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你这么晚不回家,不要紧么?”

“沒关系。”

达海继续往前走,这一次脚步放得不缓不急,岳托跟在他身后,落于他半步,神情颇为敬重。

达海用余光打量着身侧的这个少年,从司文翰成立以來,他便这样每隔十日來求他一回,每次都是无功而返,却偏又锲而不舍。

早先古英巴图鲁说定了会娶已故元福晋李佳氏的妹妹为继室,想來有姨母照拂,岳托两兄弟的日子会稍许好过些,如今看來这事是不成了。小李佳氏退了这门亲事,前几日已转聘给了九阿哥巴布泰,两家已过了礼,婚事应也不远了。

沒來由的,达海脑海里晃动着那一盏昏黄不明的烛光,透过薄薄的窗纸,不停地在眼前晃动着,晃动着……

他在那个家里生活了十三年,当初他的降生并沒有迎來家人的欢喜,因为他出生的同时也夺走了额涅的生命。阿玛因为丧妻之痛,将这种痛苦转嫁到了他的身上,便处处不喜欢这个妻子以性命生下的幼子。

艾密禅从小对他不闻不问,视若无睹,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十三年自己生活在那样的家里是有多憋屈。

“岳托,你可还记得你的额涅?”

岳托小小的身子明显一僵,嘴唇抿得愈发紧,脸色冻得一丝血色也无。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僵硬地回答:“我不记得了。”

达海失望地看着他,这孩子在生母过世时已三岁,居然对自己的额涅一点印象都沒有留下吗?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气氛为之凝结。

夜风呼呼吹着,树梢哗作响。

“一点……都不记得吗?”

岳托僵硬的声音开始颤抖:“记不记得……沒人在意。”

六年了,除了他们兄弟俩住的那间小屋里还供着一块黑不溜秋的牌位之外,家里沒有半点痕迹显示曾经有过这么一个女主人存在过。

每年的忌日,本该有的祭礼,也从來沒有过。

一次都沒有。

所以记不记得,有什么差别?

谁会在意?

沒人在乎。

看着岳托不停颤抖的身体,达海心头突然一软。

“可是想哭?想哭便哭吧。”

“我好好的哭什么?”那声音却是含糊得几乎听不清了。

“沒人在意有什么打紧?你额涅会在乎其他人在不在意吗?”达海一笑,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題:“你三弟叫什么名字?”

“嗯?”岳托还在琢磨着额涅在不在意的问題,心境似乎触摸到了什么不一样的感觉,正出神间冷不防达海这么一问,便顺口回答,“萨哈廉。”

“嗯,萨哈廉。几岁了?”

“四岁。”

“四岁啊……”他悠悠地说,“也是时候了。若你继母愿意,倒是可以将他送來司文翰。”

岳托愣了下,瞬间恍然,眼睛亮晶晶绽放出兴奋的光彩來,抵挡不桩风而战栗不止的身子突然一矮,对着达海便要跪下去。

达海手快地托住他的胳膊:“去吧。”

岳托欢天喜地地走了,达海望着那个身影消失在巷子里,突然觉得好笑起來。什么时候自己竟然会这么心软了?

难道是因为看对方的处境比自己当年还狼狈吗?

可是……岳托,你是姓爱新觉罗的,你是古英巴图鲁的嫡长子,努尔哈赤的嫡孙,你怎么甘愿让自己狼狈至此?

就让他拭目以待吧,也许这样也可以解释他今天的心软之举,纯属只是为了看个热闹。

是雄鹰就会翱翔,就让我看看,你今后会飞多远。

还是,在羽翼未丰时就被生活残忍地摧折了翅膀?

第二十六章 陪嫁成谜(1)

岳托到家已过戌正,他沒走正门,而是熟门熟路地绕到后院墙角边,那处墙砌的不是太平整,墙上高高低低地掏了几个浅浅的凹坑,这会儿岳托正动作熟练地踩着这些凹坑,身手灵活地翻爬墙头。

脚刚一落地面,后院养的狗便要吠,可黑夜里只听得沉闷的嗷呜一声后,狗便再沒了动静。

岳托左右观望了会儿,手掩在唇边,轻轻学了声青蛙叫,过得一会儿,暗处有个人影跳了出來:“是哥哥吗?”

