旋身瞬移的本事我不太会用,便保守的选了遁地的法门。此行我要拿天帝和绯上想要的东西,定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便也就避过了各处的土地仙,一路未停。
是以这般三日过去,到了韦陀岭的时候,我一脸菜色的从地里钻出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累得口干舌燥。
这是一处林地,不知离韦陀镇还有多远,我正想着要找个人问上一问,不远处的小径便晃过了一个人影。
上苍果然还是站在正义的我这边。
我急忙跟了过去,那人挑着扁担,大约人至中年,穿着粗布衣衫,似是商贩,至于他是卖什么的……我向他扁担两头的筐里扫了一眼,却就此再也收不回目光。
又大又圆,紫中泛红的大李子,在日光闪耀着动人的光晕。它们整整齐齐的摞在一起,叶子边缘还携着新鲜的露珠,散发着淡淡的果香。
我咽了下口水,眼神渐渐直了。
于是我大约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要找他问路,只是下意识的跟着他,眼睛死死黏在李子上。那小贩也不是木头,片刻之后就察觉到了我的存在,只是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仿佛越走越快了。
一炷香过后,前方迎面走来一个人。
那是个妙龄女子,大约十七八岁年纪,身后负了一柄桃木剑,乌黑的秀发在脑后挽了一个道姑发髻,即便道袍宽大粗陋,却依然掩不住她眉目间的清丽之色。
以凡间的标准来说,这女子可算作一个美人儿。然我只是远远的瞥了一眼,便即刻收了目光,相比之下,还是两筐李子更加吸引我一些。
可惜下一刻,那小贩扛着李子迅速跑向那女子。
“仙姑救我!”他声音已带了哭腔:“这……这有个怪人!”
怪人?在哪?
我停下脚步四处张望,不远处那道姑上前一步,盯着我细细眯起眼睛。
眼下我脑袋上缠着数层轻纱,又满身浮灰颇为狼狈,的确有点怪。我反应过来,连忙摆手:“误会误会,我只是想吃——”
“李子”两个字还未落下,那道姑柳眉倒竖,立时抽出背上的桃木剑,气势汹汹的攻了过来:“妖孽,有我昆仑派除妖师玉求瑕在此,休想吃人!”
人有什么好吃?我避过她这一招,蹙起眉解释道:“我没想吃人。”
“休得狡辩!”她又发起后着,几个招式过后与我擦肩而过,忽然冷笑起来:“还说不想,你涎水都浸出来了。”
……
这个误会,不得不说有点忒大。
“我只是想吃李子,你别缠着我!”
我愤怒的一回头,诺大的林地早已空荡荡的只余我二人。那小贩大约趁我们掐架的功夫,早就趁机逃之夭夭——当然,也扛走了那两筐李子。
眼见没了指望,我心中忧伤,也懒得再与那玉求瑕多做纠缠。岂料她挺剑拦住我去路,哼了一声道:“我数里外就察觉了,你非常人……究竟是什么东西?”
……
你才是东西呢,你全府上都是东西。
本参精是一只货真价实的妖精,然我生在仙家之地,自然与那些红尘俗世中的妖魔鬼怪不同。且眼下我身上有骆欢的真元,外人瞧来,便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孔雀仙。
仙凡二界之中,凡界人和物若想成仙,必是历经百般坎坷与漫长修炼。而天界诸神,大多生来便是神胎,灵根深重,向来不大瞧得起凡界修成的仙。说起来,他们之所以独独对苍梧渊这般客气,也不过是瞧着孔雀帝君的情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