音量压得虽低,却掩盖不了说话时带出的欢喜。

岳托一把拉过硕托的手,两兄弟猫着腰,顺着墙根儿匿着身往屋里跑。

兄弟俩住的屋子比较靠后,已经快接近下人房,屋子不算小,也有三开间大小,只是东厢房堆了杂物箱笼,兄弟俩能用的只有西侧的一间厢房。

“哥哥,你可算回來了。”进了屋,硕托关上屋门,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來。

“有人找我?”

“沒有。”岳托的存在感太低,他即使不回來吃晚饭,也沒人会注意。不像硕托,好歹平时还有个乳母会经常念叨他。“给你。”

“什么东西?”递过來的两块东西其实早就冷掉了,因为一直揣在硕托的胸口,所以表面还滞留着一层些微的暖意。

“花儿给我的。”

虽然沒有点蜡烛,岳托却仍是摸出了东西的轮廓,是两只红薯。

他利索地把其中一个塞到硕托手里:“一起吃。”

“我吃过饭了,我吃的好饱的……”

家里平时一日两餐,虽然管饱,但对于一个身子正在长个的半大小子而言,下午吃的晚饭迄今已过去了两个时辰,肚里只怕早就空了。

“拿着。”

“我不饿呀……”

咕噜!

肚子很不合时宜地响了起來。

硕托很是尴尬,随即用手捶了下自己的肚子,忿忿的:“叫什么叫,你以为是青蛙吗?”

岳托将红薯剥了直接塞到硕托嘴里:“快吃。”

硕托嚼了两下,笑呵呵地把红薯捧在手里慢慢吃。

岳托从桌上的茶窠子里拎了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就着已经完全冷掉的水,一口口地吞咽沒什么味道的红薯。

硕托舔了舔唇:“前几日在萨哈廉房里吃到的酸汤子和豆面卷子好吃,可惜不能天天跑去打牙祭,那屋里的烧火婆子太精明,豆面卷子和苏叶饽饽都是数着数做的,她门儿清的很,糊弄不着。”

岳托动作一顿:“你又去大屋偷吃了?”

“那哪能叫偷吃啊?”硕托不乐意了,一蹦三尺高,声音尖利愤慨,“我那叫偷吃吗?我需要偷吃吗?我又不是奴才,我吃点子这家里的东西怎么着了?”

“嘘,小声点。”

硕托很是激动:“哥哥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找阿玛?我不信我去问阿玛要口吃的,他还能不分青红皂白地打我一顿?我难道不是他儿子吗?我怎么就不如三弟了?”

岳托白了他一眼,很是淡然地回答:“早和你说过,不要太在意你乳母在你跟前说的那邪,你总是不听劝。你去问阿玛要吃的,他能管你一顿饭,她就能断了你下一顿的饭。你难道还打算天天和阿玛哭诉告状不成?阿玛到底是个男人,内宅的事是大福晋说了算。”

“那个济兰……”

“要用尊称,你直呼其名做什么?这要到外头去给人听见,又该说你不孝。”

“我不孝?那是她先不慈。都是做儿子的,怎么就那么偏心眼?我即便不是她肚子里爬出來的,但我是这家里的嫡子,不说将來这个家的财产要分我一份,就是额涅当初的那些陪嫁,养活十个我,都绰绰有余了。”

岳托大约是习惯了硕托这样的抱怨牢骚,他慢条斯理地啃着红薯,淡定得连个碎屑都未曾掉落在地上。

硕托的口气与他那位乳母真是如出一辙,果然言传身教很是重要,无奈那位乳母以前是在他们额涅跟前伺候的奴才,冲着这个加上她奶大了硕托的情分,怎么着也得顾及些个脸面,不好多说她什么。

只是近年看來,那个苏宜尔哈自打生了儿子之后,脑袋似乎越來越少根筋了,什么话都敢和硕托说嘴,把个硕托挑的脾气越來越浮躁。

李佳氏有田产和细软等陪嫁之物留下,这事其实搁当年知道的人还是挺多的,只是一來她有两个儿子,二來李佳巴晏家还打算再嫁女儿过來,因此也就未曾想过要把这份陪嫁收回去,甚至连代为清点打理的念头都沒有生过。所以这份嫁妆最后到底落在谁的手里,也就沒了个凭据。就连苏宜尔哈,大约也只知道自家主子是有嫁妆的,但这么多年过去,这份嫁妆经营的是好是坏,是盈是亏,到底还剩下多少,已是无从得知。

岳托淡定地听硕托一如既往地抱怨着诸如“我原该过怎样的生活,如今却过的怎样的生活”此类的话,大约过了三刻时,硕托方才停住。

岳托适时地递过一杯水。

硕托想也沒想,仰头灌下,却被冻得一个激灵,那股凉气从喉咙口进入,直达心肝脾肺肾,说不出的透心凉。

“哥哥……”冷静过后,是面对现实的颓丧和挫败,“姨母真的不嫁过來了吗?”

岳托点头。

说好要嫁做继母的姨母突然要改嫁他人了,这让硕托祈盼已久的希望再次落空了。

沒有姨母,凭他们兄弟两个,要怎样才能正大光明地要求济兰归还额涅的陪嫁呢?

“哥,要不……你赶紧找个女人娶了吧?”

岳托正一口红薯一口水地细嚼慢咽,乍闻此话,一个不留神被干巴巴的红薯碎屑呛到了喉管,噗地喷了出來,一阵猛咳。

“我才……九岁。”

这个办法岳托不是沒想过,只是他现在年纪委实太小了,最快怎么着至少也得满个十一二岁啊。若是运气不好,可能得像八叔九叔一样,拖到十六岁才开始议亲。

“啊,那怎么办啊?”硕托很是惆怅。

听乳母说,只要大哥或者自己成了亲,就可以按照规矩分家析产,这样自然也就能要求大福晋把额涅的陪嫁交还给他们了。

第二十五章 陪嫁成谜(2)

大哥都沒办法的事,他就更不行了。硕托苦恼地挠了挠头,他有好几个月沒剃头了,乱发丛生,头皮痒得厉害。

岳托被他挠得那劲传染,感觉自己头皮都在痒了,忍不住劝道:“别挠了。早些歇了,明儿跟我去山上,我昨儿个把山上的那几个陷阱又挖深了些,今日事忙沒去看,想來多少也该逮只野兔。”

“好歡!”硕托兴奋起來,踢了鞋子便往炕床上的被窝摸去,“哥,逮了兔子留条兔腿给我。”

岳托也不问他原因,只应了声:“知道了。”便也摸黑脱了衣裤,将衣裤叠整理摆放在床头柜子上,这才钻进被窝躺下睡觉。

四月里虽已不烧炕了,可夜里睡觉凉,所以兄弟俩睡一个被窝,互相抱着彼此取暖。

岳托睡眠浅,硕托倒是个沒心事的,头一挨枕便睡了过去,岳托在床上思量了半宿。一会儿想起达海的话,一会儿又想着姨母改嫁他人,他空有额涅的陪嫁单子却无济于事,自己将來成人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得是想办法尽快娶妻分家,然后把额涅的陪嫁要回來,不管那些陪嫁还剩下多少,至少这些原本属于额涅的东西,他不能放任着毁在他人手里。

!!!!!!!!

做了一夜乱梦,许是临睡前喝多了冷水,天微微亮岳托便被尿憋醒了。起床出门解手,回來时冻得瑟瑟发抖,急忙掀了被窝往里头躲。

硕托被他身上的冷气一侵,哎唷叫了声,哆嗦着睁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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